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一世紀的最初二年中,海峽兩岸幾乎同時出版了兩本有關抗戰(zhàn)時期戰(zhàn)國策派問題的專著——南開大學江沛教授的《戰(zhàn)國策派思潮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和臺灣大仁技術學院馮啟宏教授的《戰(zhàn)國策派之研究》(臺灣:高雄復文圖書出版社2000年版),一個在中國現代史上貼著負面定性的思潮,再次放上了歷史學家的案前,而且得到了與前不同的充分的肯定。正如馮啟宏教授所感嘆的:“戰(zhàn)國策派在中國現代史的洪流中,被誤解、被懷疑、甚至幾近銷聲匿跡?!倍鴳?zhàn)國策派最代表性人物之一陳銓在歷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也為這些歷史學家所肯定。時隔4年后的2005年,我在葉雋博士的新著(以下簡稱“葉著”)中,再次領略了陳銓的風采,這種風采的窺得來自和以上的歷史學家不同的角度,給入耳目一新之感,正如葉著的標題:“另一種西學”。
近年來,研究西學和近代中國留學生史的各類學術成果如雨后春筍,如何寫出與眾不同的新意,的確值得反復思量。對于現代中國的發(fā)展進程來說,留學生的意義不言而喻,可以視作西學東漸這一大背景的最直接體現者。而迄今為止的留學史研究,無論是宏觀論述,還是個案研究,都未能充分關注或呈現“小”(個案)與“大”(宏觀)的結合維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此書提出“以小見大”的命題,確實讓人頗生期待之感??傮w而言,葉著的確有些不同凡響之處。
首先,葉著的基本思路就有可觀之處,即以個案研究為基礎,以觀念梳理為線索,以中國文化尋路命題的回應為中心,以影響研究為基本方法,以此探討中德思想文化關系的建立。一般的研究往往采取以上一種或幾種的方法,而同時并舉的確少見。以陳銓為例,在作者的筆下,為了更好地詮釋陳銓的民族文學觀,他的生平學術業(yè)績得到了全面描述,特別是陳銓接受的德國文化的學理背景,乃至陳銓留學德國的1930年代初期德國納粹上臺的社會背景也得到了特別的提及;隨后,作者以陳銓的民族文學觀為觀念的主題進行了全面的研究;再次,作者描述了陳銓試圖以德國的思想為外來資源,以此發(fā)起現代中國“狂飆運動”的努力。在以上研究的基礎上,作者由此總結出陳銓在現代中國文化史上的貢獻,可謂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這種研究路徑和以往的單純的政治史研究方法相比較,要自然而有趣得多。
其次,葉著給了讀者許多域外的新材料、新信息、新觀念,這和作者的學術背景密不可分?,F在的中國現代史研究者的外文水平和對外交流的機會和過去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和此書作者的外文能力比較,還是遠遠不及的。有著多年外語學習的專業(yè)背景,加上頻繁的游學和參加國內外學術會議的機會,使得作者運用多種外文自如。長達六頁的“西文文獻”的參考文獻目錄,以及德國大學的檔案資料巍巍可觀,令人嘆服的同時也令人羨慕。
以筆者的個人治學經歷而言,葉著中提及的人和事,也早有所聞所知,但這么全面并仔細地得以近觀,這還是第一次。筆者在自己的研究課題“法西斯主義與近代中國”的研究過程中,注意過納粹德國時期的中國人對德國的觀感,但是限于資料和視野,無法深入,而葉著則為筆者開闊了思路和視野,提供了進一步研究的豐富史料資源。如馬君武1932年夏目睹希特勒萬人聚會之記錄,如宗白華對他于1920年代初期留學德國時德國民眾高昂的復興精神之回憶,如1930年代初期馮至目擊的德國共產黨人和納粹黨的沖鋒隊在街頭的激烈沖突,以及左右翼大學生在大學中的怒辯,如馮至對德國文化與政治發(fā)展的悖反現象的分析,如賀麟對希特勒和德國文化關系的評論,再如陳銓對納粹文化的接納和批判,都是筆者反復細讀的內容?!皺M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另一種西學”的題目確實意味深長,意味著另一道完全不同的風景。
同時,葉著不同于以往類似題材的留學史研究著作,而是在這一層面上深化為對一個國家的文化的接受上。這一點對留學史研究而言,可能確實具有某種程度的“范式意義”。它的問題意識,即所謂“中國現代留德學人是如何為中國文化發(fā)展尋路的”的主題非常值得重視。不足的是,如果還能夠進一步詳細介紹這些學人的成就在德國乃至學術界的地位或者影響,可能會更全面。諸如可以具體介紹馮至獲得德國和其他國家的學術界和政府頒布的各類獎項的情況,同時介紹國際學術界對馮至的評價等,以示學術交流畢竟是雙向的。對于葉著中提及的其他的學者,似也可以采取同樣的方法。
有道是文史不分家,但是現在的事實是文史研究者,特別是有些年輕的學人到了非專業(yè)書乃至非學位論文方面的書就不看的地步。如果一位中國近代政治史方面的導師知道他的研究生讀過馮至的《昨日之歌》,讀過宗白華的《美學散步》,那么他應該感到驚喜了。退一步講,如果這些初涉史壇的研究生有機會閱讀葉著,間接地了解了這些大師的風采,也不失為走近大師的第一步,走向文史一家的第一步。而對于有興趣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近代中國文化史、近代中國學術史和近代中國留學史研究的學者而言,這更是一本值得非常仔細閱讀的新著。
十一年前一個初春的夜晚,在上海開往寧波的火車上,我和一位來自臺灣的老朋友鄧教授聊起三十年前他在美國留學的往事。當時恰逢肯尼迪大選剛剛得手,但還未登上大位的時候,他每天下午要去醫(yī)院看望即將生產的太太。那位來臺灣的留學生小鄧住的地方,恰在肯尼迪去醫(yī)院的必經之路上。于是小鄧每天下午等候在窗口,向路過這里的肯尼迪招手致意。肯尼迪看到后也招手回應。幾月后肯尼迪入主白宮,遂邀請小鄧參加他的升座大典。這位已經年逾古稀的老教授回首往事時情不自禁眉飛色舞,深深感染了筆者——如果肯尼迪有靈,得知此時此刻在中國的一列燈光搖曳的火車上,有一位黃色皮膚的老人在如此深情地懷念他時,一定會發(fā)出微笑。筆者在結束本文時提及這一題外往事的目的在于,如果具備資料上的條件,葉著如果能夠多多注意這些留學生對留學時代的生活上和其他方面的回憶或者描述,那么此書會更加的具有格外的可讀性,同時絲毫無損它的學術品質。
(《另一種西學——中國現代留德學人及其對德國文化的接受》,葉雋著,“北京大學德國研究叢書”之一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