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來寫這篇文章時,天氣好極了。之前一連下了好幾天雨。我的幾位鄰居都要修房子,所以日日盼天晴。他們尤其喜歡在夏天干這個,但在別的季節(jié)里也不馬虎。自從我搬到這條街上,耳朵里灌滿了錘子和鋸子的聲音。在這個美麗的夏日,一大早這種聲音就歡快地從四處升起,在陽光里抖動,像是一種召喚。我關(guān)起所有的窗戶,把寫作間的窗簾拉嚴(yán)實,把耳塞也戴上。我知道這些都無濟于事的。我需要在地上挖洞鉆進去。我很快決定不再抵抗,不再掙扎,任由周圍的一切朝我紛涌而來,讓這個世界的聲音裹席自己,讓建設(shè)的聲音去征服,在地面上,建設(shè)的聲音永遠(yuǎn)會所向披靡。這么想著,我便體會到一種寧靜。
我在上海生活過,在蒙特利爾、巴黎和溫哥華度過許多日子。我聽見過類似的錘子和鋸子的聲音。每到一處地方我都重復(fù)過這個動作:在大白天里關(guān)上窗戶拉緊窗簾。我突然意識到,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其實一直在這么一種空間里活著,這個空間可以是別的,也可以是這間亂七八糟的簡陋的寫作室,在這灰蒙蒙的房間里我能聽到世界的聲音卻看不見它。我的寫作室有點像一條昏暗的隧道,與外面的世界雖然連接著,卻又相距甚遠(yuǎn)。偶爾有車來,呼嘯著從一個地方馳向另一個地方。讓一切從自己身上經(jīng)過,又要與一切保持距離,不用奔跑,不可能奔跑,永遠(yuǎn)沒有方向,沒有目的,
——這是隧道的命運。
對于我,寫作和遷移幾乎是同一回事。表面看來,寫作和遷移都是一種過渡。我期望達到一種境界,一個彼岸,于是我走入一條隧道,我以為隧道的使命是要把我從一處引向另一處??墒堑搅怂淼览镏?,我發(fā)現(xiàn)自己模模糊糊設(shè)想的那種過渡其實不可能發(fā)生,我意識到這一條隧道本身已經(jīng)是終點,我的一生都將在此度過。其實,作為作家也好,移民也好,有關(guān)自己究竟是從哪里出發(fā)要到哪里去,從最早的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我從來就沒有十分地弄清楚過,似乎這從來不算一個重要的問題。在這場經(jīng)驗當(dāng)中,一個移民作家——我姑且這么稱呼自己能夠最確實最貼切地?fù)碛械?,恐怕只有這間亂七八糟的寫作室,只有這條昏暗的隧道,只有這一處古怪的,靜止的,不是地方的地方,在這里,白日和黑夜,出發(fā)和到達,都難以分辨。喜歡弄筆的旅行者,或者喜歡行路的作家,一旦走進這條隧道,便會喪失視覺,甚至喪失語言。于是需要一種別的視覺,一種別的語言。也許要用身體去看,用另一個聲音去說話。
就比如現(xiàn)在,我正在寫這篇文章,我聽見周圍的人們在修房子,卻不十分清楚每一顆釘子究竟怎樣進入木樁。我當(dāng)然可以努力去觀察,想像和描述,然而鐵錘敲打在釘子上的聲音不斷地朝我擁來,這聲音越來越巨大無比,我甚至覺得錘子是落在我的身上,我被釘死在自己的寫作室內(nèi),釘死在一條隧道里,動不了,也懶得動,外面那個不斷翻新的世界實在離我遙遠(yuǎn)得很。若是換一種境況,觀察并描述一番釘子和木頭的大小,形狀,性能,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有關(guān)修房的一二三四,因為所以,倒也是一件有趣可做的事。可是無形的錘子那么沉重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必須首先解脫自己,我不由自主便把注意力放在錘子的節(jié)奏上,我細(xì)心地去體味自己的暈眩和疼痛,去尋找從苦痛中可能升起的一些什么東西。
這個所謂的旅行者很少出門,這個所謂的作家,盡管也懷戀陽光同情人類,卻不會描述自己的時代,不屬于任何陣營,不代表任何人群。呆在這條隧道里僅僅為了承受錘子的打擊,僅僅為了眼看著生命之車與自己擦身而過,那不是有點犯神經(jīng)了?事實上,他在隧道里發(fā)現(xiàn)了兩件在如今輝煌的地面上難以找到的東西:寧靜和黑暗。有一種無邊的寧靜承載著建設(shè)的喧嘩,就好比海洋包容著陸地,好比父母注視著孩子;有一片黑暗使精神活躍,使眼睛得到休息,使靈魂能夠伸展。
靠著這兩件寶,隧道里的作家在兩種不同的時間里運作。一方面,有車輛不時地馳過,有錘子充滿節(jié)奏地落下,使他意識到自己并不與世隔絕,只要愿意,走隧道的任何一個出口,他都能不太費力地找到人群,到了地面上,時時處處他都可以觀賞到美麗與丑陋,永遠(yuǎn)有東西可寫,永遠(yuǎn)有路可走。另一方面,在隧道里,有時候不發(fā)生任何事情,只有時間在流,有時像水滴,有時像河川,當(dāng)身體,感覺和思想靜止的時候,每一分鐘都顯得飽滿廣闊。在隧道里寫作的人,很難忘記這第二種時間,很難擺脫它的誘惑。這第二種時間更合乎隧道的現(xiàn)實。狹隘的空間迫使我們謙遜無為,一切的沖動都像潮水一般自生自滅。
移民作家就這樣足不出戶卻又跑到很遠(yuǎn),因為期望重生而結(jié)果了自己,走進隧道后再也回不到地面,他沒有別的家園,他要在這個不是地方的地方生存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