序
在我所發(fā)表的有限的作品中,八爺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人物。他生性耿直,為人豪爽,嫉惡如仇,是我童年乃至今生的楷模。
八爺?shù)耐砟觐H有些寂寞。病榻上的八奶說的皆是過時了的昏話。他不愿掃八奶的興,就不去理她的話茬兒。但八爺并沒有沮喪??瓷先?,八爺生活得很愜意。他洪亮的嗓音在喬莊的街道上回蕩。他的一尺長的銅煙袋鍋安在半人高的楠竹煙袋桿上,搗在地上咚咚作響。
八爺和八奶住在三間快塌窩的舊房子里。土改時分得的這座房,在二兒子國梁的三層樓旁邊,傴僂著身子,像一只凍得發(fā)抖的灰皮老鼠。八奶如今常常在屋子里自言自語,有時候,她能把一大段毛主席語錄背得一字不差;有時候,她大聲喊著,起來,起來,去東崗干活,晚了罰你;有時候,她又想舞動起胳膊講話。只是,她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
當八爺茅草苫頂?shù)膹N房里冒出炊煙的時候,人們能夠聽到他興奮然而已經(jīng)透出蒼老了的聲音,日他媽,不聽你咕嘟,知道你娃子熟了!
其實,八爺不是在罵人,這是八爺在和鍋里的食物對話。不一會兒,就能看見八爺端著飯碗走進了飯場。
七十五歲的八爺,身體硬朗得驚人。他一個人種了二畝半地。到夏季,他拉著一輛架子車,腰里插著幾把磨得鋒利的鐮刀,加上他須臾不可離開的長桿煙袋,虬髯花白,威風凜凜,如一員古戰(zhàn)場上的武士,在麥地里嚓嚓地割著麥子。他一個人割,一個人捆,一個人裝車再拉到麥場里,車把上掛著一只瓦罐水壺,渴了咕咚幾口井水。遠近村子的人們走過地頭,都會高喊著:八爺,你這個肉頭貨,還沒有死啊!
八爺就直起腰,抹一下淌到下巴頦兒的口水,答道:孫娃子們,誰活過誰還不一定哩!
這時候,緊挨地塊的二兒子喬國梁就常常像一條狗一樣竄到八爺面前,央求著說:“爹,你要找罪受哩?我那割麥機過來捎帶一趟,你老就不用忙了,中不中?”
這時候的八爺常常環(huán)眼怒睜,掄起彎把兒鐮刀,大喊一聲:“滾,再說一聲,老子割掉你的舌頭!”
在任何村人面前都仰著脖子走路的喬國梁見他爹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哧溜一聲,就在八爺?shù)呐鹇曋刑优芰恕?/p>
八爺干活累了的時候,就躺在地塊中間他爹老八爺?shù)膲炆闲⒁粫骸.斈昀习藸斔赖煤軕K,是吃食堂飯時餓急了吃觀音土,活活地被脹死了。老八爺?shù)膲瀴L上早就長滿了柳樹條子,在滾滾麥浪中搖曳著。
看著他滿頭白發(fā)和古銅色的汗臉,湊過來吸煙的人們在數(shù)落著八爺,你這個老家伙是牽著驢扛布袋,有福不會享。俺們要是你,早就挽著胡子喝米湯啦,還來受這個罪!
喝個屁!八爺說。八爺?shù)拇髢鹤訂虈鴹澾h在湖北,眼下得收拾稻子,還喂著大牲口,三兒子喬國才不知道去啥地方比賽了,都幫不上他老子的忙!
四嬸說,那國梁不是你兒子?
遠處,喬國梁正在指揮著他手下的雇員裝收割機打下的麥子,男男女女一大群,襯得八爺越發(fā)孤寂。
八爺拄著煙袋桿站起身子,說,不提他娃子。國家讓這號貨發(fā)財算是瞎了眼,要是擱往常,不挪他娃子疙瘩才日怪哩。疙瘩即腦袋,是我們這地方的俗語。
有人說,八爺,那陣子咱啃紅薯,吃黑饃,吃得你老家伙順嘴流酸水,如今咱可是頓頓吃白饃啊!
娃子們啊,可不敢胡說,八爺正色道。
1
和大多數(shù)舊中國的女人一樣,八奶沒有自己的姓名,在娘家時叫黑妞,嫁給八爺喬保玉之后叫喬黑妞。假如沒有歷史的巨變,沒有后來走馬燈一樣的政治運動和翻燒餅一樣的上上下下,八奶的名字怎么會響徹全縣?當八奶在大隊的有線廣播中講話,在公社學大寨動員大會上揮起男人一樣的拳頭高喊口號,拿著鬧鐘黑虎著臉,站在引水渡槽工地上訓斥晚來幾分鐘的鄉(xiāng)親們的時候,當“地富反壞右”們甚至原來大名鼎鼎的田縣長見了八奶也不敢不仰視的時候,以往經(jīng)常對八奶拳腳相向的八爺顯得有些木訥,臉上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愕、詫異卻又無可奈何的神色,隨著口里無法弄清含義的“嘖嘖”聲,嘴角里滴溜溜地淌著永遠也淌不完的口水。
對于八爺來說,共產(chǎn)黨新政權(quán)給予他最深的感受,莫過于婦女的翻身解放。無論是土改時的區(qū)干部或者四清時的工作隊,對自己女人的支持無不是從支持婦女的解放開始的。除了結(jié)實健壯、能吃苦之外,貌不出眾的妻子,在新政權(quán)下如魚得水,而后更似一顆耀眼明星閃閃發(fā)光。而半輩子爭強好勝的八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被遮擋在這光芒背后的陰影里。他敬畏新政權(quán)的力量。他親眼看到當年不可一世的地主丁大牙在新政權(quán)面前像一只抽走了脊骨的癩皮狗,見了三歲小孩也要哈一下腰。因此,在八奶站在臺上講話,八爺坐在臺下聽的數(shù)不清的日子里,人們無數(shù)次地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和淌口水的聲音。他們對著八爺?shù)亩湔f,八爺,你女人翻身了,弄那事,誰在上頭?誰整誰?八爺聽到這些戲言,只會更加起勁地咬牙和淌口水,有時也會突然冒出“日他媽”之類的穢話,但誰也弄不清他的所指。不知道是在罵八奶徹底粉碎了他男子漢的威風,還是在罵自己是個窩囊廢,也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八奶真正地飛黃騰達是在大背語錄的年代。工作隊長老張和路經(jīng)此地學習紅軍北上抗日的紅衛(wèi)兵們一句一句地教她背老三篇、背誦毛主席語錄。幾遍下來,八奶竟也能背誦如流,以至于在全公社一炮打響。再后來入黨,當大隊支書兼大隊革委會主任。八奶去公社、縣里開會從不記筆記,也不會記筆記,硬是憑腦子記,竟能原原本本地傳達會議精神。在大會上講話,大字識不了一斗的八奶,從國際國內(nèi)到省里縣里,遠遠近近,橫平豎直,講得頭頭是道。與會者開始無不稱奇,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村里輩分最大、年齡也最大的喬老仙嘆道,這女人,嘴岔子,了得!又常常對八爺戲曰:娃子,硬是讓你那身子壓出來個人物了。按輩份,八爺應該喊他爺。
雖然新政權(quán)的干部嘴岔子十分重要,但是八奶的崛起靠的并不全是嘴岔子,在干字當頭,憑一手老繭的年代里,對農(nóng)村干部來說,沒有一身鐵打的筋骨和掉一層皮的精神,是很難樹立自己的威信的。在引水渡槽工地上,八奶的一輛不知換了幾次車身和輪胎的板車幾乎是人人都熟悉的。省報記者曾經(jīng)以《女支書的板車》為題發(fā)表過新聞特寫。中央某大報也曾以《貧瘠地上繪新圖》為題報導了喬莊大隊艱苦奮斗改造山河的事跡。只要不去開會,八奶健壯的身影永遠在忙碌著。被解放前和三年困難時期餓怕了的八奶,把整治山河,引水抗旱,建標準化農(nóng)田,提高糧食產(chǎn)量,填飽鄉(xiāng)親們的肚皮當作頭等大事來抓。為此,曾被某些上級領(lǐng)導批評為唯生產(chǎn)力論。但八奶不改初衷,永遠把戰(zhàn)天斗地作為己任。在晚年,八奶曾經(jīng)感慨地對八爺和鄉(xiāng)親們說,俺大字不識一個,能跟那林縣的楊貴、輝縣的鄭永和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不全憑一個干字,不干算啥共產(chǎn)黨!
2
當八爺割麥的時候,大兒子喬國棟正在江漢平原上的一個小村子里喂牛,拾掇自己承包的稻子。這里原屬洪湖農(nóng)場,但現(xiàn)在和周圍的農(nóng)村沒什么兩樣。他已經(jīng)滿口的湖北話。眼下正是稻苗灌漿的季節(jié),人們每天為爭水打得頭破血流。虧得女人何秀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九頭鳥,生就一副媚臉,見人就展開笑顏,尤其是看見下田視察的仍被稱作場長的干部們,更是像一只發(fā)情的母狗,興奮而又殷勤。因此,他家承包的地塊位置、肥力以及承包額,都沒有太吃虧。除了種地之外,他喂養(yǎng)了六頭農(nóng)場從歐洲引進的西門塔爾奶牛。這種牛和中國黃牛雜交后,有些變異,但顏色仍同阿爾卑斯的山色接近,黑白色居多,產(chǎn)奶量極高。這幾頭牛每年都能給他帶來可觀的收入。
喬國棟對自己當年別無選擇的選擇暗自慶幸。
喬國棟似乎永遠和牛有著解不開的緣分。伴著牛長大,且禍從牛起,福隨牛至。
當八奶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熱火朝天學大寨,每天挖山不止的時候,國棟弟兄幾個都生活得十分愉快。除了吃不飽肚子有些難受之外,他們沒有太煩心的事,更不必為上學苦惱。那時候的小學和中學,實際上是各村頑童們相互交流惡作劇經(jīng)驗的最好場所。他們敢在課堂上罵老師放屁,老師們并不敢還嘴。他們能趁著月光用整整一夜的時間,把半畝地一尺多高的麥苗編成整整齊齊的辮子,齊刷刷地趴在地上。他們敢把正在交配的公狗母狗用棍子趕到校園里,兩只狗能成數(shù)小時地屁股對屁股在校園里輾轉(zhuǎn)騰挪。這種動物做愛時間之長令人驚異,惹得男生們擠出課堂興奮不已地哄笑不止,女生們則躲在教室里不敢出來,連年輕的女教師們也只敢紅著臉在嘴里嘟囔著叱罵幾句。老校長則站在人群后邊唉聲嘆氣。
這時候的喬國棟在班里已經(jīng)坐在了最后一排,和前邊坐的小一些的學生相比,他更像他們的爹。一排隊,他如鶴立雞群。但在學習上,他卻誰也不如。因此,逃學對喬國棟來說,不僅是一種樂趣,更是一種必然。因為他們家徒四壁,在家里從來就沒有他們睡的床,所以,每天早上他們從生產(chǎn)隊的牛屋起床之后,趕回家去,啃一碗爹媽留在鍋里的紅薯,就開始了一天的行動。他們照例是從莊北頭開始喊同學,到莊南頭時已經(jīng)小半晌了。他們像參觀游覽一樣悠哉游哉,漫步在田間地頭、街頭巷尾,看著父輩們學大寨的紅旗迎風起舞,十分愜意。誰敢說他們不是去上學的呢?
教室是他們的樂園,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有話就使勁說,有屁就憋足勁兒放。但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愿在教室里呆。不大工夫,喬國棟就喊上弟弟喬國才離開了學校,躲開了爹媽們的視野,到他們十分向往的牛繩上去了?!芭@K”乃當?shù)厮渍Z,也就是牛交易市場。因為開牛繩的人把市場用繩子圍起來供四鄉(xiāng)八村的人進場交易,故得此名。這里一年四季牛糞尿臊味臭氣沖天,但對喬家的國棟國才來說卻是天堂所在。這里的樂趣,在課堂上是永遠也享受不到的。
雖然他們一同來到牛繩上,但目的迥異。三弟國才在這里是看下棋。這里一天到晚都有一個棋班,關(guān)于喬國才和象棋的糾糾葛葛,我在后邊還要敘述。而喬國棟來牛繩上,純粹是來看牛。喬莊的牛市,是該縣西半部方圓近百里的大市場,每到逢集都有幾百頭牛上市。在生產(chǎn)隊集體養(yǎng)牛的年代里,這個數(shù)量是很大的。喬國棟來到這里,不啻進了牛的海洋。牛犢、犍子、公牛、母牛、黃牛、黑牛、花白牛,應有盡有。牛配種和牛抵架更吸引著喬國棟。牛配種時,一條公牛騎在母牛的背上,仰天長嘯,聲勢浩大,氣魄驚人,其造型如同現(xiàn)在某著名城市的街頭雕塑。可憐的母牛則被囚在一個木架子里,承受著公牛的運作,抖動著身子。
牛抵架是喬莊牛繩的傳統(tǒng)節(jié)目。那時候,牛是生產(chǎn)隊的寶貝,是集體財產(chǎn)。因此牛抵架是牛的主人們?yōu)檎故九5牧α俊⒆约旱娘曫B(yǎng)調(diào)教技藝、并被限制在一定安全范圍內(nèi)的表演賽。盡管如此,牛抵架的場面也稱得上驚心動魄。參加決斗的牛們,一般都是尚未被閹過的年輕公牛,體格高大,骨骼粗壯,蹄形圓大,行動敏捷,頭部方正雄壯,犄角短粗有力。這種牛十分好斗,被主人們拉上場時,開始,它們像老朋友一樣交頸嗅聞一番,如同拳擊選手上場時互相禮貌性地搭一下拳頭。接著它們就用犄角在對方的身上脖子上腿上磨蹭著,逗引著對方。待到一方性急起來,把對方觸疼之后,雙方的角斗就真正開始了。兩頭牛像威武的將軍一樣目不斜視,各自向后方退數(shù)十步,然后疾速出擊,頭上的犄角抵在一起,恚然作響,聲震四野。這為之第一個回合。幾個回合下來,牛的頭部可見殷殷血漬。隨著牛的進攻、跳躍,人們異常興奮的喝彩聲、惋嘆聲不絕于耳。有時候牛們的角斗是一方氣力不支時,就主動退卻,由主人們上前各自牽過自己的牛,這場角斗就結(jié)束了。但出現(xiàn)情況最多的是牛們相互都不服氣,哪怕是氣力明顯下降的牛也十分爭強好勝,它在人們的助威吶喊聲中,很難屈辱地敗退,因此就拼命抵抗著,拼爭著,而占優(yōu)勢的一方就越戰(zhàn)越勇,不給對方以喘息的機會,一直能把對方抵出場外,這場角斗才算是偃旗息鼓。斗勝了的公牛自然耀武揚威,斗敗了的也能得到主人的安慰。
站在人群中看得十分解饞的喬國棟心里清楚,主人們能夠讓自己的牛參加這種角斗,它們被閹割的日子也就為期不遠了。生產(chǎn)隊養(yǎng)的牛們不是為了表演抵架的,它們來到世界上的使命是給人們拉車、耕地、拽磨、拉碾子,大都是役用牛。只有在被閹過之后,它們才能俯首貼耳地聽從人們的使喚。牛繩上閹牛的場面是十分殘酷的,這是雄性公牛們的悲哀(除了種公牛)。牛繩上常常能聽見閹牛師掄起木錘在砸牛睪丸,五花大綁的公牛被幾條漢子摁在地上仍拼命掙扎,怒睜雙眼,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哀鳴。這種閹割的原理類似于現(xiàn)在計劃生育中的男性生殖結(jié)扎。所不同的是這里的人們從來不用開刀手術(shù)的方法,而只用木錘砸,更不給牛們麻醉。
喬國棟對這些場面看得津津有味。他對牛們無限摯愛的美好感情的培養(yǎng),來源于生產(chǎn)隊的牛屋。他從兒時就廝混在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牛把們養(yǎng)牛說牛愛牛使喚牛,喬國棟不覺耳濡目染,并和牛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漫漫冬夜,炎炎夏日,牛把們懶得動的時候,就讓國棟去給牛們添草上料,牛們搖頭晃腦地伸出舌頭舐舐它們小主人的手、額頭或者面頰。對上學深惡痛絕的喬國棟,有關(guān)牛方面的知識儼然是一個專家。他可以像牛經(jīng)紀一樣熟練地翻開牛嘴唇,看一眼就能準確地報出牛的年齡,這叫看牙口。他搭上一眼,就能估出牛的身價,而且往往和牛經(jīng)紀估的價格差不許多。他可以記不住任何一個數(shù)學公式,卻可以說出鄰近生產(chǎn)隊很多條牛的牙口、毛色,喂養(yǎng)它們的主人,這些牛從何處以何種價格買來,誰是成交的經(jīng)紀人,如今這些牛能值多少錢,甚至能說出它們有的剛剛患了什么病,倒沫(反芻)倒得好不好等等。
喬國棟的奮斗目標是有朝一日能當一個真正的往來游說于牛市場上,被買賣雙方都恭維著的經(jīng)紀人。只有鄉(xiāng)村中對牛的知識十分豐富,且口才極好,頭腦靈活,又要公正無私的人才會被牛交易市場上的管理部門看中,任命為牛經(jīng)紀。
而這種能人,鄉(xiāng)村中方圓三二十里地也難出一個。
3
老二喬國梁學打鐵完全是出于無奈。他忘不掉自己被母親強令游街的恥辱,喜歡看“壞人”游街的同學們更忘不掉他,他一進校門就能招來眾多好奇的追逐的目光,如同現(xiàn)在的大腕歌星走進了鬧市。連膽小如鼠的老師都敢在課堂上批評他掛羊頭賣狗肉,他分辨說,我沒有掛羊頭,賣的也不是狗肉。其實他和他那位回族同學是把一整扇剔過骨頭的羊肉纏在腰里,外邊裹了一件破棉襖,在街上偷偷賣肉的。他們碰見人就用肩膀扛一下,喂,伙計,要不要肉?看對方有要的意思,就一塊兒擠到街頭的某個角落,先四下窺探,才敢掀開破棉襖,讓買主看一下肉,再開始討價還價,說好價錢后,就從袖筒里掏一桿短秤和一把小刀,給買肉的主顧割肉、稱肉。即便如此,他們的行蹤還是被人們告發(fā)了。這在多種兩棵茄子辣椒都要被當作資本主義鏟掉的年代里,無疑是要受到懲罰的。喬國梁因此和地富反壞右們一起被游了一趟街。
就這樣,初中生喬國梁再也不愿進那所什么狗屁五七中學了。只是不上學就得下地干活,父輩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他又實在不愿意去干。腦子靈活的喬國梁突然有一天被王偏頭打鐵的錘聲提醒,我為何不跟偏頭叔學學打鐵呢?這個活不用下地不怕風吹雨淋,掙的工分也不低,還能學個手藝,說不準將來還能用得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喬國梁實在應該感謝他當初這一明智的選擇。
王偏頭的頭確實長偏了,窄窄的呈不規(guī)則狀偏向一邊,人們又叫他“夾板頭”。四嬸說是他媽生他的時候,勁兒使得不勻,把他的腦殼夾扁了。喬老仙也說王偏頭他媽大腿根兒的勁兒真大。他的頭型,無論站在哪個角度看都不正。也許是頭長偏了,使得他的腦瓜子特別靈,人稱喬莊第一大能人。他四十多歲年紀,走南闖北,眨眼都是見識,很多做莊稼的活計他不用學就會。莊稼人不會干的事,他也能琢磨會。比如打鐵,他的確沒有投過師傅,但卻干得很熟練。他甚至還騸牛騸羊騸狗。他經(jīng)過再三斟酌,最終他選擇了打鐵。
打鐵這個活計看似“叮叮當當”地掄著鐵錘揮汗如雨,其實外行人并不明白,會干的話,鐵匠活并不十分累人。那時候,農(nóng)民們成年累月地學大寨,修水利,改造農(nóng)田,工具壞得很快,鐵鈀、鋤頭、鎬頭、鐮刀在人們手中被使壞、磨短、磨禿,都需要找鐵匠修理,還有生活用的菜刀、火鉗、鍋鏟,蓋房用的扒釘、椽釘更是不可缺少。因此,鐵匠爐上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不但有較實惠的收入,且不必擔心被人游街。比如,買一斤原料鐵是三毛五分錢,打成一斤椽釘可以賣八毛,每一斤釘給隊里交回四毛錢,自己還能賺五分錢。一天打十斤椽釘,就可賺五毛錢。試想,在五角錢可買一斤豬肉的年代里,這是多么誘人的收入!
對喬國梁來投師學藝,王偏頭自然是熱情歡迎。這不僅僅因為喬國梁是赫赫有名的八奶的兒子,他更喜歡的是喬國梁的機靈。從國梁來到鐵匠爐的第一天起,師傅就實實在在地教,徒弟也虛心敬意地學。喬國梁學鐵匠的第一步是先學掄大錘,這是學鐵匠的基本功。八磅重的大錘要掄得有聲有色,確實也不容易。師傅一手掌鉗,捏著燒紅的鐵塊,一手拿著小錘,徒弟須按師傅小錘的引導和指令,一錘一錘地把鐵塊在砧子上展開、延長、包合,經(jīng)過幾輪的敲打,才能鍛造成人們所需要的成品。師傅的小錘也叫“令錘”,或叫“領(lǐng)錘”,小錘敲在哪里,徒弟的大錘要跟著打在哪里,跟錘要快,下錘要狠,更要準,趁熱打鐵在這里不只是一句成語,需要師徒二人配合默契,恰到好處。師傅領(lǐng)錘領(lǐng)得好,手里的大鉗左右翻轉(zhuǎn),徒弟大錘跟得好,錘落的是地方,才不至于窩工。在鐵塊燒紅出爐的寶貴時間里,師徒之間是無法或根本不用語言交流的,惟一可傳遞信息的就是清脆的錘聲。大錘小錘,叮叮當當,上下起落,火星四濺,錘聲傳得很遠很遠。內(nèi)行的人光聽錘聲就可揣測到這一對搭檔手藝的好壞和配合得是否和諧。
要干出好活需要師徒二人的共同努力。只不過師傅和徒弟在勞動量上是有區(qū)別的。徒弟掄大錘要下大力氣,而且隨著師傅停錘的聲音,放下大錘就要去拉風箱燒鐵,基本上是沒有閑工夫的。鐵匠們用的風箱如同一個平放的大衣柜,里邊能臥下一頭牛,要拉動它也需要一定的氣力和技巧。拉時快慢要適當,行進要慢,拐回時要快,才能保持風力均勻,吹起的火勢才能開鐵化鋼。這些活,喬國梁都干得很好,王偏頭對自己的徒弟十分滿意。多年之后,他們都已經(jīng)是倒騰廢鋼鐵成為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了,但仍然十分深情地懷念那段配合默契的打鐵日子。
鐵匠爐是喬莊僅次于牛繩上的熱鬧去處。尤其是在冬天,圍著熱烘烘的爐子,看著腰勒帆布圍裙,鼻孔和眼眶以及滿臉都布滿煤灰,如同糾糾武夫一樣的打鐵人,聽著叮叮當當?shù)腻N聲和王偏頭詼諧的談笑,對鄉(xiāng)下人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享受。王偏頭走過陜西,闖過關(guān)東,滿肚子都是故事,騷的和不騷的,應有盡有。圍觀的人越多,他的談興越濃,這很符合人們的演講心理。同時,他還是因材施教的大師,能針對不同的聽眾講不同的故事,而且現(xiàn)編現(xiàn)賣,從不重復。這使喬國梁打心眼里折服。
一天,鐵匠爐圍過來一群女人。因為王偏頭是喬莊的外姓,所以這些女人們誰都能和他開玩笑。她們像是剛從代銷點回來,在議論著過年做褲子是緊腰的還是做偏開口的什么的。王偏頭一聽,立即接上了腔,哎,嫂子們,穿啥都中,可千萬別穿偏開口的,偏開口的要出事!
一個女人說,懂你哥的牛蛋,女人不穿偏開口的,還穿你們男人中開口的不成!
王偏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實踐出真知,聽俺給你們講個故事,俺這話你們才能信。
女人們齊聲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墒撬齻冇植辉鸽x開。王偏頭的騷故事她們很喜歡聽。
王偏頭說,對,對,象牙都在豬嘴里,那天,我去副食門市部買鹽,見一個女人懷里抱著個娃,手里拉一個娃也在買鹽。買了鹽得給人家掏錢吧,可她又騰不出手,就讓手里拉著的娃去她偏開口的褲子兜里掏錢。她的娃一伸手,沒有伸到褲兜里,卻伸到他媽媽的褲襠里了,沒有掏出錢來,抽回手說,媽,沒有錢,有些線。你們知道咋了吧?這女人里邊沒有穿褲衩,她的娃一手就摸著了她那毛茸茸的東西,當成線了……
王偏頭沒有講完,女人們就哄的一聲笑開了。她們在冬日的陽光下毫無拘束地放聲大笑,有的笑出了眼淚,有的笑得彎下了腰。的確,在那貧窮得令人心碎的年代里,農(nóng)婦們褲子里邊套不起褲衩的大有人在。笑了一會兒,她們大罵王偏頭不是東西。她們罵道,偏頭哥,爬你嫂子桂蓮那褲襠里摸線去!你嫂子那線多,線粗,還長,夠給你偏頭織件黑毛衣!
被罵的王偏頭并不還擊她們,只咧開嘴得意地笑著。
4
喬莊人的汗水沒有白流,八奶和鄉(xiāng)親們完全可以稱作中國農(nóng)民中的鐵漢子。他們常年累月地奮戰(zhàn)在第一線,汗水摔成八瓣,雙手磨出了老繭,喬莊的山河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看不到鶯歌燕舞,但的確使舊貌換了新顏。往日七零八落的土地如今成了板正的大方田,歪歪斜斜的田間小路被改造成整齊劃一的大方路,原來被荒草野艾和料礓石所盤踞的亂墳崗整治成了農(nóng)田,兩公里長的架空渡槽引來了東干渠的潺潺流水。
但八奶并沒有滿足,她的目標是要讓全大隊的人吃飽肚子,手里有錢花,家家都能蓋新房,光棍漢們討得起老婆。這個遠大目標在當年是不少人連想也不敢想的。但八奶為了做到這些,請來了縣農(nóng)科所的技術(shù)人員,考察了喬莊周圍的土質(zhì)、水文等自然條件,決定在大方路上栽種速生楊,水渠邊上種紫穗槐和簸箕柳,田埂上種花椒樹。八奶粗略算了一下,若干年后,喬莊大隊境內(nèi)縱橫幾十里的路段,要實現(xiàn)一步一元錢的收入。到那時候,喬莊才真正稱得上輝煌。有人聽后很受鼓舞,有人卻說,八奶如今也學會吹牛了。
喬莊大隊和八奶的名字在報紙上電臺上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大隊部里三天兩頭都有人來參觀、學習、考察、采訪。八奶無數(shù)次地重述著喬莊大隊的奮斗史,誰的面子都不想讓往下擱,因此忙得不可開交。她的那輛板車已經(jīng)有不少日子沒有見到它的女主人了。
一天,一輛吉普車接走了八奶,這對八奶來說是經(jīng)常的事,但是這一次八奶卻走了快半個月,八爺也覺得有些蹊蹺,并略略感到了孤單。兒子們都各有各的去處,到家吃頓飯就滾開了。他干完活,回到家,只能和豬圈里的那頭黑豬說話。豬不停地揚著脖子朝他哼。它也知道,只有這一位主人才能喂它食吃。
八奶容光煥發(fā)地回來之后,八爺和鄉(xiāng)親們才知道八奶參加了省里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這又使喬莊人激動了好幾天。全縣能赴省參加會議的生產(chǎn)大隊一級的干部只有八奶一個人,這難道不是喬莊人的光榮?
八奶說,咱這樣一個農(nóng)家婦女,跟省里的大首長坐到一堆兒開會、吃飯、討論,沒有共產(chǎn)黨,咱連想也不敢想!
八爺不敢在大庭廣眾面前貶低自己的女人,私下卻和喬老仙說,日他媽,日天日地還不得回來種地!喬老仙說,老八啊,可不敢胡說,人通官氣墳冒煙,說不定你那媳婦要掂著雞巴攆云彩——日大霧哩!(日大霧即干大事)
八奶在會上會下講著這次赴省城開會的經(jīng)歷,鄉(xiāng)親們聽得舌頭伸出來縮不回去。八奶說,俺們?nèi)プ〉姆孔?,過去的地主老財們也沒見過,電燈電話不說,地上還鋪著毛毯,后來才知道叫地毯,才去咱嚇得不敢走路。睡的床是鋼絲繃的,坐下去就能彈起來。不出屋子就能洗澡,外邊大冷天,進屋就得脫下老棉襖,暖和,熱得出汗,不脫棉襖能中?看人家那些囡們,一個個賽似天仙,咱這臟老婆子不敢脫下衣服,一脫下來就被這囡們拿走了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送過來了,還說,請首長提提意見,咱算啥子首長哩!
八奶又說到吃,頓頓坐桌自不必說,吃那些東西紅的綠的,花里胡哨咱這輩子就沒見過。端上來的魚,吃的時候眼珠子還會動,嚇得咱不敢下筷子。人家那吃飯,全是吃菜,吃飯時一人一個小饃饃就吃飽了。那小饃饃叫你八爺這老家伙吃,一頓總得吃三四十個!
八奶這次開會還參觀了林縣,在紅旗渠上照了像。人們咂著嘴感嘆著,八奶這輩子算沒有白活!
提起林縣,八奶一臉佩服的神色。她說,看人家林縣,那才叫個艱苦奮斗哩!人家林縣人用石頭壘的水渠,比咱們磚砌的墻都平整。人家挖山洞修水渠死那些人,咱這公墓也埋不下。比比人家,咱干這點事算個啥哩?
只是,八奶沒有說她不會或不習慣用抽水馬桶的事。剛?cè)サ膸滋欤四踢M廁所坐那種抽水馬桶難受得直嘆氣。同室的一位女同志是某縣三八大隊的青年突擊隊長,利落俊秀,像一個假小子。她問八奶嘆啥氣,八奶才訴了苦衷。那位女同志苦笑了笑,說,俺也是,坐上去解不下來手。八奶說,咱是土人,用不了這些洋東西。后來她們就去找那種蹲式廁所用。
對八奶的大紅大紫,八爺絲毫也不感興趣。他曾經(jīng)忿忿然地說,日他媽,辣子紅了值錢,人紅了,一分錢也不值!
5
遺憾的是喬國棟終于沒有當上牛經(jīng)紀。也許是他太年輕,鎮(zhèn)不住波譎云詭的牛交易市場。的確,牛行市上的黑話、行話、提價、壓價、使眼色、比手碼、吵罵、褒貶、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勾心斗角、縱橫捭闔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有人說,能當一個合格的外交部長,但很難當好一個合格的牛經(jīng)紀。誠然,喬國棟對牛們是那樣的摯愛,那樣的內(nèi)行,那樣的專注,但能否當好一個牛經(jīng)紀還真正值得懷疑。在牛市場上神態(tài)自若地掌握局勢的都是一些老謀深算的長者,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喬國棟在牛繩上消磨時光。只是后來他出的一趟差,使他徹底告別了喬莊以及喬莊的牛繩。
當時我們那里的生產(chǎn)隊每年都要去東鄉(xiāng)買牛崽兒,而且是一件很鄭重嚴肅的大事。隊里要醞釀很長時間,選出既公正無私又懂行不至于被捉弄的人,才能擔此重任。往年都是隊長保和伯帶人去的。今年上級要求秋末冬初要大搞農(nóng)田水利,不輕易放勞動力外出,保和伯更不能離開他的崗位。派別的人去不是不懂行,就是不放心。最后決定讓既不是勞動力,人又實在又懂行的喬國棟先去,選好牛后發(fā)個電報再去人幫助往回趕。那時候買牛一般都不用車運,買好牛后都是步行趕著牛,一步一步往家走的。如果留心的話,當年沿著公路,身披雨衣,衣裳襤褸,趕一群牛走路的人,干的就是這種差事。他們被稱作“趕??汀?。
過了冬至,喬國棟帶著全村人的期盼,身上揣著各家各戶湊的一千五百元錢,向東鄉(xiāng)出發(fā)了。這個季節(jié)去買牛,也是精心算計的。喂了快一年的牛犢,已長成了半大的小牛,買回來經(jīng)過一冬的喂養(yǎng)、調(diào)教,開春就可以使用了。所謂的東鄉(xiāng),是一個籠統(tǒng)的地域概念,泛指如今河南的漯河、周口一帶,即豫東地區(qū)。從品種上看,那里的牛是魯西黃牛和南陽黃牛雜交的產(chǎn)物,牛的質(zhì)量比上述兩種牛更好,而且價格也便宜。
被鄉(xiāng)親們的信任激動得滿臉通紅,幾天都沒有睡好覺的喬國棟,到南陽搭上了漯南線的小火車,走的是那種窄軌的地方鐵路。坐車人除了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坐在車上,喬國棟絲毫也不敢懈怠,不停地摸揣在胸前的錢袋。八爺為了保險起見,取下用了半輩子的牛皮荷包讓兒子裝錢。這種燒煤的小火車“吭吭哧哧”走得十分艱難,類似于東北大興安嶺的森林小火車。昨晚興奮了多半夜的喬國棟開始很精神,長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村子半步,如今突然坐上了火車,滿眼的景色讓他看不夠。但車過方城,喬國棟對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致不感興趣了,身子越來越困,使勁用手擰自己的大腿也無濟于事。最后終于睡著了。
喬國棟一覺睡到了漯河車站。他被牛叫一樣的火車汽笛驚醒了,一看窗外,截然不同的大火車泛著綠光,從眼前疾駛而過。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京廣鐵路線上。醒來后,他第一個動作是摸胸前的錢袋。一摸,嚇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最擔心的事發(fā)生了!全村人賣豬、賣雞蛋、賣糧食湊的買牛錢,隊里給的十斤糧票和大隊開的介紹信,全部沒有了!上車時和他對面坐著的和他年齡相仿、穿戴也差不多的小伙子不見了蹤影。他像一只綠頭蒼蠅一樣在車廂里走來走去。人們都下完了,他還賴在車廂里不下去,似乎骯臟的車廂能給他找回失落的東西。到天黑的時候,他被人趕下了車。等他一跳上水泥站臺,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一頭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引來了不少旁觀的人。按說,一個大男人悲慟的哭聲是很能感動人的,但人們似乎并沒有被他的痛哭感動,聽了一會兒,問了幾句,就默默地走了。在那個活活打死幾個人都不算犯法的年代里,喬國棟丟幾個錢,盡管是一千多元錢,也確實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三天之后,家里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大事。不過,他們知道的情況同事情的真相卻大相徑庭。這個謎團若干年后也不一定理得清楚。我們只能這樣來推斷:偷喬國棟錢的小偷可能在得手之后過于激動,中途跳車跳在了車輪底下,腦袋和半個肩膀被無情的鋼鐵轱轆軋得粉碎。艱難前進的小火車視他為螳臂,并沒有停止?jié)L動的車輪。而確鑿無疑的是,當?shù)氐墓矙C關(guān)從小偷的身上找到了錢、糧票和介紹信,并根據(jù)介紹信上的地址給喬莊發(fā)了電報,電文是:你隊社員喬國棟因車禍身亡,速來領(lǐng)尸。
報喪的電報是八奶在治崗工地上收到的。開始她還以為是國棟買牛后發(fā)回來的電報,很為兒子辦事效率之高而自豪??墒钱敱:筒钔觌妶蠛螅四蹄铝?,保和伯似乎也很難相信,又念了一遍,才確認喬國棟出了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八奶甩下運土的小車,瘋了一樣撲到八爺面前,可著嗓子喊道,快去接國棟,接國棟回來!鄉(xiāng)親們以為八奶在和八爺開玩笑,忙拉過八奶勸道,別胡扯了,買牛能買恁快?你倆玩兒也等黑上再說,急啥哩!
八奶開始大吼一聲,他爹,國棟死了,國棟死了!
八爺抹抹口水,順手給了八奶一巴掌,說,日他媽,你得老陰風了?誰說國棟死了?
多年沒有挨過八爺巴掌的八奶此時也顧不得計較這些了,指了指保和伯手里的電報,一下子暈倒在地上。
喬國棟的尸體(其實是具無名尸)拉回喬莊已在五天之后。保和伯帶著長順等兩個社員日夜兼程地把裹了一身白布的喬國棟拉到村頭的時候,正是晚霞滿天,夕陽西下。佇立在村頭的老二喬國梁、老三喬國才撲在哥哥身上大放悲聲。保和伯把當?shù)毓矙C關(guān)交給的錢、糧票和介紹信原封不動地遞給了八奶。旁邊的八爺看見自己沾滿血跡的煙荷包,像老狼一樣嚎哭起來,聲音壓倒了兩個兒子的哭聲仍繞村不止。悲莫過于喪子,且失去的是他們十分看重的長子。八爺和八奶沖到車子旁要去看看國棟,被保和伯幾個死命拉住了。他們實在不忍心讓八爺和八奶看到兒子沒有了頭和半個肩膀的殘缺尸體。隊里連夜趕做了一副桐木棺材。木匠保栓細心地用梨木雕刻了一顆喬國棟的腦袋,安放在喬國棟的身體上。用從各家各戶鍋底刮下來的灰抹得黝黑的棺材,在夜壺燈下閃著人的光芒。保和伯他們匆匆入殮了喬國棟,砰砰叭叭地砸上了王偏頭早就打好了的一尺來長的棺釘。一個老牛倌把還把自己心愛的牛鞭放在了棺材里,因為,喬國棟生前對這條鞭子愛不釋手。
晚上,全村的人不論輩分高低,年齡大小,傾家出動來給喬國棟送路報喪,也叫報廟。公社的電影隊專為喬國棟之死免費放了一場電影,片子是《平原游擊隊》。這部片子,鄉(xiāng)親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全場都是一片笑聲,但這天晚上,整個電影場上卻一片沉悶。他們在惋惜,年紀輕輕的喬國棟再也看不到這樣好的電影了!
第二天早上,迎著朝陽,鄉(xiāng)親們送喬國棟上路了。人們的哭聲和鞭炮聲在冬日的天空中回蕩,驚起了群群寒鴉追逐著送葬的人群振翅鼓翼。難得的是,喬國棟曾經(jīng)深惡痛絕的學校也送了一個花圈,被他和同學們無數(shù)次捉弄和戲罵過的老師們不計前嫌,默默站在喬國棟的靈前,認真地流下了眼淚。
八爺看看本應屬于自己的黑森森的棺材和淺淺的墓坑,不停地抹自己的淚水和口水。如果仔細聽,還能聽見八爺不停地叱罵,日他媽,日他媽……
那時,八爺八奶和鄉(xiāng)親們誰能會想到,他們痛哭和憑吊的是一個無名小偷呢?
6
大哥國棟一“死”,老三國才也不想上學了。二哥國梁學打鐵,每天可以給家里掙十個工分了,因此,在國才面前顯得神氣活現(xiàn),掄鐵錘的手常常捏攥國才瘦骨嶙峋的胳膊,疼得他像小狗一樣“唧唧嚀嚀”地叫。沒有了逃學的首領(lǐng),喬國才和小伙伴們像沒有了頭雁,打玩逗鬧全沒有了樂趣。一天,喬國才對父親說,爹,俺不想上學了。八爺煩心地看看長得丑陋矮小的三兒子說,看你那樣,也上不出個啥名堂。不上就不上,回來拾柴禾!
從此,喬國才就每天馱著個竹筐到野地里鏟巴根草,刨茅草根,割艾蒿,拾麥茬,竹筐裝滿后,就又到牛繩上看下棋。開牛繩的丁老頭無兒無女,已年過花甲,病懨懨的,像是不愿在這個世上再活下去,但又不像就要去死的樣子。要活就得掙工分,他的工分來源就是牛繩。隔天一逢集,上集來的幾百頭牛拉的牛糞歸他所有,然后給隊里換工分。丁老頭開牛繩的資本是他的幾百棵楊樹,在喬莊街南門外的曠野上蔥郁挺拔,夏秋季節(jié)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小村莊。心如死灰了的丁老頭,看著喬國才的孱弱身軀,每天不停地拾柴和在棋攤邊的駐足、關(guān)注,頓生惻隱之心。他對喬國才說,三子,咱爺倆結(jié)個幫,搭個手,咋樣?
喬國才吸溜著鼻涕,瞪起不解的眼睛。
丁老頭指指隨風飄落的樹葉和堆在墻角的牛糞,說,你來給我收拾牛糞,到晌午你就弄一筐樹葉回去給你爹交差,不用再到野坡里拾柴了,中不中?
喬國才驚喜過望,只差一點給丁老頭磕頭了。自此,喬莊街牛繩上這一老一少,結(jié)成了一條循環(huán)往復、互相依存的“生物鏈”:喬國才忙乎著給丁老頭拾掇牛糞,小腿跑得飛快;但牛們并非不停地拉屎,有了空閑,喬國才就蹲在愛棋如命的丁老頭身旁看大人們下棋,回家時就馱一筐樹葉。這個鏈條如同江南水鄉(xiāng)的?;~塘,水里邊養(yǎng)魚,池塘邊上種桑,人們用桑葉養(yǎng)蠶,魚吃蠶糞和廢葉,魚肥桑苗壯蠶繭豐收,各得其所。
誰也不曾想到,丁老頭的無心插柳竟使柳樹繁茂成材。牛糞和樹葉哺育出了一位少年棋手。
喬莊牛繩上的棋攤遠近聞名。敢在這個棋攤上對擂的皆是方圓幾十里的好手。來這里下棋的大多是牛經(jīng)紀和買牛賣牛的,趕集的鄉(xiāng)下人,也有工人、干部。在這個棋攤上,沒有貴賤之分,不論你是指手畫腳的干部,是當年神氣活現(xiàn)的工人,或是腰里勒一條破草繩、吃一肚子紅薯稀飯的農(nóng)民,能否在這里站得住腳,全憑棋藝。這里是趕集人的樂園,是愛棋人的圣地,是一處絕妙的風景。
丁老頭平生有兩大愛好,一是象棋,二是牛。他曾經(jīng)是一位口碑極佳的牛經(jīng)紀。也許是職業(yè)習慣所致,在牛交易市場上經(jīng)歷過唇槍舌戰(zhàn)莫測風云攻戰(zhàn)殺伐的人,更喜歡楚河漢界上的沖天戰(zhàn)云。伴隨他數(shù)十年的一副碗口大小的象棋子,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棋手摸得黝黑,一塊門板一樣大小的棋盤油光發(fā)亮。這套棋具不知道造就了多少民間棋手。
遺憾的是丁老頭并未成名,要不,這套棋具完全可以被國家級的體育博物館所收藏。
棋攤兒有棋攤兒的規(guī)矩。全部身心投入鏖戰(zhàn)的弈者,不必擔心旁觀者指點棋路的干擾。觀棋不語真君子這條規(guī)則在這里形同虛設。要想不讓旁觀者表達感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往往是一開戰(zhàn),圍觀的看客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有一方走出好棋,就可贏得滿場喝彩,歡聲雷動;誰要走了一步臭棋,吁噓之聲便四起。下到緊要處時,偌大一個棋場靜得嚇人。人們都屏住呼吸,不敢言笑,對場子外的牛抵架的吶喊聲和那激烈的場面,完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真正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在棋攤上,喬國才總是處在看棋的最佳位置,即使鉆出人群收拾一陣子牛糞,回去看還能蹲在老地方。這似乎也成了一個規(guī)矩。誰都知道他是丁老頭的小幫手。閑下來的時候,丁老頭就給他講棋,或者讓他一匹馬,一個車,同他走上幾盤。他聽得十分專心,走得也很認真。丁老頭忙的時候,他就一個人擺來擺去。棋子上的字他尚不能完全寫下來,尤其是那個“象”字,一直到他成為專業(yè)棋手之后,仍是不能完全寫對,但這并不影響他看棋下棋。在喬莊這個棋攤上,他是惟一可以無視棋場上君子動手不動口的規(guī)矩的人物。他可以喊著“跳馬跳馬”或者“拱卒拱卒”去挪動棋子,很遠就能聽到他稚嫩的嗓音。開始人們并不介意,也沒有人聽他支招,而且很快就把他挪動的棋子再放回原處。他叫喊伸手得多了,難得分心的對奕者也只不過罵他一句,吵啥,亂摸啥?爬你媽那茅草溝喝水去,也不嫌口渴!喬國才只好咧咧嘴,靜下來一陣子。但是,不久之后,人們就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了。
距喬莊街不遠有一個“三線”工廠,叫東風光學廠,據(jù)說是生產(chǎn)大炮上的瞄準儀器的,工人們來自全國各地,愛下象棋的人不少,且有不少高手。那年月,能當一名三線廠的工人是值得羨慕的事。他們到喬莊集上來,一是買雞吃,二是散散心。喬莊牛繩的棋攤兒是他們必來的地方。這一天,棋攤上來了幾個東北籍的工人,他們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聲議論著??粗粗麄兊氖志桶l(fā)癢了,一個被他們稱作老戰(zhàn)的人就坐上了棋攤兒。性情豪爽的關(guān)東漢子棋風猶如其人,一陣風掃殘云,把三個牛繩上頗有些名氣的牛經(jīng)紀推下了樁。旁邊看棋的見東北漢子來勢兇猛,就推搡著丁老頭上陣了。丁老頭使出渾身解數(shù)和老戰(zhàn)下了兩盤,結(jié)果是雙方各勝一盤。到第三盤時,天已晌午,但棋場上還是人頭麇集。丁老頭苦戰(zhàn)了幾盤,額頭上的汗水往下淌,喬國才的臟手替丁老頭抹著汗水。此時,棋盤上丁老頭只剩下炮士,對方也只剩下了雙士,看棋的東北人齊聲嚷著,老戰(zhàn),和棋,和棋!
心力交瘁的丁老頭也揚起了頭,慢吞吞地說,和,和就和。
懂棋的人紛紛議論著。按照常規(guī),炮士必勝雙士。憑丁老頭的棋力,下到底必勝無疑,但看丁老頭疲倦已極的神情,誰也不忍心再讓他下完這盤殘局了。這時,蹲在他腳旁的喬國才喊起來,丁爺,下,下,贏棋,咋不下了?
老戰(zhàn)笑了笑說,我操,你下一下試試?
喬國才說,下就下。他讓丁老頭到一邊歇息,毫不猶豫地坐在了棋手的位置上。他把本帥移至中帳,利用單士作炮架,逼對方老將居中。喬國才用炮打掉對方一個士,不大工夫,東北人老戰(zhàn)傲慢的雙眼不再東瞄西看了,愣愣地盯著棋盤,足足看了能吃一碗熱飯的時間,站起身,說,我操,沒治了。
丁老頭欣喜地看著搖頭晃腦的國才說,娃子,還中!
喬國才稚氣的眼睛迎著眾人驚詫的目光,說,丁爺,這幾步棋咱們走過,你咋忘了?
7
就在八爺、八奶和鄉(xiāng)親們哭葬國棟的時候,喬國棟卻身披一件草綠色的雨衣,手里甩著趕牛鞭,快步走在通往湖北境內(nèi)的公路上。他在趕著一群牛,只不過是幫助湖北洪湖農(nóng)場的兩個趕牛客趕牛。他完全不知道他在父母兄弟和村人們的心目中已經(jīng)可憐地死掉。他更不知道有一個無頭更無名的尸體正在幸福地享受著隆重的葬禮,而實際上他并沒有給隊上丟掉一分錢和一斤糧票,但他實在是身無分文了,連寄封信的錢也沒有了,何況他也不愿往家寄信。他自己認為已無顏回去見家鄉(xiāng)父老,他害怕父親獅子一樣的暴怒和母親嚴厲的叱罵。他決心要掙夠那一千五百元錢,或者去買幾頭牛趕回家,好給無限信任他的保和伯以及社員們交差。但是,對一文不名的喬國棟來說,掙到那筆足可買五六頭牛的錢談何容易?
就在他盲無目的地忍受饑餓和心靈上的煎熬,徘徊在漯河附近公路上的時候,兩個人趕著一群牛走過來了。像看見久違了的老朋友一樣,牛們旁若無人的慢吞吞的走路和極其熟悉的倒沫、喘息聲,使喬國棟立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深情地望著這群牛,牛們也像在回報他的溫情,慢慢地靠近了他,其中一頭牛還伸出舌頭想舐他的手。就在這頭牛伸出舌頭的片刻工夫,喬國棟瞪大了眼睛,他看見這頭牛舌苔顏色赤紅如火紙,口唇鮮紅,他順手抓住牛耳朵一摸,熱得燙手。他對兩個趕??驼f,大哥,這頭牛有病。一個趕??驼f,小兄弟,莫要胡說,我們剛買的牛娃,會有么子病吆?
喬國棟說,這幾天,你們淋雨了沒有?
我們在周口這邊是遇了場雨,淋雨了,又咋著呢?
喬國棟說,這頭牛跑累了,又淋雨受寒,傷風了,不信你看這牛流的涎水,粘、腥,不斷頭,再不擺治就要轉(zhuǎn)成肺炎!
另一個趕??妥哌^來摸了摸牛的耳朵、身子,看了看牛的眼睛、口、鼻,驚奇地對喬國棟說,小家伙,你可不簡單的很啊!你是干什么的?
趕牛客一問,喬國棟像是受了這頭牛的感染,涕淚交流。再問,他才講了自己的遭遇。兩個趕牛客長嘆一聲,問他,現(xiàn)在你打算咋辦?喬國棟說,找個地方掙錢,掙夠了再回去。
那個夸獎他的趕??蛦査?,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八。
嘿,好。給你介紹一下,我叫何平貴,你就喊我何哥吧。他叫李云良,是你李哥。我們倆是洪湖農(nóng)場下邊一個分場的,我是連長。這樣吧,今天我當個家,你去我們那里先干個臨時工,咋樣?
喬國棟一聽,驚喜過望,竟不知道說啥好了,只愣愣地站住。
姓何的連長說,哎,看你這熊包樣兒,我像你這個年齡,在新疆當兵已經(jīng)喂兩年軍馬啦!男子十八當自強,你是去不去?
愣怔著的喬國棟忙說,俺是說,能中?
有啥不中?只要你肯下氣力,咋不中哩?
李云良說,有你干的活,有你吃的飯。只是弄夠那筆錢,可不太容易啊!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喬國棟哪還管得了這些,只要有個處容身,有碗飯吃,先干起來再說吧。
就這樣,經(jīng)歷了欲哭無淚的幾天幾夜之后,喬國棟又和牛們生活在一起了。農(nóng)場出來的趕??蛡兛刹幌窀F生產(chǎn)隊那樣,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他們花的是農(nóng)場的經(jīng)費,出手很大方,先給喬國棟買了一件軍用雨披,既遮雨又擋寒,又給他買了一雙新球鞋。長這么大沒穿過這樣好鞋的喬國棟,蹦蹦跳跳歡歡實實地走在公路上。而這條路離他的家鄉(xiāng)將越來越遠。
一路上,他們曉行夜宿,住的都是騾馬大店。到一個地方,何連長先讓店主把牛喂上,然后就去開房間、吃飯。他們頓頓要炒菜喝酒。喬國棟覺得比在家過年都吃得好。但他還是不時抽空去看看幾頭牛吃得好不好,聽聽它們倒沫倒得好不好。特別是那頭病牛,路上找了獸醫(yī),又有喬國棟的精心照料,調(diào)治得很快。有了喬國棟,兩個趕??蛯ε円淹耆挥貌傩牧恕:芜B長為自己果斷地在路上揀這個小伙子欣欣然,十分滿意。喬國棟對牛的內(nèi)行使他們驚訝。對何、李兩位救命恩人,喬國棟不知道如何感激,恭維話又不會說,只好把報答之情表現(xiàn)在行動上,勤快地伺候了牛,再殷勤地伺候人,倒洗臉水,端洗腳水,鋪床疊被,伺候得兩個買牛客高興得瞇縫著眼睛。
晚上,洗了熱水澡,何、李兩位云山霧罩地咯哩嘎啦地說一通,才上床睡覺。喬國棟在一邊聽不大懂,就不湊腔。長年和弟弟們鉆牛屋睡麥秸鋪的他,從來沒有睡過這么舒適的床鋪。他的感覺如同做夢。
但是,躺在被窩里,喬國棟睡不著覺。他想著幾天來惡夢一樣的經(jīng)歷,想著未來的生活將是什么樣子?從未出過遠門,從未離家這么久的喬國棟,想念自己的窮家、爹媽和兩個弟弟,想念家鄉(xiāng)的牛繩,想得兩眼流淚,淚水打濕了厚實、暖和的被子。
兩個湖北趕??捅粺茲不枇祟^,舒服地打著鼾,睡得十分香甜。只是不停地能聽到他們驚人的打屁聲和“咯咯吱吱”的磨牙聲。這聲音確實不如牛們的吃草聲和很有節(jié)奏的倒沫聲聽起來順耳。
8
盛夏季節(jié),牛繩上的大片綠陰是乘涼人的極好去處。這里的棋攤,更是沒有清閑的時候。勝了東北人的一盤殘局之后,喬國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那塊門板大小的棋盤上和人們下棋了。在喬莊牛繩上,喬國才終于有了一席之地。凡那個年代去過喬莊牛繩的人都可以看見一個八九歲的頑童旁若無人地和大人對壘。和八爺一樣,喬國才也是不停地流著口水,這是那個頓頓啃紅薯的歲月里不少農(nóng)民的通病。小小的國才,穿不起背心、褂子和褲衩,或者是夏天沒有穿衣服的習慣,在漫長炎熱的夏季里就全裸著身子,這也是北方半干旱地區(qū)常見的鄉(xiāng)村風景之一。他因為個子小,胳膊太短,下棋時就得爬到大棋盤上才能夠得著棋子,這樣就把順嘴流到脖子上、肚子上的口水淌到了棋盤上,刺鼻的腥臭味彌漫在棋攤上。如果是以潔凈為癖的城里人是絕對不愿和他下棋的,尤其是在這個季節(jié)。好在下棋的大都是鄉(xiāng)下人,不但沒有人去計較喬國才不講衛(wèi)生,而且都帶著好奇、逗樂的心理愿意和他下幾棋,因此,他也就有了更多練棋的機會,這是他日后棋藝臻熟的重要基礎。任何理論教育都不如實踐,喬國才的成長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開始的一段時間,喬國才輸?shù)亩啵瑒俚纳?,這就更能激起人們逗他玩的欲望。人們喜歡看他失敗時作著鬼臉,東抓西撓的樣子。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勝的多輸?shù)纳倭耍@就很使人難堪。試想,一個光屁股毛孩子,晚上睡覺還不知道顛倒,竟能戰(zhàn)勝在棋攤上泡了大半輩子的很多都已經(jīng)當爺爺了的老棋手們,這當然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喬國才走棋走得很快,往往是不假思索,頃刻落棋,砰然作響,似有神助,而他的對手有時卻為一步棋“吭吭哧哧”憋半天,又咳嗽,又點煙,抓耳撓腮,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仍是想不出什么高招。喬國才看著十分開心。一不走棋,他的兩只黑乎乎的手就沒地方用,只見他一只手放在嘴里啃,滋滋有聲,這聲音像沖擊波一樣干擾著對奕者的神經(jīng),另一只手則伸到他最不應該伸卻又經(jīng)常伸的褲襠里摸著臟兮兮的小雞雞玩耍。這種悠哉游哉的樣子和下意識的舉止,更加激起了對方千方百計要教訓他,回擊他這種本無意侮辱人的動作的欲望,而教訓和回擊他的最好方式就是戰(zhàn)勝他。只是,下棋這種游戲,或稱之為運動項目,往往是你越想贏,就越不一定能贏,心理負擔越重,越怕輸棋丟臉就越是輸棋。而喬國才不僅在棋藝上具備了一定的實力,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他沒有什么心理負擔,有的是一顆平常心,輸和贏對他這一階段來說是無關(guān)緊要的,勝固可喜,敗亦欣然,只要有棋下就行。這對一個棋手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心理狀態(tài),往往能發(fā)揮出最佳水平,走出絕妙好棋。這樣,他勝棋的概率就越來越高了。到后來,連丁老頭想十分有把握地戰(zhàn)勝他也已不太容易了,這就愈發(fā)使人們對他刮目相看了。
不久,喬國才的名聲已經(jīng)傳遍了西邊半個縣。只不過,人們知道的不是他的名字,傳的是喬莊街上有個捏著小雞巴下棋的娃娃,大人們也奈何他不得。
一天,一輛吉普車開到棋攤前,前番和喬國才交過手的東北人老戰(zhàn)下車對丁老頭說,大爺,我們廠長聽說你們這個娃娃棋下得不錯,想請他去玩玩。
丁老頭說,這不是俺的娃娃,是俺大隊支書的娃娃,他爹叫喬保玉,叫他去不去,你們得找他爹。
老戰(zhàn)就去找八爺。八爺說,日他媽,俺這個鱉娃子,上學不中,腦袋像頭豬,你們嫌棄他?他去能干啥?
八爺也早知道國才整天泡在棋攤上,但一天只要給他扛回兩筐樹葉,國才干別的什么,八爺是不屑管的。
老戰(zhàn)說,大爺,我們請喬國才去下棋,過幾天就送他回來。
一輩子不認識一個棋子的八爺沒有想到還有人開著汽車來請國才下棋,說,他能下個啥棋?吃啥?住哪里?
老戰(zhàn)說,大爺,請放心,我們廠有招待所,管他吃管他住。
八爺更沒有想到下棋玩還有人管吃管住,心想,讓這鱉娃出去跑跑也好。只是沒有人給家里拾柴了。老戰(zhàn)似乎猜到了八爺?shù)男乃?,去街上轉(zhuǎn)了一會兒,就讓人送了兩擔柞木梢子柴。八爺忙攔住,這可不中!俺可擔當不起,快挑走,挑走!
老戰(zhàn)朗聲大笑,大爺,這是應該的,國才一走幾天,你們總還得燒柴吧?
八爺見推辭不掉,嘆道,還是人家工人,咱累死累活干仨月也買不起這兩擔梢子柴!
喬國才上車前,丁老頭囑咐道,娃啊,你出去見識見識也好。古往今來,下棋的高士妙手都在民間,不走南闖北咋遇得上?出去要長心計,每步棋都要想好再走,能贏就一定要贏,輸了要想想為啥輸。俺老了,你娃子或許還能在棋上成點事哩!
和丁老頭朝夕相處的喬國才見老人家唏噓的樣子,鼻子也有些酸,但坐小車出門玩耍的快感,使他止住了眼淚,說,丁爺,俺去去就回來。
但喬國才一去就是一個來月。當他坐的車沿著盤山公路來到東風光學廠時,他簡直看呆了。長這么大沒有出喬莊一步的喬國才,沒有想到這大山溝里還有這樣的樓房、商店,這樣漂亮的禮堂和穿這么好吃這么好的工人!住進了廠部招待所,他像住進了洞天府地。負責工會俱樂部的老戰(zhàn)給他買了里外全新的衣服,吃飯是清一色的大米白面,肉菜擺了一桌。他每頓飯都狼吞虎咽,吃得順頭汗流。老戰(zhàn)在一邊笑著說,慢一點,慢一點,有你吃的!但他卻改不了饕餮的習慣,稍稍放慢了一會兒,就又恢復了原樣。老戰(zhàn)也就不再勸他了。
原來這個廠的廠長是個頭號大棋迷,聽人們傳說山下喬莊街上出了個下棋的神童,就讓老戰(zhàn)把他接來了。第二天,國才就見到了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這老頭兒是個老紅軍,有相當高的級別,廠里的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喊廠長。但在喬國才眼里,他只是個下棋的對手。頭一天交手,下了三盤,老頭子一盤也沒有贏,氣得把香煙摔到了地上。老廠長走后,老戰(zhàn)說,小兄弟,你得給我們廠長點面子,讓他一盤吧!
喬國才睜大雙眼,下棋就是下棋,還讓啥哩!
你沒見他幾十幾的老頭兒了,輸了他下得來臺?老戰(zhàn)又勸道。
喬國才從沙發(fā)上騰地跳起來,說,老頭子咋啦?俺丁爺比他還老,俺不照樣贏他!不中,俺走,不下這個棋了!
老戰(zhàn)一聽,慌了,趕緊上前勸慰道,國才小兄弟,我操,好好說,好好說,你可千萬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給廠長交代呢?你是他請來的小客人啊!我保證,他明天早上就一準就找你下棋。
果然,第二天早上,喬國才還沒有起床,老廠長就進屋了,他笑哈哈的,昨天的煩惱一掃而光。老頭兒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拍著喬國才的小腦瓜子說,好娃娃,快起來,洗洗臉,咱們再殺幾盤!
10
秋末的一天,喬國梁和王偏頭走在南坪公路上。這條公路是由南陽通往西坪的一條砂石面公路,有的路段已經(jīng)鋪上了油渣瀝青。沿著這條公路,能走到喬國梁從未到過的心目中的南陽城,他是興奮而又激動的。他們拉著的板車上裝著幾百斤椽釘,賣掉椽釘后再買回廢鐵。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操練,喬國梁學到了不少技術(shù)。有時候,王偏頭就有意讓喬國梁掌鉗,他自己掄大錘,因此,喬國梁進步很快。如果不是后來的變故,他或許能成為一個技藝超群的鐵匠。
但是,南陽城的街道、建筑使喬國梁十分失望,又臟又窄的街巷,黑乎乎的毫無生氣的樓房,看上去很不舒服,甚至不如鄉(xiāng)里的土屋和草房看著順眼。使喬國梁開了眼界的是看到了火車和明顯漂亮于鄉(xiāng)下女子的城里姑娘??匆娀疖?,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被火車軋掉了頭的大哥,就強忍著不去看這個龐然大物了??匆婒T車走路的洋洋氣氣的城里妞們,他的眼睛就發(fā)直了。王偏頭見喬國梁拉著板車眼睛四下轉(zhuǎn)的神色,說,國梁啊,眼使壞了可打不成鐵!
喬國梁說,恁多好妞們都叫狗日了!
王偏頭說,咱農(nóng)村人,吃不上公家糧,當不上工人,還不看著人家叫狗日?
我就不信,老子就弄不來個城里妞!喬國梁一擰脖子,狠狠地說。
你弄!指望你打鐵,一臉黑灰?王偏頭頭偏著駁斥他。
喬國梁不吭聲了。若干年之后,喬國梁不只是弄了一個城里妞當他的公關(guān)小姐,和他明睡夜?jié)L,而是弄了兩個。
他們要去的宏大機械廠是專門生產(chǎn)板車下盤的廠子,建在南陽城一大景觀王府山下。他們賣掉椽釘后,到廠里很快就買好了廢車檔,這是椽釘?shù)纳虾迷?,鐵質(zhì)柔和,無雜屑,打出來的椽釘四棱四正,閃著蘭瑩瑩的光芒,很好出手。到廠門后,王偏頭說,國梁,你沒來過南陽,不上一下王府山?
喬國梁看看這座人工石山上的亭臺樓閣,說,上就上。
當年的王府山,可能是南陽城最高的建筑了。站在山頂四望,落日余暉下的南陽市區(qū)盡收眼底,遠處一抹流水如灰白色的緞帶繞城而過,滿城都是鱗次櫛比的古舊民房。
下山時,在一個拐彎的洞穴里,喬國梁一腳踩著了一只避孕套,旁邊還散落著衛(wèi)生紙什么的,他發(fā)一聲喊,看,這不是人在這狗戀蛋哩,是啥?
王偏頭慢悠悠地說,那是哩,你沒見山下頭那木板上介紹的,過去是只許王公貴族作威享樂的禁地,如今成了勞動人們的樂園嘛!
夜幕降臨時,他們方才出城。白天看上去毫無生氣的城市,到夜晚似乎好看得多了,昏黃的路燈下,梧桐樹颯颯作響,電影院門口人頭攢動,年輕的男男女女在燈火明暗處勾肩搭背。這些景致撩動著喬國梁年輕的心。他一邊拉車,一邊喘著氣說,看看,還是人家城里人好,看咱出的啥力?
11
喬國棟和兩個湖北客沿著大鐵路走了十來天,越過了不少大山和數(shù)不清的河流,終于走到了農(nóng)場。何平貴和李云良喊道,這罪可受到頭了!喬國棟卻嘆息這吃美喝足的日子結(jié)束得太早。這個農(nóng)場是長江北岸洪湖地區(qū)的一座大型綜合性農(nóng)場,糧食品種以水稻為主,旱田也不少。場里有少量的農(nóng)業(yè)機械,役用的大多還是牛們。當年農(nóng)場的管理體制也是軍隊化,總場是師,分場是團,再下是營、連、排。一個連其實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何平貴其實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但他卻有權(quán)雇人,尤其是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可以自己決定雇傭附近的農(nóng)民幫助收割或干別的農(nóng)活。
他們一到飼養(yǎng)排,何連長就大喊著,我給大家領(lǐng)來了個河南老鄉(xiāng)。人們出來一看,見是個半大小伙子,都和他搭訕著說話。何連長說,這個小兄弟,一路上多虧他了。別看人家小,在養(yǎng)牛上可是內(nèi)行。何連長又回頭對喬國棟說,小兄弟,你就住牛屋吧,我得回去一下。說完,就走了。
住牛屋本來就是喬國棟的心愿。但他見同行了一路的連長撇下他就回家了,不禁有些茫然。李云良說,連長家里有老虎,他得回去伺候一下。
喬國棟大驚,連長,他,敢養(yǎng)老虎?
李云良狡黠的嘿嘿一笑,別怕,兄弟,那是只母老虎!連長可是個有福氣的人,弄了個水靈靈的城里姑娘,走恁長時間,他能不急?
后來,喬國棟才知道,當年農(nóng)場來的武漢等地的知青不少,連長找的女人就是個漂亮的女知青。而且,這座農(nóng)場的人員相當復雜,有轉(zhuǎn)業(yè)軍人,有知識青年,有因農(nóng)場擴大地盤而無地了的農(nóng)民,也有河南安徽等地來此謀生的“盲流”。東邊有一個團稱作干校團,都是城里邊下來的大干部。南邊還有一個團是清一色的勞改犯,遠遠可看見一道鐵絲網(wǎng),據(jù)說晚上還通著電。
喬國棟對農(nóng)場的條件十分滿意。家鄉(xiāng)的牛屋同這里的牛屋簡直無法相比,這里是一溜排九間紅瓦房,寬敞明亮。飼養(yǎng)排有一個伙房,沒有成家的單身農(nóng)工就在這里搭伙。全排養(yǎng)了二十頭水牛,十五頭黃牛,近百頭豬。喬國棟的活就是養(yǎng)牛。據(jù)何連長講,想進農(nóng)場的人海得很,辦一個正式農(nóng)工還很難,就先干著臨時的吧,以后有機會再說。按農(nóng)場的規(guī)定,臨時工的工資一天是一塊二毛錢,扣下飯錢,每月還能剩二十元錢。雖然想掙夠那一千五百元錢實在是遙遙無期的,但有飯吃,有這樣好的居住條件,而且還能干自己想干的養(yǎng)牛的營生,這對喬國棟來說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了。
這里和家鄉(xiāng)不同的是,飼養(yǎng)員只管喂養(yǎng)牛,不管使喚牛。使喚牛是勞動排的事。勞動排的人只管使喚牛,不管飼養(yǎng)牛。喬國棟對這種安排百思不得其解。他想,這里的人真日怪,不喂牛咋知道牛的氣力?咋調(diào)教?拉出去不管活計輕重,套上犁耙車輛就用,牛不累死才怪哩!
但是,農(nóng)場有農(nóng)場的規(guī)矩,他是奈何不得的。每天只是心疼地看著牛吃他上的草料。
和家鄉(xiāng)的牛屋相同的是,這里也是農(nóng)工們的樂園。晚上,這里電燈亮得如同白晝,打撲克、下象棋,男男女女玩得嗷嗷直叫。幸運的是,飼養(yǎng)排的宋排長也是河南人,只不過十年前就已經(jīng)在這里落戶了,說話做事已經(jīng)是地道的湖北人的模樣。一天,喬國棟看到幾個女工和男工在一起瘋鬧,就問宋排長,湖北人咋把女人叫老虎?
宋排長一聽,仰天大笑,說,這是個騷瞎話,想聽,就講給你。
宋排長講道:有一個和尚廟撿到一個被遺棄的男嬰,和尚們見其眉清目秀,就把他養(yǎng)了起來。廟里的主持為了讓這個男孩從小就去掉邪念,根絕色性,就弄來一幅美女圖掛在這個男孩面前,天天給他說,這是只老虎,要吃人,不得了!這個男孩伸手去摸美人的臉,老和尚說,碰不得,一口就咬掉你的腦瓜子。就這樣,從來沒有見過真正女人的男孩一天天被嚇唬著長大了,成了一個七尺高的小伙子。
老和尚想驗證一下這種教育的結(jié)果,就讓小伙子進城玩幾天,限時一定得回廟院。幾天后,小伙子回來了,老和尚問他看的什么?他說看到了集市、店鋪、棧橋、小巷等等。老和尚問他看中了啥,想要啥?小伙子伸手一指那張美女圖,說,就要那,我要老虎!老和尚立時就氣暈了頭。
喬國棟聽完,也笑了笑,但眼睛卻直盯著燈光下吵鬧著打撲克的女工們。其中有何平貴的長相不錯的妹妹何秀英。
宋排長看著喬國棟被大米白面喂養(yǎng)出來的堅實的腰肢和滾動著肌肉的胳膊,頓時愣道:這小老鄉(xiāng)也到了想要老虎的時候了!
12
喬國才在東風光學廠幾無敗績,全廠到處都在評說著這個鄉(xiāng)下少年無人可敵的棋藝。沒有幾天,這消息又傳到山里邊幾個大廠,它們依次是明光、云光、星火、紅宇,均是軍工企業(yè),各廠都組織了精兵強將,輪番上陣。棋手們來自天南海北,棋風多樣,確實有不少高手。喬國才贏了不少棋手,但也吃了不少苦頭。老廠長囑咐老戰(zhàn),每天不要讓娃娃下得多了,要讓娃娃吃好,休息好,不要累壞了。
一天,一位中年人來到招待所,老戰(zhàn)介紹說,這一位李老師當過省象棋隊的教練,讓他指點指點你。喬國才忙倒水讓座。
李教練說,你來廠里這幾天,每盤棋我都看過了。從你這年齡上看,有這樣的棋藝實在不易。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國的象棋大師都是在兒童時期表現(xiàn)出超眾的才能。著名的棋王謝俠遜四歲就會下棋,六歲棋藝出眾,十三歲成為全縣的象棋冠軍。如今的象棋大師胡榮華十二歲獲得上海市小學生冠軍,十五歲成為全國冠軍。因此,你有這樣的基礎,要好好操練。中國棋藝,博大精深,天外有天,永無止境,千萬不可驕傲。
喬國才說,李教練,俺家祖祖輩輩沒有人會下棋,俺也是下著玩的,能成個啥事?
娃娃你可不能這樣講,像你這種拾柴學棋的農(nóng)村孩子,最能吃苦。象棋是我們的國寶,你能成器的。李教練勸慰著喬國才。只要有人請吃飯就覺得很不錯的喬國才,從來沒有把下棋看成能成什么大器,李教練的一番話對他啟發(fā)很大。他說,李教練,你看俺這棋往前去該咋進步?
李教練沉吟了一會兒,說,你目前這棋,是棋如其人,太嫩,講到棋上就是太勝,你缺就缺在棋勢上。但這需要在實戰(zhàn)中磨練,還要多讀棋譜。
喬國才說,俺念書少,不會讀啥棋譜?
按你目前的水平,連古譜都能懂,只是在這年月,哪里有棋譜給你讀呢?李教練嘆了口氣說。
一個月之后,喬國才回到了喬莊的時候,牛繩上的人們像歡迎凱旋的英雄一樣迎接他。他們親熱的方式是摸著喬國才的腦袋做著手淫的下流動作,喊著,國才,日你媽可吃美了吧?贏了是輸了?
喬國才牢牢記著李教練的話,他對丁老頭說,丁爺,咱這棋連縣里都打不出去,還咋往省里、全國打哩!咱贏那幾盤算個啥哩?
丁老頭見喬國才沒有因小小的勝利而自滿自足,十分歡喜。他說,娃啊,在俺這老家伙面前,你是學不出啥名堂了,你得出去見見高手,會會眾路豪杰,才會有大進步。
丁爺,上哪兒去學哩?
丁老頭想了想說,就看你娃下得了這個決心不能?俺年輕時,在車站、碼頭見過不少高手擺過棋攤,且以此混飯吃。要不你出去跑跑,敢不敢?
喬國才說,敢,有啥不敢哩!可對俺爹咋說哩?
丁老頭嘆了口氣說,你爹才不管你哩!你走這些日子,你爹沒來問過你一回!
喬國才不再說話了。在爹和媽眼里,自己是一只長得又丑又小的狗。他們況且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情。俺可真是得走了!
喬莊牛繩上的棋攤實在已經(jīng)盛不下喬國才了。離開丁老頭之后,他像一個江湖藝人一樣,在街肆茶館車站碼頭上流浪。他走了許多地方,武漢西安洛陽鄭州襄樊,他像一個乞丐一樣在這些城市亂竄,尋找著棋攤,看棋下棋,遇上了數(shù)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下棋人,下了許多到現(xiàn)在仍說不出名堂的奇奇怪怪的棋。在武漢火車站,他曾遇到過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這老太太世世代代都棋藝精通,能和他下盲棋。
幾年的歲月像流水一樣過去了,喬國才的棋藝和生存經(jīng)驗都有了驚人的提高。三教九流的人使他掌握了處世哲學。他終于體會到,人生就像一盤棋,在關(guān)鍵的步子上,稍有失誤或稍有遲鈍就會全盤皆輸,前功盡棄。
13
正當八奶不停地開會,八爺不歇氣地干活,喬國棟在農(nóng)場按時喂牛,喬國梁叮叮當當熟練地打鐵,喬國才在城市隨處可見的棋攤上和人拼殺的時候,一個重大事件發(fā)生了,它將對八爺及其家事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只是那時誰也沒有預計到這一點。
那天,八爺和社員們正在地里掰苞谷,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被苞谷葉剮得像一幅誰也看不懂的現(xiàn)代派繪畫,八爺明顯的蒼老了。盡管他仍和年輕人一樣扛著苞谷筐往地頭的牛車上倒,但步子已經(jīng)有些蹣跚。突然,大隊的廣播喇叭里傳來了低沉的音樂。不懂得是哀樂的鄉(xiāng)親說,今兒個放這個歌還怪好聽!不一會兒,音樂停了。播音員用渾厚的聲音慢慢地說,……沉痛宣告……全國各族人民的偉大領(lǐng)袖……零點十分……北京……逝世……聽得不太清楚的人們問,誰又死了?啥?毛主席?你胡扯啥,想犯法哩?
哀樂又響起來了,播音員又播了一遍,人們又聽了一遍,這一次大家全聽清楚了,聽完后大家全驚呆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有牛們低頭在地頭“喀嚓喀嚓”地啃著青玉米稈。過了一會兒,八爺喃喃地說,毛主席,老天爺啊,咋能會死哩?以后的幾天里,八爺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
在大隊追悼毛主席的會場上,并沒有吃飽肚子的鄉(xiāng)親們哭得鼻一把淚一把,八奶哭得暈了過去,她反復哭喊的一句話是,毛主席啊,你去了,俺們咋辦哩?保和伯也是放聲大哭,前年他老爹死時,他也不過如此。
以后,形勢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越來越驗證了八爺當年的預言。就在全國上下歡呼英明領(lǐng)袖的時候,八奶被請到縣委黨校的一間屋子里“說清楚”。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長期在八奶的陰影里屈辱地生活著的八爺卻像打了一針興奮劑,更像早上剛剛被轟出雞籠的老公雞,“撲棱撲棱”翅膀,異常地興奮起來,如同小孩子一樣,整天在街上跑來跑去,不知道疲倦。他微紅的眼睛熠熠放光,嘴里還發(fā)出無所指的“日他媽”的聲音,但其聲調(diào)已經(jīng)高昂得多了。他的興奮基于一種印證了他當年預言的快感。似乎八奶的失勢即意味著他被長期壓抑著的男子漢威嚴的復蘇。沒有時代的大起大落,自己的女人是很難被從臺上弄到臺下來的。況且八奶的風云際會對他來說,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他希望八奶像其他農(nóng)村婦女一樣盡一個女人的天職,服服帖帖地伺候著自己和娃子們。
但他們畢竟是幾十年了的結(jié)發(fā)夫妻。只是,八爺不知道自己的女人惹了多大的禍事,犯了多大的王法。他往縣里跑了幾趟,給八奶送去了蒸紅薯和煮玉米。但八奶不需要這些,她吃得不錯,也沒有人看管,的確不是在坐大牢,同不遠處的看守所里的那些脊梁上背個土坯,屁股對屁股來回走,不走就得挨一電擊棍的準犯人們相比完全不一樣,八爺才放下心來。他想,這世界真是日怪,一個人一會兒被捧到天上,一會兒又像扔到井里。他被時局的變遷弄得手足無措。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八爺此刻的心情。
一天,官復原職但仍稱作縣革委會主任的田縣長來到黨校看望八奶。如今,他們徹底翻了個兒。在地富反壞右的行列里,田縣長這個低矮的小老頭無數(shù)次地被眼前這個明顯憔悴蒼老了的女人訓斥過。他關(guān)切地問她喬莊從外地引種的紫穗槐、簸箕柳長得如何?問渡槽的水量大不大。他沒有把時代的過錯歸結(jié)到這個奮斗了大半輩子的不大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身上,他從中央那位永遠用白毛巾包頭的農(nóng)民副總理說起,充分肯定了八奶的工作成績。
八奶喃喃地說,俺有錯,俺有錯。
老縣長拍案而起,厲聲說,你有什么錯?你有什么錯?錯就錯在你干活太下身子了!不注意加強學習!
院子里的梧桐樹在秋風中飄著落葉,沙沙作響,如泣如訴。八奶被老縣長的浩然正氣和寬闊胸懷感動得唏噓不已。
之后不久,八奶被免去了所任職務,但保留了黨籍。這對八奶來說,已經(jīng)是莫大的安慰了。
八奶一輩子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一旦沒有事情可干,身體垮得很快。看見有人偷挖前年栽上的紫穗槐,有人偷砍大方路上的尖桿楊,她就跑上去攔阻,可沒有人再怕她,還咧著嘴說她管不著!她實在是管不著了,到后來她索性就不去管了。只見她常常拄著杖在大兒子國棟的墳上徘徊,野地里的風吹起她頭上的花白頭發(fā),扯著她的衣襟。幾天前,她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她患的是糖尿病,血糖已有五個加號。八爺和八奶并不懂什么加號、減號,只是八奶一天天在消瘦。她徘徊在國棟墳上時,常常自言自語地說,哎,還是大娃如今舒坦,啥心也不用操,不受罪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個夜晚,八爺和八奶剛剛?cè)胨雎牭角瞄T聲,問是誰,外邊回答說,爹,我是國棟!又問一聲,誰?又答,媽,我是國棟!
八爺和八奶聽著這陌生的口音,大驚。八爺說,真日怪,俺國棟死七八年了,你別嚇俺們啦!
喬國棟在外面“撲嗒撲嗒”地掉眼淚,他想自個兒出去七八年了,爹媽都聽不出聲音了。一急,想起了家鄉(xiāng)話,爹,媽,你們再聽聽,俺真是國棟,不信你們摸摸俺這手!
八爺和八奶一聽兒子熟悉的鄉(xiāng)音,更加驚異。八奶說,娃啊,娃啊,你是人還是鬼?
喬國棟在外邊急得亂蹦,猛一想,從懷里掏出農(nóng)場給開的戶口遷移證,隔門縫塞了進來。
八奶認不得別的,只認紅堂堂的大印,她想,陰間哪有這東西?她的眼淚唰地一下流出來了,喊道,他爹,是大娃回來了,娃你咋會沒有死哩?
八爺開開門,喬國棟進來后像沒有了骨頭,一下子跪倒在爹媽面前。
第二天,喬國棟不但沒有死,而且掙錢回來了,還要轉(zhuǎn)走戶口上農(nóng)場的消息就傳遍了喬莊街。鄉(xiāng)親們像看猴戲一樣把八爺家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看著這個死了七八年其實并沒有死的人,不禁感慨萬千。他們想起當年哭國棟哭得一塌糊涂,禁不住又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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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天后,喬國梁才從湖北十堰的汽車城回來。半年以前,他和王偏頭就已經(jīng)不打鐵了。有一次,他們從湖北拉了一汽車廢鐵,走到喬莊的公路邊時翻車了。這車廢鐵本來是拉到村里自己打鐵用的。汽車一翻,司機生氣了說,就卸這吧!喬國梁怕司機到家里訛錢,就滿臉堆笑地說,就卸這兒,就卸這兒。誰知道這一卸竟然卸出了一個全縣最大的廢鋼材市場。原來此處往東有一個鐵匠營,家家戶戶都是鐵匠,再加上人們蓋房子,廢鋼鐵都用得上,他們拉的廢鐵比國營金屬公司的便宜差不多一半,因此,這一車廢鐵卸到路邊不到三天就全部賣完了。他們一算,他和王偏頭每人賺了一千二百元錢。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可是了不得的事。他倆一合計,還打啥鐵哩!就這樣,他們一連跑了十來趟,腰包就鼓起來了,走路腿都一挺一挺的,如同以后的著名笑星趙本山演小品。
喬國梁一看哥哥國棟死而復生,又驚又喜,勸哥哥別去農(nóng)場了,跟他在家干。喬國棟說,不中了,你大嫂是當?shù)厝耍芨郴貋?再有兩個月你就有小侄兒啦,就在那干吧!
喬國棟在家住了一個來月,眼看要收稻子了,他看著年邁的父母,流淚不止,可是不走又不行。八奶說,娃你去就去吧,能成個人家,添個后輩人就行。大隊干部都能讓兒子當兵、上學,出去吃個公家糧,咱當年就沒有這個心思。你們弟兄幾個不是稀罕牛,就是打鐵下棋,也不是當兵上學的料,俺算沒給你們辦成啥事兒。說完,八奶也抹起了眼淚。
喬國棟離家時,又去地區(qū)看了三弟國才。在車站擺了幾年棋攤的三弟,終于被地區(qū)體委的一位教練發(fā)現(xiàn),進了地區(qū)體校,專攻象棋,只是一時解決不了城鎮(zhèn)戶口。但喬國棟見從小就形影不離的可憐的三弟,終于有了個落腳之處,自然心里十分歡喜。
喬國才進了象棋隊,拜了真正的象棋教練,更知象棋藝術(shù)之奧妙無窮。他苦心學習,廢寢忘食。這里有各種棋譜,有全國歷屆大賽的棋局,專門有人當他的陪練,他真正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一年后,他參加了全省農(nóng)民象棋大賽,竟捧得個人亞軍的獎杯,著實使地區(qū)體委的領(lǐng)導認真考慮他的戶口問題了。后經(jīng)多次商議,決定破格錄取他為體校學生,先轉(zhuǎn)戶口,平時訓練、比賽,畢業(yè)時按中專待遇,再安排工作。
喬國棟轉(zhuǎn)走戶口一年喬國才也回家轉(zhuǎn)戶口了。喬莊的人說,八爺這老家伙啥鱉命,硬是在這牛繩上日哄出倆人精來!
喬國才一到家就去看丁老頭,他讓丁老頭看了看他在省里得的獎牌。丁老頭抹著眼淚說,娃啊,你終于有出息了,俺死了,也就合上眼了!
喬國才看著老態(tài)龍鐘的啟蒙老師,頓生許多感慨。如今土地一承包,集體不再喂牛了,平時養(yǎng)大牲畜不多,人們再也沒有閑工夫來這里耍牛、擺棋攤了,當年熱鬧非凡的牛繩顯得十分冷落。當年寬大的斗牛場看上去是那樣狹小,連高大蔥蘢的楊樹也現(xiàn)出了老態(tài),枝葉也沒有當年那樣繁茂??粗±项^屋角那把自己不知用了多少回的鐵锨,喬國才的眼睛潮濕了。眼睛一模糊,牛糞、鐵锨、樹葉、象棋和雜亂的人群、牛群就像幻燈片一樣在他的面前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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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國梁的生意越做越大,在他們翻車的公路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鋪天蓋地的廢鋼鐵市場,稱其為市場真正是名副其實,在這里你可以買得到任何廢舊鋼鐵材料。貨主們都是周圍被喬國梁帶動起來的農(nóng)民。當然他們當初的動力首先是眼紅。這里的人們出去進貨,凡是帶鐵字的東西不問型號,不管產(chǎn)地,只要好銷,一概收購。普通的鋼板、鋼筋、角鐵、鐵皮自不必說,還有報廢的汽車、推土機、拖拉機。有一家收購了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尚沒有人買,他們索性把床鋪、賬桌和灶具搬了進去,住上了鋼鐵房屋。另有一家進回來一艘舊鐵殼駁船,兀立在路邊,很惹人眼目。還有一家不知從何處進回一輛破舊坦克車,長長的生銹的炮筒昂然指向藍天。這里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變得十分精明,出去做生意,憨厚的外表欺騙了很多人,其實骨子里人人都工于心計。他們穿著過時了的西服,走遍了全國的鋼廠、鐵礦、電站、煤礦和許多叫不出名堂的工廠。他們從人們面前走過,帶著腥臭的汗氣,誰也想不到他們已是腰纏數(shù)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的大款。
做廢舊鋼鐵生意的人越來越多,競爭就十分激烈。但喬國梁的生意仍很紅火。其實他的經(jīng)營戰(zhàn)略卻極其實用,即用錢和女人。他稱錢是金彈,女人是肉彈,兩種炮彈各有各的用處,因人而異,各得其妙,運用得當,就無往而不勝。他掏錢雇了兩個公關(guān)小姐,一色的城市佳麗,走路挺胸撅臀,抹得姹紫嫣紅。喬國梁把這兩個尤物摟在懷里的時候,常常會憶起當年第一次進城拉鐵時立下的宏愿。他讓自己的女人在家管賬,他和兩個公關(guān)小姐出去進貨,每次都滿載而歸。他在家蓋了三層小樓,在公路邊蓋了十間門面房。但對母親的病,他卻不愿掏錢治療,他對八爺說,俺媽得的是扯秧子病,一時半時也治不好。
八奶愈發(fā)黃瘦了,視力急劇下降,后來已近乎失明。再后來,當年叱咤風云的八奶像一堆軟肉一樣長年癱瘓在一張被鋸低了腿的舊床上。她再也無法到街上看看風景了。一輩子爭強好勝昂然如鐵的八爺對病榻上的八奶卻能擦屎倒尿,殷勤備至,令鄉(xiāng)親們驚嘆不已,八奶常常為此落淚。
八爺看著二兒子喬國梁拔地而起的小樓,雪白的瓷磚貼面在艷陽下閃著刺眼的光芒,常常恨得咬牙切齒。他發(fā)誓不認這個有了錢就忘了爹娘的王八蛋。
其實,八爺八奶的結(jié)局還要比保和伯好一些。保和嬸死得早,保和伯有三個兒子,現(xiàn)在一個兒子也在做廢鋼鐵生意,一個兒子串鄉(xiāng)割牛皮,一個兒子做玉器手藝。三個兒媳婦對年邁的公公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明早就死。但保和伯卻死不了,饑一頓飽一頓的,竟能活的高壽。當了大輩子生產(chǎn)隊長的保和伯常常坐在村頭,用拐杖敲擊著一塊磨盤作歌:仨娃六個蛋,爭著不管飯。這兩句他反復詠唱,其音調(diào)哀婉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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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收后的一天,八爺正在地里點種苞米,公路邊突然停下了一溜串顏色各異的小汽車,車上下來一群人指指點點了好半天。過了幾天,村里傳來了消息,喬莊要設鎮(zhèn),要沿公路建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帶,公路要擴寬五十米,占著誰家的地,有房遷房,有墳遷墳,限期遷出,過期不候,推土機一來,就推縣里扒房擴街修路的公事端的厲害,八爺早就有所領(lǐng)教,年輕的縣長因為擴路建開發(fā)區(qū)有功高升到省里了。
聽了村里的通知,八爺憤憤地說,日他媽,修路,修路,沒有糧食吃,叫你龜孫們啃路去!
但罵歸罵,老爹和老娘的墳還是要遷走的。這天,八爺請了長順幾個村里人幫他遷墳。他爹娘是一座合葬墓,挖了一天,算是把老爹的棺材挖出來了,天將黑時,又繼續(xù)挖老娘的棺材。這時候,村里的小學放學了,一群頑童圍過來看熱鬧,把挖上來的土又蹬落到墓坑里。八爺攆一下,頑童們退一下,攆一下,退一下,就是不愿離去。八爺急中生智,看著已打開蓋的棺材,伸手抓著他老爹的腦殼,用手叩著老爹的下巴骨,“吧嗒吧嗒”地響,朝又圍過來的頑童們嚇唬道:快跑,快跑,咬雞巴,咬雞巴!這一下果然奏效,小頑童們真的被這人的骷髏嚇得一轟而跑,作鳥獸散。但正在吸煙的長順卻笑得流出了眼淚,他喊道,八爺,快擱下,那是你爹!
八爺頓時醒悟,慌忙悻悻地放下了他爹的腦殼。這腦殼在地下還滾了幾滾,似乎在責怪兒子的無禮。
八爺決非有意褻瀆九泉之下的老父親。但他拿著他老爹的腦殼咬娃們雞巴的軼聞,還是讓喬莊街的人們笑得噴飯。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