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討會之后的招待會上，這名男子朝我走來。這天早些時候，我已經(jīng)注意到他，而且覺得他身上……什么呢?并不完全是吸引力，而恰恰是某種使我注意到他的東西?！拔冶仨毟阏?wù)劇！彼业囊滦湔f道。我?guī)缀醢盐业木票?，這倒也許不是件壞事，因為我已經(jīng)喝得太多了。奇特的搭訕陌生女子的方式，還這樣以“你”來稱呼!那個人，他可有點過分?！澳憧捎浀茫彼麑ξ艺f，“我們中學(xué)的哲學(xué)教師?”“不，”我告訴他，“我們并沒有一起上中學(xué)?！彼粗?，神色有些狼狽。但是，他太興奮了，并不就此打住。

“咳，”他說，“這位哲學(xué)教師，可是個怪人。是個不錯的老師，但是，他一直有一個念頭縈繞于腦際：迷宮。他一提到這個，總有一個家伙喊：‘喲，先生，咱做一個嗎?咱可以用算法把它填得滿滿的?！@是班上擅長于數(shù)學(xué)的學(xué)生。這時，其他人就帶著冷笑說些下流話，總之，我就略過不說了。然而，他呢，這哲學(xué)教師，他站起身，臉色是如此蒼白，以至于所有的人突然都閉口無言。‘聽著，’他說，‘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都搞錯了，哦，你們竟然錯到這樣的地步，我的心在為你們流血?！@種措詞必然引起我們一陣狂放的起哄聲，可是，你記得這哲學(xué)老師他怎么樣呢……”

我斷然打斷我“同學(xué)”的話：

“不，我不記得。無論是哲學(xué)的，還是不管什么學(xué)科的，作為老師，我從來沒有這樣的人?！?/p>

同樣窘迫的神情。但是他必須繼續(xù)說下去。

“你不記得了，但那是個個子很高，很瘦，靦腆，而且有些近視的家伙，這種人會讓任何人推搡開去，但是，他有一種嗓音，一種具有兩個層次的嗓音，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p>

“我不明白?！蔽艺f道。

“嗯，通常，他嘟嘟噥噥。柏拉圖、斯賓諾莎、黑格爾，都只是一些含含糊糊的嘟噥。然而，不時地——他在那些時候，站起身——挺直腰板，站在講臺上，這就使他顯得出奇的高，于是，他的嗓音變了，變成一種夸張的聲音，誰也無法抗拒，大家默默地聽他說。唔，他的心在為我們流血，”他說，“就因為我們竟然不懂得迷宮是什么。有人已經(jīng)向我們腦子里灌輸了這些人口、出口的故事。對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來說，這僅僅是個游戲，而還有荷爾蒙……”

我想辦法要擺脫這個冒失鬼，現(xiàn)在，我在這個人身上再也找不到絲毫吸引力了。應(yīng)該理解我的心情。在我過的這類社會生活里，有著研討會和研討會之后。白天已經(jīng)見識了一個個接連不斷的阿茲特克人的、米諾斯文化時期的、埃及的、現(xiàn)代的迷宮，教堂的迷宮和花園的迷路園，還有地理學(xué)、教育學(xué)、游戲、美學(xué)、形而上學(xué)、戰(zhàn)略、生理學(xué)、色情、宇宙空間等諸方面的，及其所有有關(guān)專家。在這樣一連串的討論之后，人們只渴望一樣?xùn)|西，雞尾酒會，在雞尾酒會上，人們有時會找到他終身的愛情，或一夜的愛情。在這后一個問題上，事情好像開始得并不好，我要了結(jié)掉它。

不過，我那位對話者的沉默出乎我的意料，我聽見自己在說：

“荷爾蒙，什么?”

“怎么回事，荷爾蒙?”

“您剛才說到荷爾蒙?！?/p>

“我糊涂了。”我的“同學(xué)”悄悄地說，“嗨，等等，先是來了神甫。”

“神甫?”

“是的，你明白……”

我不再想跟他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些有關(guān)迷宮、荷爾蒙和神甫的故事開始讓我厭煩，就像在菜豆^①上追逐我，而且，我還要去乘火車。但是，突然，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菜豆”這個詞(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使用，也沒有聽見過這個詞組了)，展現(xiàn)出一樣奇怪的器具的畫面，那是一種半蓋著的長形的盆，孩提時期，我曾在祖母堆放雜物的頂樓見到過，人家告訴我，它是供那些“臥床的”人用的。這東西和這個詞給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另一個回憶立刻浮現(xiàn)出來，就是剛才提到的祖母，她九十一歲，總是精爽不衰，采擷她菜園里的菜豆，用她那關(guān)節(jié)粗大而蒼老的手指剝出莢果，滿臉的幸福，無憂無慮，根本不操心明天的事。我又問我的“同學(xué)”，好吧，那么，神甫怎么啦?

“形形色色各個等級的神甫，”我那位提及哲學(xué)教師的“同學(xué)”說，“而你們，你們相信他們，因為你們的荷爾蒙促使你們這樣，你們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快快地進(jìn)入迷宮，在那些向右向左的走廊里奔跑，你們甚至不考慮出口，你們?nèi)绱说孛τ谥刈吣菦]完沒了的路，那就像一種電子游戲，你們確信走到了某個地方，好哇；最終，你們將是獲勝者!”

“那又怎么樣?”我問道，我一直在想著菜豆，就像在第一次回憶起它那樣，這玩意兒給我留下了如此令人痛苦的印象，我必須馬上用愉快的畫面把它排除掉。

“哎，”他說，“老師說，哎，我的孩子們，迷宮的問題，就是沒有出口?！?/p>

說完這句話，我的“同學(xué)”抬起眼睛朝我看，他顯得有些惶恐，仿佛他剛才向我承認(rèn)了不光彩的事。

“你要來一杯嗎?”我向他建議，無意中同他以“你”稱呼。

與會者開始紛紛離去，大廳空空蕩蕩，服務(wù)員在歸置玻璃杯和酒瓶。我很快拿起最后一瓶香檳，然后走回我“同學(xué)”那兒。他鎮(zhèn)定自若。他以一種冷漠的聲音，研討會上說話的聲音，仿佛在結(jié)束他的報告似的，又說道：

“他的迷宮理論如下：既沒有人口，也沒有出口，只有迷津?！?/p>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故事，但是，在我身上有一種自動的推理軟件，我從來都無法使它鈍化。于是，我對他說道：

“也許，沒有出口，但是，應(yīng)該有一個人口，不然，我不明白里面怎么可能有人。因為里面有個人的，不是嗎?”

他神情憂傷地瞅著我。

我們默默地喝著香檳。大廳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桌子已清理干凈。

“你為什么要給我講這些?”我終于說道。

“哦，我沒有告訴你嗎?”

“……?”

“他剛剛?cè)ナ?。我們的哲學(xué)老師。他自殺了。他有七個孩子，他的妻子因為他的一個年輕學(xué)生而離開了他，他養(yǎng)育這些小家伙，全部，直到最小的，那個嬰兒多半不是他的，就這些。當(dāng)時，別人并不知道這一切，我們當(dāng)然一無所知?！?/p>

盡管他的語氣又是那么冷漠，但我看得出，他內(nèi)心頗為不安。我頭腦里，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就是他，過去誘惑并帶走了哲學(xué)老師的妻子的那個年輕的學(xué)生?；蛘?，他也許是從前那個嬰兒，那個私生子，太難估摸了。

“我很遺憾?！蔽艺f。

接著，我們相互握了握手，然后，分道揚鑣，我呢，趕緊去火車站，他朝他的車走去。

我本打算在火車上睡一覺，但是，我老是想起這個自稱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的男子。我逐一回顧我從前所有的同窗學(xué)友，不，我沒有看到這個人。至于哲學(xué)老師，曾有一位年輕女子是我的哲學(xué)老師，我甚至還記得她的名字，博爾赫斯小姐。然而，盡管我相當(dāng)謹(jǐn)慎，我卻很容易同這位先生以“你”相稱。另外，他長得什么模樣呢?現(xiàn)在，我不可能說得清楚。還有這個有關(guān)迷宮出口的故事呢?他的老師，可以說在向地面猛沖過去時，已經(jīng)從底部走出迷宮。這個男人是否也打算自殺呢?如他所做的那樣，對一名陌生女子傾吐衷腸，他一定是心煩意亂得很。而我卻讓他走了……一絲焦慮如輕紗般蒙上了我的思緒。在我內(nèi)心，某種東西在力圖往外闖。

這個我認(rèn)不出來的以前的中學(xué)同學(xué)，顯然，形成了一個僵局。他竭盡全力地冒出來，在研討會后的某個大廳里，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話語自發(fā)而來，而我則追逐這些比我跑得更快的話語，然后，蕩然無存。這身影在一堵墻那兒像一陣霧那樣散開。我嘆息。您聽見我在嘆息，是嗎?這種事太經(jīng)常了，這些如此生動、如此短暫的相遇。小說中的人物出現(xiàn)了，把您拽向右邊，左邊，然后，倏然離您而去。在一堵墻前。我的生活充滿這樣的人物。他們存在著，因為他們一直來到了我的眼前，但是，他們?nèi)狈?，我也缺乏，一種生存力量，一種機(jī)遇，我又知道什么。有時，我感到自己在一所偏遠(yuǎn)的醫(yī)院里，那兒收留這樣一些不完整的人：有些人只有一個名字，只是為了說明他的存在，另一些人徒有軀體，卻沒有行動的能力，還有些人就好像健忘癥患者，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支離破碎的片斷里。他們都在這些想像中的走廊里游蕩，只有我孑然一人在巡視這些走廊。我腦子里依然全是他們，這就是為什么我錯過了高速公路的聯(lián)接道，走錯地鐵的交叉路口，搞亂了約會，等等。

我也許應(yīng)該告訴您，我現(xiàn)在怎么樣。我剛完成一部小說。在那種情況下，并沒有什么幻影。我同這些人物一道，從開頭進(jìn)人故事，然后，在結(jié)尾處又出來，謝天謝地，沒有陷入絕境，沒有走進(jìn)死胡同，沒有惡性循環(huán)。然而，開頭時，跟往常一樣，就像同我那位假冒的中學(xué)老同學(xué)在一起時那樣。我對我的人物知之甚少，但是，我跟隨著他們，我身不由己，那是文字的魅力，詞纏繞成句子，猶如蜘蛛網(wǎng)上的線，我們在上面往前走，就這些。蜘蛛本能地確信它在做應(yīng)該做的，即它追求的目的，一座完美的迷宮，而我，我不太清楚，話語線團(tuán)可能延續(xù)十頁，然后，倏然中斷，再也不往前。

不過，這部小說并不是這個情況，阿里阿德尼線好像在每個暗礁(這兒離題啦或那兒鋪展太快)處等待著我，往前，人物，語句和我，好，小說完成了。幾個星期后，書將被擺在書店的架子上，等待它的獵物?；蛘?，不如說，書將是別人的獵物，有什么關(guān)系，人們對這一切了如指掌。

但是，現(xiàn)在，對我而言，情況根本不好。我置身于令人不快的空間，曲里拐彎的地方。一些身影清晰地顯現(xiàn)出輪廓，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我試圖捕捉它們，喲，不對頭，偏了，我從廚房踱到我的辦公室，時而，我站在書柜前，挑出這個那個，幾個小時后，我就感到頭痛。那些時候，乘坐火車對我大有裨益。火車飛快前行，徑直經(jīng)過如畫的景色，毫不含糊。尤其是這種列車，生意人經(jīng)常乘坐的布魯塞爾一巴黎的高速列車，不開玩笑。好吧，回到火車上去。

我拿出隨身帶的書，我在車站匆匆忙忙地買了這本書，因為，我想這可能是一本偵探小說，而我非常喜愛偵探小說、驚險小說和其他的一些。這些小說，在各種各樣的恐怖中，把您從這個錯誤的線索帶到另一個錯誤線索，但是，沒什么可感到不安的，末了，您會離開這個罪惡巢穴的復(fù)制品，安然無恙，感到疲乏，同時又重振起精神，而且，很愉快。但是，出于認(rèn)真，我尋思，還是應(yīng)該先讀幾頁歐洲憲法條約，過幾天，我們就要對此投贊成票或反對票。以后，再來讀偵探小說作為補(bǔ)償。我讀到條約第三編，最難弄的部分，每一條款都要您參閱另一條款或段落，每個詞都好像是個陷阱，是帶夾層底的手提箱，是標(biāo)有反向箭頭的指示牌。

過了一會兒，我的思緒開始飄忽不定。顯然，這列火車行駛得太快、太直，我懷念小火車，懷念田野上動聽的突突聲，從昂古萊姆開始，從這個鄉(xiāng)鎮(zhèn)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走向大西洋海岸上的魯瓦揚，我常在那兒度假。我最近一次在那兒小住時，我重又見到了一位老朋友，他從前是船舶機(jī)械師，正在紀(jì)龍德河上的小港M市安度他的退休生活。印度支那戰(zhàn)爭時期，他曾經(jīng)在一艘被軍隊征用的船舶上工作，這艘船把西貢的俘虜運送到康島的苦役犯監(jiān)獄。他對我說過，“來看看吧”。在他的書柜里，放滿了探險和航海的書籍，書桌上，醒目地擺著一個精工細(xì)作的帆船模型。我們久久地觀賞這個東西。通甲板的小門已破碎，顏色也已失去光澤，整個兒給人一種悲哀而衰老的印象，同時，令人感到神秘、震驚?！笆鞘裁?……”我悄聲地問道?！斑@是一名俘虜做的，他送給了我?！苯又?，他說：“這個苦役犯：監(jiān)獄，簡直可怕?！比缓?，再也沒有說什么。我不敢再問，他好像已經(jīng)在后悔給我看了他的寶貝。整個晚上，他只跟我講他的花園，1999年颶風(fēng)來臨時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敞開的門外散發(fā)出芬芳的丁香，還談起了拉彼魯茲^②船隊，人們曾經(jīng)多年來不知道他們已在太平洋的瓦尼科魯島周圍失蹤，當(dāng)時，派遣的考察隊竭力要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

有人說，對他親自下令的這次探險十分關(guān)注的路易十六國王，在上斷頭臺之際，曾問道：“有拉彼魯茲先生的消息嗎?”您想像一下，提這個問題，就在他死前幾秒鐘!撇開任何政治方面的考慮，這句話一直在困擾我。這位偉大的航海家負(fù)有填補(bǔ)還有許多空白的世界地圖的使命，負(fù)有發(fā)現(xiàn)海洋上不為人知或無人涉足的土地和通道的使命；風(fēng)暴將他拋向島嶼的暗礁，于是，他沿著海底的絕壁而沉沒?，F(xiàn)在，我們明白了整個事件。而路易十六，當(dāng)他把腦袋擱在鍘刀下的時候，則對此一無所知，他不得不步入了未知的彼世，沒有以對人世的完整看法和他派遣的人開辟出來的道路，作為通過陰曹地府的買路錢。拉彼魯茲的命運(以及國王悄悄說的那個句子)使我如此震驚，以至于我撰寫了一部從他探險經(jīng)歷汲取靈感的巨著。小說故事發(fā)生在復(fù)活節(jié)島，這座擁有神秘的巨型雕像的島嶼，仿佛是丟失在海路網(wǎng)中央窟窿里的圓土粒，它的地下層建有縱橫交錯如迷宮般的隧道和洞窟。1786年，拉彼魯茲游覽了這座島嶼。我在那兒曾度過一段時間，我在那幻影憧憧、令人頭腦發(fā)熱的迷津中如此困惑，以至我的書想必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小說毫不成功。

眼下，在我那船舶機(jī)械師的家里，我內(nèi)心波瀾翻滾，這個俘虜做的帆船一直縈回于我心頭。當(dāng)他做這個模型時，他遇到了什么?是在把他帶往幾乎確定的死亡的船上呢，或就是在苦役犯監(jiān)獄里?但是，如果說是在苦役犯監(jiān)獄里做的，那么應(yīng)該假設(shè)，他并沒有在那兒立即死去，他還有空閑的時間，可是，他怎樣弄到做帆的布，制作船體的木頭呢?還有，他在什么情況下，得以把這個東西交給我的朋友呢?而我的朋友，怎么解釋他給我看了這個小帆船——無疑正處于他所感受到的激動中——卻又拒絕告訴我后來有關(guān)的事情呢?

帆船，那是俘虜?shù)脑姜z夢，然而，在我老朋友的書桌上，它那活像干枯皮膚的棕色的帆，確切地說，更令人聯(lián)想起死亡，一艘運載尸體的船。

毫無疑問，我也許永遠(yuǎn)得不到我這些問題的答案，正因為此，我非常惱火。有時，我覺得，我大部分生活就是這樣在徒勞地尋覓大大小小的謎底中度過。舉個例子：大街上響起了鬧哄哄的嘈雜聲，我趕緊沖向窗口，卻已一片寂然，我不會明白怎么回事。地鐵里聽到一場對話，“哎，我親愛的，你將永遠(yuǎn)猜不出發(fā)生了什么……”而我聽著，我不可能猜到，但是，我想知道，這會兒，我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就跟在這兩位陌生的過路女子后面，她們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秘密仍然絲毫沒有解開，而我不再按照自己的路線走，我又迷失方向了，但我已經(jīng)講過這些事了。

車廂的門打開了，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框中，研討會的那個人!“您沒有自殺!”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他一動不動?！熬褪悄莻€奪走老師妻子的年輕人，對嗎?”依然沒有回答?！岸缃?，您看不見出路了?我可不能幫您，我無能為力。”我怒氣沖沖，卷進(jìn)一件愛情事件，一件有關(guān)愛情、憐憫和悔恨的事件，那可不行，我已經(jīng)舍棄這類迂回曲折的故事，從今往后，我要平平實實地過日子。

正當(dāng)我反復(fù)思考我的這些決定時，他坐在我的面前，解釋某些有關(guān)他車子的事，那是一部有收藏價值的轎車，他說，是“一筆真正的財富”，在僻靜的車站停車場上，他被人持械威脅?？磥?，這些持械搶劫者是他認(rèn)識的一個團(tuán)伙，他們想要把他打昏——他果然鼻青臉腫——他成功地跳上火車，然而，這事兒挺復(fù)雜，車子屬于他父親，他曾打算把它賣了還債?！澳?，你一向是個正派姑娘，你不可能理解，而我，我喜歡賭博，你可記得，有一次，我拿了你的餐費去買一張樂透彩票，不記得，你實在太好了，所以都不記得了。我投入了循環(huán)信貸，18％到20％的利息，人一旦對此入了迷，陷了進(jìn)去，就再也出不來了，不可思議的資本主義!”現(xiàn)在，他身無分文，而這幫流氓，他們決不會放過他，“我必須一個個把他們除掉”。我非常吃驚，開始感到害怕。就像他自稱曾向我“借”過飯錢那樣，就像他“借”他父親的車那樣，他要向我“借”錢嗎?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車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不”，我想要大聲叫喊。但是，他卻深深地坐在椅子里，眼神迷茫，眼皮沉重，他好像快要入睡。“生活，多么混亂，我從來沒料到這樣!”他低聲地說，“你的父親好嗎?”

我的父親……

舊時的悲傷刺痛了我。這個肯定不認(rèn)識我父親的家伙，他管什么閑事呀!

“他去世了。”我挺不情愿地說道。

“啊，”他說，“怎么回事?”

“沒什么，他就是死了，這事與您無關(guān)?！?/p>

“人不是就這么死了，”他的眼皮越來越沉，嘆了口氣說，“每次死亡都有它的故事?！?/p>

我父親最后的時日。醫(yī)生們對他已無能為力，我們把他帶回家。我母親顯得歇斯底里，筋疲力謁，沒有能力進(jìn)行連貫的動作。我來做需要做的事情，把這個人們稱作“菜豆”的便盆放在我父親干癟的屁股下面，在他排尿的時候，甚至必須把住他的陰莖，然后，給他擦干凈，我，他的女兒，而他，這個如此靦腆，如此驕傲的男人。幸好，他不是很清醒，或者，體力已經(jīng)太衰竭，不會感到羞愧了。

“好吧，你曾經(jīng)比我強(qiáng)，我羨慕你?！蹦莻€人用他半睡半醒的聲音說道。

這種痛楚。我已經(jīng)成功地把它遏制住，直到那時，然而，這個假冒中學(xué)同學(xué)的壞蛋卻重新喚醒了它，現(xiàn)在，它使我感到苦惱不已。在我父親去世的前一天夜里，他叫啊，叫啊。他的聲音十分微弱，勉強(qiáng)透過隔墻傳來，在隔墻的另一邊，我安放我的床，一張折疊床。他在叫喚我的母親，他想要的是她，只有她，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我因此而生氣。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fù)她的名字。我母親睡在樓上。我不愿意去找她，我特別希望她好好安睡。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讓我操心的是她的狀況，即便在我父親的最后時刻。她的焦慮，她的煩躁，使我情緒沖動。我要休憩一會兒，希望全家人都安睡片刻，讓一切都安靜下來。

“我也一樣，”這個人悄悄地說，“安靜，睡覺?！?/p>

嗨，不!既然他已經(jīng)把我拉上這條路，他就必須聽到底。因為，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去看我的父親，溫和地勸說他，使他安下心來，在必要的情況下，讓他相信我就是他需要的人，他的妻子，他肯定再也沒有能力分辨。也許在我必然要去這么做的時候，突然，我聽見他清晰地說了幾句話，透過隔墻傳來?！罢媸强蓯u的事!”然后，“多么可恥的事，一個小男孩在這兒，實際上，——個小男孩獨自一人，孑然一身?！边@句話使我驚愕不已。當(dāng)然，這是他的聲音，但也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這簡直令人難堪，一個完全是個孩子的父親同他成年的女兒說話，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事，這不符合活人的自然法則，我感到恐懼。他的呼吸斷斷續(xù)續(xù)，一連串急促而輕微的呻吟聲，每一次喘氣都仿佛是最后一口氣。我再也不敢動彈，僵直地躺在床上，第二天，他去世了。

不，第二天，他還活著。我的兄長來了，跟往常一樣，顯得精干而匆忙。他擁抱了我的父親，仔細(xì)觀看他。通常，他立刻就又走了，他是市醫(yī)院里某個科室的主任，他的時間很緊。但是，這次，他滯留在病房里，神情不安，顯得猶豫不決。垂死的人那細(xì)弱的呻吟聲劃破了我們之間的空氣。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地說：“他在尋找出口。”“什么?”我說道。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明白了?！懊詫m的出口?！?/p>

這句話，這可不太像我兄長說的。瞬息間，我看見了軀體里的紫紅色或青灰色的通道，血管、神經(jīng)組成的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路，各種囊泡，各個隱蔽角落，我意識到，那兒，我多年來竭力躲避的彌諾陶洛斯^③正待在肉身迷宮的中央，現(xiàn)在，我必須看著它，馬上，它在我自己的身軀里，在人類的軀體里。我又看見了我們，我兄長、我和這平臥在床上，如此困難地呼吸的形體，我們仨一動不動，后來，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那天晚上，當(dāng)我父親去世時，我已經(jīng)返回巴黎自己的家。前一天夜里，在呻吟、哭泣和哀求的小男孩被深深推人密室，在我私人的迷宮內(nèi)，好多年來，被遺棄在那兒，獨自一人，形單影只。

忽然，我醒了過來。豆莢!我在開始工作前拿去煮的豆莢，正在廚房里燒，冒煙了，一股糊味，晚餐泡湯了。此外，我也搞錯了菜豆這個詞的另一個意思。那不是用于身體排泄口的盆，而是外科用的普通容器。我這是怎么啦?下午已經(jīng)快過去了，我曾想要寫一篇短篇小說，一篇人家要求我寫的短篇小說，它使我感到為難，我想必在辦公室里睡著了，手放在電腦的鍵盤上，在這短暫的小睡中，我肯定非常興奮，熒光屏上顯現(xiàn)出連貫的線條，亂七八糟的字母、數(shù)字和各種各樣的符號，一時間，我試著解讀這荒誕不經(jīng)的文本，毫無辦法，理智正處于休止?fàn)顟B(tài)，可怕的夢，在這種情況下，一名作家能做什么呢?重新整理，找到思路，依靠詞語、句法、涌現(xiàn)的形象，不惜任何代價，在迷宮里往前移，走向那在等待我的小男孩，他如此遙遠(yuǎn)，而又如此近地隱藏著，孤零零的，神色驚恐。為了重新找到他，向他致意，必須繞一個給你們，上海那兒寫一篇短篇小說這樣特別的圈子，可是，現(xiàn)在，我們倆做什么呢，我們將做些什么呢?

譚立德 譯

注釋：

①此處原文a me courir sur le harlcot，為一俗語，意思是使我厭煩，如果從字面來表達(dá)，則是“在菜豆上追逐我”，其中haricot有幾種含義，即：菜豆屬植物，醫(yī)用腰形盆，彎盆，腰子盆。因下文出現(xiàn)時為這個單詞的原意，故重復(fù)字面翻譯的意思。

②拉彼魯茲(1741-1788)，法國航海家。

③彌諾陶洛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牛怪物，他的頭部是牛，身子是人，是克里特王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淮和波塞冬送來的一頭白毛公牛生的。他被飼養(yǎng)在克里特的迷宮里。每年要吃雅典送來的七個童男、七個童女，后來被英雄忒修斯殺死。忒修斯殺死彌諾陶洛斯后，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尼用小線團(tuán)幫助他逃出迷宮。所以，現(xiàn)在“阿里阿德尼線團(tuán)”常用來比喻解決問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