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爽譯
作家如何看待迷宮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解釋說,迷宮就是她的一生。我的寫作甚似迷宮,她進一步說道,我每天都有小說構(gòu)思,到處都是,我開始寫,然后什么都沒留下。文字要留存下來就必須和內(nèi)心深處思想的河流匯合。在那里,長久以來潛意識集聚了種種事物。想法每天都有,但或許每四年才會有一部小說:當我的內(nèi)心世界在醞釀著的時候,我胡思亂想,半睡半醒。我正胡思亂想時,聽到安妮和我談研討會,談在中國的聚會,于是我的故事就從一次研討會開始,會上一名女子遇見了一名男子,他向她打招呼,問她是否記得他們過去的一位老師;但是這名女子從沒見過這名向她提問的男子,她不認識他。
蘇童也明確表示,迷宮就是我們的一生。他說,作家面臨迷宮也好,面臨生活也好,一切在于出路,難就難在找到出口。探討這個主題可以有不同的方式:通過誕生或者死亡,這兩種都是對生活的一種思考。我傾向選擇誕生,而我的法國大姐傾向選擇死亡。
作家簡要介紹各自作品的構(gòu)思
蘇童指出,當他在法國咖啡館與安妮交談時,這部短篇小說就已經(jīng)開始寫了。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他看來,主題切合這次兩儀文舍的活動。他解釋道:記得小時候,我隨奶奶和舅舅回老家,我看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一個放在柳條筐里的嬰兒。那幅畫面我再也不能忘懷;我一直想描述它。今年春天,我決定講述一個嬰兒的流浪,一個沒有意識的生命,除了哭做不了別的事,他在一個成人的世界里依靠成人的幫助流浪。這個生命的流浪使人想到迷宮里的路線:小說中嬰兒從一雙手轉(zhuǎn)到另一雙手,最后落入一個更大的迷宮,因為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變成了羊羔。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在談到她自己的小說時,認為故事的進展忽左忽右,好似一條任性的河流。很長時間,我認為每樣事物都有一個開端和一個結(jié)尾,她解釋說,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斷定必須講述一個線性的有頭有尾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覺出關(guān)鍵在于中心,迷宮的中央,此處此時擁有的。迷宮既沒有出口也沒有開端;重要的是在迷宮內(nèi)所做的一切。我的短篇小說是在隱喻寫作的迷宮。當我們是作家時,眾多的人物如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消失在墻后。研討會的男子突然出現(xiàn),隨后消失,隨后說起別的事情來。種種迷宮交錯在一起。有地理上的迷宮:我描繪世界版圖。在那個時代,陸地和海洋還沒有完全被開發(fā),從一個未知空間到另一個未知空間就如同穿行在迷宮中。研討會男子的再次出現(xiàn)將我們置身于偵探小說的迷宮中:我愛讀偵探小說,它們將人引入錯誤的線索。還有感情的迷宮。女敘述者將意識到她的迷宮有一個中心,某種東西吸引她如同那半人半牛的彌諾陶洛斯(Minotaure):她將遇見他的父親。在虛構(gòu)中,總需要有一顆真實的心,有某種東西深深打動自己的心,這里是父親的死。最終,女敘述者的潛意識希望在父親死時與他見面。于是就有了身體,血管和肉體的迷宮。父親為自己尋找沖出身體的出口,他呼吸困難。這是物理的迷宮。入口與出口相連,但是我不能多說了,故事的末尾留有一個神秘的因素。
就兩部短篇小說展開的對話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告訴大家,她不再是蘇童的大姐,而是他的小妹妹。他對蘇童說,在法國,您是一位很有名也很受尊重的作家,在參加研討會之前我已經(jīng)拜讀了您的作品。我喜歡您所寫的作品,因為您的作品擁有兩個在法語寫作中極為罕見的成分:既有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又有夢幻和魔力。我很長時間沒對法國文學感興趣了,我指的至少是大學或中學課程里的法國文學,因為在我看來它們過于寫實。我憎恨《包法利夫人》,那部作品如此寫實,以至于人物幾乎沒有自由的空間。在您的作品中,我所喜歡的,除卻現(xiàn)實的方面(我們通過輕快的方式從側(cè)面準確地了解到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情況),就是作品的結(jié)尾,早在故事的中部我就預感到它的到來,孩子變成羊羔,它突然間送來股清風,一片自由的空間;讓人夢想,讓人拓展自身的空間。我們不再拘泥于此處此刻,不再拘泥于現(xiàn)實;一個缺口向動物的世界打開;在我看來,這一喘息是很重要的。
蘇童回應(yīng)說,他很喜歡《包法利夫人》。他繼續(xù)說道:讀了您的短篇和“要短句,親愛的”這部小說,并且通過與安妮的交談,我驚嘆于您作品的節(jié)奏:奇特,光艷,堪與舞蹈媲美。我讀這個故事的時候,似乎感覺到每個句子都隨著舞步的節(jié)奏在前進。您對于人物的處理也通過特殊的節(jié)奏。您看到我故事的中部就知道孩子將要變成羊羔,而我,在讀您作品的整個過程中,一直都不知道您會把故事引向何處。最后,讀到有關(guān)父親的一節(jié),我對自己說,這真是一篇杰作。因為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陳規(guī),一個卡夫卡式的套路:一個未知的東西迎向我們。要超越未知并且開拓一個新的境界是非常難的。這就需要加入別的東西,別的能量。杰出的文學作品就能做到。我讀的時候不知道結(jié)尾是什么。對于垂危父親的描寫深深打動了我,作品在此展現(xiàn)出極為豐富的內(nèi)涵。它超越了我們所知的,超越了種種現(xiàn)成的模式和節(jié)奏。我很喜歡您的作品,因為它拓開了另一個空間,展開了眾多的主題,它很有力度。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重新說到《包法利夫人》:從文學的角度看,這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是從內(nèi)容來講,福樓拜不給包法利夫人一線希望,這一點我不能原諒他。一部文學作品應(yīng)該給人以力量和勇氣;《包法利夫人》卻把我壓倒了。在偵探小說中,女子幾乎不是受害者者就是尸體:真無法忍受。您的作品很吸引我,一方面是變幻之神奇,另一方面是您所描繪的種種相遇。許多法國小說很抽象,如今我更喜歡能遇見人物的作品。在您的小說中我們遇到很多人,因為孩子從一雙手轉(zhuǎn)到另一雙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并以不同的方式拒絕孩子:幼兒園阿姨的態(tài)度使我尤為惱火,因為我來自一個教師家庭,但我們也遇到了李六奶奶,似乎只有她同情這個棄嬰,她使我感到欣慰。
蘇童進一步解釋為什么幼兒園阿姨拒絕嬰兒。他說,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一切都服從于上級指令,包括人的感情,同情心,愛情。所有經(jīng)歷過這個年代的人都知道人們當時的反應(yīng)。當然,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心里也是極為痛苦的:我自己是父親。但是,當我拿起筆,我就沉浸到寫作中去,不去想讀者的感受。一部文學作品是否應(yīng)該給予希望或者力量?在我看來,要在寫作中創(chuàng)建一個迷宮;我認為這是我們作家所要做的工作,而不是去表現(xiàn)迷宮的出口。一曲國歌或許比一部文學作品更能給予力量。如果作品應(yīng)該是殘酷的,那它就會是殘酷的;如果它應(yīng)該是甜蜜的,那它也就會是甜蜜的。所有的作家都會面對讀者的感情問題。作家必須意志堅強,他既是作家,同時也是一個普通人,要在兩者間找到平衡點。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回答說:我同意一個作家不應(yīng)該為了給予希望或取悅于讀者而寫一些粉飾太平的作品,并對讀者說“一切都好,不用擔心”。我所說的其實是寫作的能量,它既可以是消極的,也可以是積極的。在我看來,《包法利夫人》呈現(xiàn)的是壓抑的世界和寫作,相反地,卡夫卡,一個相對陰沉的作家,他筆下釋放的巨大能量卻能從作家傳到讀者。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能量,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在您的小說《妻妾成群》中,某樣東西轉(zhuǎn)變視覺:聚集了所有的目光,而這一陰暗令人絕望的畫面卻給文字以力量,因而也給予了讀者力量。這個中心畫面應(yīng)是回應(yīng)了某種深層的東西,它充滿活力。
蘇童指出,不管是《包法利夫人》還是卡夫卡的作品,寫的都是人類的生存。福樓拜的著作是寫實的,古典的;別的如卡夫卡那樣的作家,他們用夸張和更為蒙眬的筆法,我們看到了變形。這并不重要:對我來說,作品總是在尋求彼岸,也就是一個光明的出口。在卡夫卡的《城堡》中,我們有時看到作者說出口在那兒,在一個城堡里,在一個地窖里。我想,對于包法利夫人來說,出口就是死亡。我喜歡福樓拜的這部小說,因為它擁有了在我看來所有提供文本多種閱讀的特點。有人說一部完美的作品不是一部好作品。我不同意這種說法,我認為一部完美的作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我們可以讀了再讀。我感覺包法利夫人這個人物是在寫作中逐漸塑造成的;作品似乎是在作者和他人物的相遇中誕生的。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接著說:當我知道小說會如何發(fā)展時,我就會興致索然,因為我更喜歡它舞蹈。在您的筆下,每一個短篇都有節(jié)奏地與文字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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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居里安觀察到,就迷宮這個主題,兩位作家都著眼于生存問題,穿越時間和空間,從生與死的角度進行嚴肅探討。兩位作家,都強調(diào)另一位作家在作品中用看似輕松的筆調(diào),一種“舞蹈”,用細膩的語言通過文學的形式來處理一個哲學的主題,這里當然也應(yīng)該有翻譯家的一份功勞。
讓·米歇爾·艾尼(Jean—Michel Henny)指出,兩個作品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與生存相連以及強烈的感情表達。他說,兩者都貫穿著一種對道德的思考。在西方,人們傾向于懷疑憐憫和同情。這種同情在兩篇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和空間各不相同:在蘇童的筆下,它的結(jié)構(gòu)非常含蓄,體現(xiàn)迷宮概念一種內(nèi)在的必然,是一個環(huán)狀的線路;在皮艾蕾特·弗勒西厄筆下,從起點出發(fā)之后是一個不連貫的行程,一個不斷尋覓的空間,一個摸索的進程,直到出現(xiàn)震撼人心的關(guān)于父親的一幕,突然開拓了另一個空間。蘇童回答說,這個空間問題,不管是在創(chuàng)作中還是在作品中,都是我所關(guān)心的。如何在作品中展開空間?這個故事的空間是每個人物構(gòu)建的,嬰兒從一個人轉(zhuǎn)到另一個人。孩子先是在鄉(xiāng)下,然后跨過一條象征著行政分界的河流,到鎮(zhèn)里:在這篇作品的自然空間之后,有一個創(chuàng)建空間的意愿??臻g的概念對我來說很重要。在一部小說里,人們常常關(guān)注典型人物或尖銳的矛盾沖突,忽視小說的空間;我喜歡發(fā)現(xiàn)作品里隱蔽的空間。皮艾蕾特·弗勒西厄回應(yīng)道,女人的大腦結(jié)構(gòu)與男人不同,女人沒有空間感和方向感。我旅行的時候,看著地圖都會迷路,但是只有在一個空間里我感到自己擁有指南針:這就是文學空間。我一句一句地前進,我追循自己的道路,我擁有一個深層的連貫性,因為它來自我的內(nèi)心。在文學的空間里我多次旅行。我率領(lǐng)著我的人物,從來沒有迷過路。
陳思和問蘇童,在他的作品中是不是也可以說一開始是羊羔變成了孩子,他又問皮艾蕾特·弗勒西厄,是否父親在死的時候有一點小男孩的樣子:那位敘述者又回到自己家中,而畫面依然留存在她的腦海,生活似乎把父親變成了小男孩。蘇童回答在寫這個短篇的時候,羊羔變小孩的過程并不明了,他著重渲染羊羔和孩子的氣味,但沒有尋求種種變形的嚴謹?shù)倪壿嬓?,營造一種迷的意味。他總結(jié)說,對我來說,兩種解釋都是可能的。皮艾蕾特·弗勒西厄補充說,我覺得在這部作品中作家可以感受某種滿足,因為故事的開頭那個女人說:“如果是一只羊,我就把它留下來了”。我們在此看到由詞語的力量反映出的作家的力度?,F(xiàn)在回答向我提出的問題:我的父母都過世了,我親眼看到母親或父親如何變;得有依賴性并跨入死亡之門:這正如重回童年,父母原有的威嚴解體了,而你成了你父母的父親或母親;這種生命接近尾聲時的逆轉(zhuǎn)非??膳隆?/p>
譯者談作品的翻譯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作品的中譯者譚立德說,她在此之前就知道這位作者;其小說《要短句,親愛的》在中國獲了獎,她當時就是評獎委員會的成員。這篇短篇小說涉及到生老病死,我們每個人都面對這樣的問題。女敘述者在一個研討會上遇見一個陌生人,后者談起一個對各種迷宮著了迷的老師。女敘述者對她自己的生活進行反省。敘述是用第一人稱展開的。讀者不由得和女敘述者一起思考:為什么這名男子和女敘述者交談?作者追循她的人物。小說《要短句,親愛的》也提到過迷宮:作者是否有其獨特的方式來看待迷宮?死亡可以是一種解脫。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放開阿里阿德尼之線,為了生活,為了審視世界??ɡ站S諾(Calvi-no)強調(diào)說外部世界的無序如同一個迷宮。皮艾蕾特·弗勒西厄的語言是簡樸的,流暢的,自然的,充滿活力的。她那幽默輕快的文筆應(yīng)該能在譯文中感覺得到。遺憾的是有些詞無法翻譯:如“菜豆”的不同含義,或者如“donner du fil a retordre”這種說法。皮艾蕾特·弗勒西厄說,我喜歡在作品中用一些慣用語,突然用一句比較老的說法,或者一句新的;這些突變一定;是非常難翻譯的。常常是最常用的說法最難譯。
蘇童作品的法譯者瑪麗·蘿萊雅(Marie Lau-reillard)說,在故事中,人與自然相遇,交織,兩者的界線變得模糊。嬰兒處于人和動物之間。她說,對話融于敘述之中,使文本非常地生動。不僅有醇厚的口語,還有豐富多彩的面部,動作和手勢的描寫,使一切都栩栩如生。自然無處不在,通過不同的事物表現(xiàn)出來:羊,狗,故事的開頭與結(jié)尾那沾濕棉襖的露水,草,棉布上的向日葵花,貓。羊的膻味,親密地和嬰兒連結(jié)在一起,被多次提到。小說似乎通過重復的光與影的變幻,邀請人們解碼象征;這突現(xiàn)的超自然可以讓人想到蒲松齡筆下的故事,動物世界和人類世界互相滲透。蘇童回答說蒲松林的故事或多或少有一個約定的模式,女人變成狐貍,因果報應(yīng)的關(guān)系;變換是固定的。在我的作品中,這個變幻是不固定的:嬰兒和羊羔融為一體。在我最后寫成的故事中,我特意營造一個開放的尾聲,使幾種可能性同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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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建民針對弗勒西厄的小說提到了走出迷宮的彌諾陶洛斯(1e Minotaure)和詹姆斯·喬依斯(James Joyce)。他說,迷宮只有一個出口:死亡。他針對蘇童的作品點明羊羔在西方文化中帶有天主教的象征意義,他問蘇童為什么孩子沒有變成狗或者豬。皮艾蕾特·弗勒西厄強調(diào),在她的小說中,如果說父親這個人物要死去——這是人類的命運——對于別的人物來說,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身處迷宮,這就是生活。當迷宮的建筑師代達羅斯和他的父親營造翅膀的時候,那也是生活。蘇童接過話題,沒有人能指明出口。至于小姑娘的變成豬,是個不可原諒的念頭,不該掠過你們的腦海:嬰兒必須變成羊羔,因為故事的開始是一個盛有孩子的柳條筐被放在羊圈里。
黃蓓強調(diào)皮艾蕾特·弗勒西厄作品中奇特的旅行。菲利蒲·福雷(Philippe Forest)寫過一部關(guān)于文學迷宮的著作,安妮·居里安請他發(fā)表意見,福雷說“迷宮”是一個外來詞,來源于希臘,反映了我們遙遠的本性,我們的矛盾;與蘇童及其作品一起來理解中文迷宮的各種神話回響,對此,他很感興趣;他說,寫作也是再寫作,永無止境的再寫作。
皮艾蕾特·弗勒西厄認為,古代的神話肯定無處不在,應(yīng)該脫離它們,不去復制它們;她同時認為一位作家應(yīng)該對自己內(nèi)心的體驗保持一點無知。蘇童說我們在這里對迷宮的闡釋反映的幾乎是各種哲學的本源?!懊詫m”在中文里的意思是:讓人迷路的宮殿。主要的意味有迷失方向,洞穴,而這就與迷宮精神相呼應(yīng)了;對我們來說最接近西方迷宮的意象是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