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14日,臧克家就姚雪垠批判自己的詩集《憶向陽》,給時任中宣部顧問的周揚寫信,要求他關注這一情況?!稇浵蜿枴肥?978年3月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皯浵蜿枴敝且驗樵妼懙氖顷翱思以诤毕虒幭蜿柡拔迤吒尚!比陝趧拥母惺堋T娂霭婧蟮玫胶迷u,稍后就是姚雪垠給予不留情面的批判。這一過程本身,折射出“文革”后政治轉型期間文壇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現(xiàn)將這封未曾公開發(fā)表的信轉錄于下,并結合相關材料予以解讀,以給研究臧克家的學者提供材料,給解剖轉型時期的社會提供一個標本。
臧克家致周揚倍
周揚同志:
最近期間,聽到您幾次講話,真摯、熱情、思想解放,使我受益較多。從三十年代起,我就追隨您的領導,贊成國防文學,并加入文藝家協(xié)會,文化大革命中挨批。
我今年已經(jīng)74歲,由于在干校受到鍛煉,身體較前太好,努力寫作,今年將出版五六本書。學到老,寫到老。
前幾天聽喬木同志在講話中強調(diào)文藝界加強團結,并希望隨時匯報情況?,F(xiàn)在,我向您說一些我了解到的情況:
(1)“爭鳴”是百花齊放的要求,但也有人把“爭鳴”搞得有點像“爭名”了,一言之差,意義天淵。姚雪垠同志最近寫了兩篇文章,給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他在去年12月號“詩刊”上為文批了徐遲同志,文中漏洞極多,甚至把聞一多先生的詩句說成我的,加以“雕琢”的指責,態(tài)度高傲,盛氣凌人,不在討論問題,而在訓人,打擊人,徐遲同志看了十分生氣,讀者也大抱不平!他又在今年一月號“上海文學”上大批我的詩集“憶向陽”(我曾奉寄您一本),不談內(nèi)容,專事人身攻擊,政治侮[誣]蔑,說我“為四人幫涂脂抹粉”,用心不良,令人氣憤。中央正號召團結,有人竟為了個人爭名目的,橫掃一切,唯我獨尊,如此發(fā)展下去,不利于文藝事業(yè),非搞得四分五裂不可。姚雪垠同志與我相交卅年,他的作品,我不滿意,一再苦心規(guī)勸,竟惹的他以此報復。請您注意到這一點。馮至同志對此也甚為不平。
(2)過去不少同志,橫遭壓害,被劃成“右派”,而今得到平反、改正,萬眾歡騰,同行都高興。這些同志中也有些人,滿腹牢騷,對過去曾經(jīng)批判過自己的同志,心懷不滿,弄得紛紛蕓蕓……
(2)藝術上的不同風格,可以成為“流派”,這是自然現(xiàn)象,但“流派”不要搞成“宗派”,不是說現(xiàn)在已有此事實了,請注意到這一點!因為文藝界關系復雜,對文藝見解不盡相同,各有友朋,各有同好,搞不好的話,不利于團結,不利于文藝發(fā)表[展],不利于團結一心,為四個現(xiàn)代[化]服務。
以上三點想法,從觀察中得來,從親身感受得來,您對人對事誠摯熱情,又是我的老領導,故敢陳情,供您參考。不對處,請您指出、批評。
本想訪您談談,聽說您極忙,故以函簡代晤面。
我一切極好,愿為文藝事業(yè)盡個人一份力量。
握手!
克家上
79.2.14日
?。簴|城趙堂子胡同15號
電話:557607
您如能抽出時間約你[我]去您處談一小時,當然更感激了。我自己是有錯誤的,我也被迫寫了“批鄧”的文章,在“詩刊”會上作了檢討,“詩刊”編輯部公開發(fā)表了聲明,承擔了全部責任(許多同志均被迫寫了文章),在政治情況復雜的時候,個人水平低,一時分不清是非。但對“四人幫”的痛恨、怒斥,對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擁護與熱愛,是明確的,堅決的。這一點,組織上,朋友們都清楚。
又及
我的這封信,只供您參考,希望不外傳,免得惹出更大的糾紛。
《憶向陽》出版與引起爭論的背景
臧克家于2004年走完了99年的人生歷程。權威媒體羅列了他一生出版的詩集目錄,卻獨把《憶向陽》詩集給舍掉了。概因該詩集是以“文化大革命”期間“五七干?!睘楸尘皩懙?。
一個人歷史的書寫,是與時代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臧克家《憶向陽》的創(chuàng)作也是緊密結合時代的產(chǎn)物。從研究臧克家的創(chuàng)作來說,舍掉這一部分,無疑使其創(chuàng)作歷程有了一個空缺;而從大的歷史來說,舍掉這一部分,也使人們在追述“文革”后文壇回春歷程中失掉了一個具體的標本。
1966年5月7日毛澤東寫給林彪的一封信,要求各行各業(yè)向軍隊學習,辦既能學習,又能生產(chǎn),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和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學校。同年8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全國都應當成為毛澤東思想的大學?!返纳缯摚即诵啪?。1968年5月7日,黑龍江省在慶安縣柳河辦了個農(nóng)場,把機關干部和所謂的“走資派”送去勞動改造,農(nóng)場定名為“五·七干?!?。毛澤東得知該經(jīng)驗后,批示:“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干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贝撕螅拔迤吒尚!痹诟鞯嘏d辦起來,大批干部被下放到“干?!眲趧?、改造。
也就是在這一風潮中,文化部在湖北咸寧向陽湖建立了自己的干校,六千余名來自首都的文化界人士,包括冰心、馮雪峰、樓適夷、沈從文、張光年、周巍峙、臧克家等來到這里,成了革命的改造對象。
在這里“戰(zhàn)斗”了——借用當年流行的詞匯——3年的臧克家,留下了這部《憶向陽》詩作。
臧克家心中的向陽湖
近年來,對于“五七干?!钡难芯浚鹆藢W者的注意。一些研究者首先關注的是人們開始進入干校時的心態(tài)。比較一致的意見是這些文化名人們開始把去干校當成了“避難所”。但不久,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中,干校就成為另一塊迫害文化人的猙獰之地。
也有例外。有研究認為,某些文人在干校“解放”較早,勞動輕微,政治氣氛較北京安全,對干校生活頗為習慣,臧克家可為代表。(陳遼:《論“干校文化”》,《咸寧學院學報》第24卷第2期)
臧克家的“感恩”心態(tài)是真實的,張光年在他的《向陽日記》里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情:“(1972年9月14日)下午臧克家來報喜訊,說(他的)歷史問題是維持了1956年結論;還準備讓他回京養(yǎng)病。他說很受感動,哭了一場,寫了十幾封信通知親友。”(張光年:《向陽日記——詩人干校蒙難紀實》,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105頁)干校留給他的終于成了田園牧歌般的情調(diào)以及“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的感受。
“依依戀戀”、“幾步一回頭,泣不成聲”,離開干校回到北京后,臧克家仍然沉浸在這種感受中不能自拔?!叭?,回到了北京,而心,還在咸寧”。所以,臧克家“時?;貞浵虒帯?,甚至“做夢也夢到在微雨中插秧”。這樣“醞釀、積蓄了二年的情愫”后,1974年12月25日,臧克家拿起筆來寫了《憶向陽》組詩中的第一首,到1975年4月8日,四個多月的時間里寫出五十多首。
詩言志,而其志也應讓詩友分享。臧克家在寫作過程中,陸續(xù)將完成的詩篇分送給友人。其中,看得最多的大概是他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姚雪垠了。
臧克家卻沒有預料到,這些詩竟然讓他與姚雪垠三十多年的友誼畫上了句號。
姚雪垠給臧克家的一組信件
在1975年的環(huán)境下——這一點是必須強調(diào)的,姚雪垠接到臧克家陸續(xù)寄來的詩,不但認真讀了,而且字里行間對老友提出了鼓勵。有他給臧克家的一組信件為證:
1975年1月11日,姚雪垠在給臧克家的信中寫道:
你近幾封信中寄來的詩,我都細讀了。你的絕句勝于律詩?;貞浳迤吒尚I畹男≡?,或五絕或七絕,都不錯。這些小詩都很自然,清新,完整。所以寫得好,主要是有生活體驗。
同年1月20日,姚雪垠給臧克家寫了一封長信。先談到他對臧詩作感受:
你這次寄來的六首絕句,我都讀了數(shù)遍,頗喜“微雨插秧”二首。情義甚佳,清新,自然,圓熟。宋朝有些詩人(如楊萬里、范成大)在這類小詩方面,曾達到相當高的成就。另外幾首,有遜于此,但亦各具優(yōu)點?!耙钩龉ぁ币皇祝阕约合矚g“摩肩不識面,但聞報數(shù)聲”。但是這兩句詩,你分明在不覺中受了王維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影響,情味不如王維原詩?!跋脖几尚!痹娪小皦阎緦W農(nóng)耕”一句,你在“壯志”一詞下,注了“投筆”一詞。目前“壯志”用的較熟,反覺空泛。且到五七干校去的高級知識分子,“投筆學農(nóng)耕”是真,說是“壯志”也不完全真實?!昂诮稹币皇祝从成钫媲?,詩味稍薄。“向陽湖”一首,“水色韶光兩茫?!敝洌m然你自己較滿意,但我有點另外看法,也沒有十分把握。向陽湖如系荒湖,改作稻田,當然很好。如非荒湖,養(yǎng)魚種藕,其經(jīng)濟收入,大于種稻,“荷花換作稻花香”,未必值得歌頌。想未必是荒湖,但在詩句中卻沒有反映出來,你如追求“荷花”“稻花香”二詞組成一句詩的形象美,反而“以詞害意”了。
信中接著談到應該如何反映“五七干?!鄙畹膯栴}:
我已讀了你好多首反映五七干校生活的小詩,希望你繼續(xù)寫下去。我已經(jīng)說出過我的整個印象,即肯定這些小詩,但又覺得深度不足。我也明白你不會同意我的“深度不足”的評語。我想像我們這一類知識分子,五七干校生活有許多是觸及靈魂的,有痛苦,有后悔,有新的覺悟,有痛苦后誕生的勇氣和希望。但你把這一類復雜的感情,都在詩中排除了。只寫幾首反映勞動的愉快,當然很好,讀的人不會有感情不深的感覺。許多首都是一種情調(diào),放在我們這個時代看,就內(nèi)容淺了。至于如何反映這一代知識分子在改造過程中的深刻感受同時,又思想情緒健康,這樣的詩在寫作上要難一點,但是寫好,較有深度也不流于僅僅贊頌勞動生活的愉快,反而能更深刻地反映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五七道路上的真實感情,會更有力地歌頌毛主席所指引的五七道路。
姚雪垠對臧克家詩作的主題有自己的看法,這看法,是以要能夠“更有力地歌頌毛主席所指引的五七道路”為立意而提出來的。換句話說,姚雪垠認為臧克家沒有在這一立意的基礎上,寫出“五七干?!薄坝|及靈魂”的感受。
同年2月1日,姚雪垠收到臧克家寄來的十首詩作。閱讀完后,11日晨再給臧克家復信,談及讀后感受:
我比較喜歡的是:《工地午休》《場院午餐》《欣逢干校戰(zhàn)友》三首,七律《放鴨》,你雖然用了苦心,但我仍不滿足……“小黑”一詩,寫你在干校養(yǎng)的狗,雖然生活趣味頗濃,但畢竟是小趣味,正是我輩應該竭力回避的東西。
在分送友人征求意見的基礎上,1975年8月,臧克家將有關“向陽湖”的詩作五十七首(暗合“五七干校”之意)匯集在一起,裝訂成冊,繼續(xù)分送友人征求意見。據(jù)姚雪垠后來給臧克家的信中說,他對老友的這一舉動曾予以勸阻。理由是:當時“四人幫”到處抓“三十年代文藝黑線回潮”的典型,抓“階級斗爭新動向”,姚非常擔心臧為此事惹禍(詳見下文)。不過,臧克家并沒有聽從姚雪垠的勸阻。
詩集出版后的風波
約在1977年9月,北京人民出版社向臧克家索要這部詩集,1978年3月,《憶向陽》面世。
在這一段時間里,形勢在發(fā)生著變化:伴隨著揭批“四人幫”的幾個“戰(zhàn)役”,人們越來越多地反思“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問題。對當年建立的“五七干?!?,有人就提出了質疑。北京人民出版社有的同志就認為,《憶向陽》中有些詩美化了五七干校,不應出版。也有的同志不贊成這樣的意見。該社特意派編輯邵焱專門征求張光年《憶向陽》能否出版的意見。盡管張光年認為,這些詩顯得太天真,但他還是認為,臧克家的詩作是“出于真情實感”,可以出書。
《憶向陽》問世后,半年的時間里,沒有聽到什么不同的意見。而在這半年的時間里,伴隨著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深入,撥亂反正的步履在加快,尤其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思想解放的潮流形成浩蕩之勢。一向被稱之為“政治晴雨表”的文學界,其回春的歷程也與中國的政治氣候相伴隨,以其獨特的作用,推進著撥亂反正的歷史進程。在這一過程中,姚雪垠大約也覺得應該表示點自己的思考或者態(tài)度,因而就有了臧克家在給周揚信中所提到的舉動:先是在《詩刊》12期上撰文批詩人徐遲,繼而在1979年1期的《上海文學》上以《關于<憶向陽>詩集的意見——給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為題批臧克家。
因為這封信引起了臧克家的憤怒,也因為這封信可以作為解剖文壇撥亂反正時期的一個標本,所以這里摘引如下(全信5000余字):
克家兄:
大作《憶向陽》收到后即讀一遍,早就想給你寫信談談我的讀后意見,都為每日工作緊張,騰不出寫信時間,而三言兩語的應酬信是不必寫的。
……
我一向熱情地盼望你寫出好詩,為我國的詩壇做出重大貢獻。一九七三年夏天,接到你的照片,當即贈你一首七律,有兩句是:“紙上青春留烙印,山頭翠藹待豐碑?!笨梢娢覍δ惚е叩钠谕U驗槲沂沁@樣期待你在晚年的新貢獻。所以對《憶向陽》詩集的成就并不滿意,這一點你也許猜到。一九七五年我看了你的這些小詩,除在藝術上提一些意見外,特別提了兩條重要意見。第一,我說的你的這些詩沒有反映五七干校的生活實質。你回信批評我不懂得“中央精神”。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我不敢就這個問題更多地、更直率地談出我的意見,不曾同你爭論。第二,我認為你沒有寫出來從舊社會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改造思想的必要性和艱苦性。你回信說你在舊社會吃了苦的,意思是說你不需要像別人一樣改造思想就已經(jīng)無產(chǎn)階級化了,所以你在寫五七干校生活的詩中只有愉快的勞動,愉快的學習,并且對于林彪和“四人幫”將大批老干部和各種專家、知識分子不管老弱病殘強迫轟下去進五七干校勞動這件事,你和別人的心情不同,竟是“號召一聲響,五躍出都門”。
對于你給我的回答,我不能表示同意。我確實不懂當時的所謂“中央精神”,但是我對于利用毛主席關于五七道路的指示搞五七干校也好,強迫全家下放、名日之插隊落戶也好,完全證明是不利于黨也不利于國的做法。當我們?yōu)椤稇浵蜿枴分T詩來往通信時,林彪的罪惡早已暴露于天下;“四人幫”的罪惡雖未徹底暴露,但是他們那些禍國殃民的行事已經(jīng)昭昭在人眼中,引起廣大干部和群眾在私下咬牙切齒。關于干部政策和知識分子政策,在中央有以毛主席和周總理為代表的正確路線的斗爭,加上廣大干部的不滿,原來林彪、“四人幫”搞得那一套在大換班思想指導下的“干部下放”辦法已經(jīng)行不通,大多數(shù)原設的五七干校已經(jīng)結束,新的五七干校改變?yōu)槎ㄆ凇拜営枴毙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你總該承認吧。如果林彪和“四人幫”所搞的五七干校是那么好,為什么會不得人心,不得黨心,非取消不可?
我也是從五七干校回來的……當時各地都是由上邊下通知,被通知的同志不得不依照規(guī)定的日子和地點集合,下五七干?;虿尻犅鋺簟Uf下去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這只是表面文章,欺人之談。你想不下去,能行么?各地的情況雖有差別,但是強迫下去是一致的。以社會科學院(前學部)為例,軍代表宣布的精神有三點:(一)老弱病殘全都要下去,走不動的用擔架抬,一個不留,這就叫“連根拔”。(二)革命群眾下去是勞動鍛煉,那些頭上有帽子的人,下去是勞動改造。(三)那些有問題的人,我們勸告你們,別再癡心妄想回北京城了?!思?,這難道是大家愉快地下去么?你的詩,請恕我直爽地說,是按照林彪、“四人幫”所定的宣傳調(diào)子,歪曲了毛主席的號召,并且用歌頌愉快勞動和學習的詞句去粉飾和掩蓋當年那種五七干校的罪惡實質。
……
你的歌頌五七干校生活的幾十首詩是在“四人幫”最猖狂的一九七五年寫的。你不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而是出于揣摩所謂“中央精神”,精心推敲,將干校生活寫成了“世外桃源”、“極樂世界”。從詩里邊只看到了愉快的勞動,愉快的學習,卻看不見路線斗爭、思想斗爭,看不見封建法西斯主義利用五七干校等形式對革命老干部和各種有專長的知識分子所進行的打擊、迫害和摧殘,也看不見革命老干部和各有專長的知識分子除勞動愉快外還有內(nèi)心痛苦、惶惑、憂慮、憤慨、希望和等待……
一九七五年夏秋之間,你寫信告我說要將《憶向陽》油印一百本。我得到你的信以后立刻寫信勸你不要搞,同時也給兩位你常見面的老詩人朋友寫信,請他們也找你勸阻。那時候“四人幫”到處抓“三十年代文藝黑線回潮”的典型,抓“階級斗爭新動向”,我非常擔心你為此事惹禍,希望你耐得寂寞。你回信不同意我的看法,但也說盡量控制散發(fā)的數(shù)量。在這一“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嚴重時刻,人心惴惴不安,萬馬齊喑,你是那樣地急于使《憶向陽》能引起社會重視,我確實不理解。那事情可以不談了。但是在今天你出版《憶向陽》,你可想到這是替林彪、“四人幫”搞的五七干校涂脂抹粉,違背了當前的黨心人心?
克家,請你想一想,在全國上下同仇敵愾地深入揭批林彪、“四人幫”的罪惡,進一步肅清流毒的一九七八年,你將《憶向陽》詩集出版,這難道是符合時代精神和人民的心愿么?人民為向四個現(xiàn)代化進軍而控訴和清算林彪和“四人幫”迫害老干部和知識分子的罪惡,你卻在不自覺中用你的詩集為被清算的、死去的歷史唱贊歌,招回它的亡靈,還使這亡靈披上迷惑人的彩衣。這難道不是個原則問題?在這一重大的路線斗爭中,你把自己的位置擺在什么地方?對待這個問題,不能憑口說,要從你的實踐去檢驗。
關于高級知識分子在舊社會受苦的問題,我在一九七五年接到你的信以后極其不同意你的意見,常同幾個老朋友議論這個問題。我認為像你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在舊社會雖然受苦,但我們畢竟不是被剝削階級,跟工人農(nóng)民所受的苦不僅程度上不能相比,而且有本質的不同。我們這一類知識分子有同舊社會矛盾斗爭的一面,也有依附舊社會的一面。你的情況比許多專靠稿費生活的人們好得多了。我們只有大膽地承認自己身上的弱點,才有自我改造的出發(fā)點,才能懂得思想改造的艱苦性。如今看來,這個重要問題,你一直不曾認真對待。你在《憶向陽》的序中寫道:“干校三年,千錘百煉。思想變了。精神旺了。身體壯了?!比甑母尚5膭趧由钫娴哪苁怪R分子的思想無產(chǎn)階級化么?我看不見得。除參加勞動外,必須踏踏實實地學習馬列主義,結合自己的思想問題學,結合廣大社會的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學,才有助于思想改造。單純的勞動是不行的。思想改造的好不好,惟一的檢驗標準是看實踐,而不是看自我宣傳?!稇浵蜿枴分T詩的寫作、發(fā)表和出版,是檢驗的標準。你回北京后近三年來寫的詩,也是檢驗的標準。其中有些詩寫作和發(fā)表在祖國歷史最關鍵的日子里,曾經(jīng)令廣大讀者深表遺憾和憤怒,也使愛你的老朋友感到痛心。
一九七五年十月以后,你給碧野寫了封長信,大約有三千字左右,囑碧野看后轉交給我,都是就《憶向陽》諸詩反駁我的意見,包括藝術技巧問題。我認為你的信很能說明你的問題,但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勇氣回信同你討論。不久,我就來北京了。到北京后,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更沒有談過理論問題。對于你的這些寫五七干校生活的詩,我只能一字不談。你深知我的性格,即令在我最“倒楣”的時候,我不會隨聲附和,或說話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既不能對你說廉價的奉承話,只能避免同你談這些詩。
信寫到這里,決定暫時結束。我們是四十年的老朋友了,但是有一個不正常的現(xiàn)象:竟不能在理論問題上交換意見。我們今天很需要文藝民主。提倡良好的批評風氣也屬于民主范疇。有健康的文藝批評,有互相爭論和探討,才能夠推進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理論展現(xiàn)活躍。我想,既然你的《憶向陽》已經(jīng)成為社會存在,而且報刊已經(jīng)有三篇文章(也許還多)予以好評,我不妨將這封長信公開發(fā)表,活躍文藝批評空氣。你有不同意見,歡迎你寫文章反駁。我的《李自成》始終沒有得到你的正式(寫信或面談)批評意見,我感到受益太少。也請你直率批評,不管批評多么尖銳,我都歡迎。我們應該共同來推動文藝民主運動,提倡批評風氣。
匆匆,即祝
刻安!
雪垠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臧克家在給周揚的信中,認為這位老朋友是為了“個人爭名”,是對臧克家對其作品的批評意見的“報復”。對照上文所引的姚雪垠原先對《憶向陽》的看法,即使在旁觀者看來,姚的確有些“此一時彼一時”的不同是非標準。這就難怪要引起臧克家的憤怒了。
文藝界也有人對姚的舉動不滿。姚雪垠寫完這封信后原準備在《詩刊》發(fā)表,鄒荻帆和柯巖為此專門在12月7日上午去征求張光年的意見,并希望張給臧克家“打個招呼”。張把“文章留閱”。第二天晚上,張將姚的信給臧看,臧“不贊成在《詩刊》發(fā)表”。張光年的態(tài)度從后來姚的信沒有在《詩刊》發(fā)表的結果來看,顯然是也不同意的。
當年,天津著名詩人王昌定對姚雪垠的文章表示了強烈不滿,認為“以一棍子打死的態(tài)度,迫使被批評者坦誠交待,不能認為是一種正派作風,提請批評者要實事求是!”(柴德森:《握筆著春秋路歧心不迷——讀王昌定<八十起步集>》,《天津日報》2004年11月14日)
文藝評論家涂光群在1981年所寫的《詩人臧克家剪影》一文中,針對姚雪垠的看法認為,即使在錯誤路線下,也存在著光明美好的事物(它正是對付錯誤路線的抗毒劑),這和歌頌錯誤路線,則完全是兩回事,不可等同起來;正如不能將錯誤路線同共產(chǎn)黨等同起來,是同樣的道理。文章認為,臧克家“在逆境中,在勞動中,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廣闊的新天地,這就是人民、同志、集體;這就是祖國美麗的田園風光及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的體力勞動的詩意和美。請問,這種‘歌頌’,與錯誤路線有什么關系呢?這又為何‘不深沉’呢?”只有正確理解了這種現(xiàn)象,“也會正確理解臧克家表現(xiàn)干校勞動生活的美,描寫田園風光的詩,而不會對他吹毛求疵了”。(涂光群:《五十年文壇親歷記》(下),第352~35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臧克家這封信的結果
接到臧克家的信后,周揚十分關注。臧克家在1979年4月28日致堯山壁的信中談到了周揚等人對此事的態(tài)度:
姚雪垠大批我與徐遲,引起軒然大波,弄到香港去。周揚同志約了談了話。中宣部副部長廖井丹同志到我家談了一小時半,我極安慰。已寫好二文,壓下不發(fā)了。姚利用的勢頭已過,他十分被動,為友朋所不滿。他大贊《憶向陽》信十封的打樣,請在《河北文藝》、“文聯(lián)”同志們中間傳閱一下,看看姚是一面,還是兩面。
臧克家在致周揚的信中,還提到自己因為寫了“批鄧”的文章而在《詩刊》作檢討的事情。
此事發(fā)生在1975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形勢下。“四五”運動爆發(fā)后,新聞媒體開始了對鄧小平的公開批判?!对娍贩畛霭婢种?,組織批判鄧小平的文章,主編點將臧克家。“在政治情況復雜的時候,個人水平低,一時分不清是非”的情況下,臧克家寫了《八億人民齊怒吼》二首,發(fā)表在《詩刊》第五期上。粉碎“四人幫”以后,臧克家為這兩首詩,檢討了幾次,哭了幾次。在給周揚的信中,他為此事又進行了說明和檢討。
現(xiàn)在看來,圍繞著《憶向陽》的爭論只是一段文壇軼事,在劇烈變革的1975~1979年,卻反映出哪怕就是臧克家和姚雪垠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在漂白自己時的尷尬。無論他們怎樣掙扎,“在場”的身份決定了他們沒有能力擺脫歷史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