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澤諭吉(1834—1901)是日本近代最著名的啟蒙思想家,被譽為“日本的伏爾泰”?!叭毡局阅軌蚱孥E般地通過明治維新、借助西方文明迅速發(fā)展成為舉世矚目的資本主義先進國家,與福澤啟蒙思想的巨大促進作用密切相關”?!拔拿魇酚^”作為其啟蒙思想的主要方面,有其一定的進步性,但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決定了其“文明史觀”具有民族主義因素的主要基礎。
(一)
福澤諭吉出身于德川幕府末期中津一個下級武士的家庭,深受封建領主的壓迫,深刻體會到了封建制度的反動腐朽,同時又目擊日本在西方列強的欺凌壓迫下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受到的嚴重損害。在內(nèi)憂外患的逆境中,福澤立志與封建專制作斗爭,并以謀取民權獨立、國家富強為己任。他早年學習蘭學,后又曾作為幕府遣外使節(jié)的隨行人員,三次游歷歐美,諳熟西方文物制度,深受西方近代科學和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回國后積極介紹西洋各國情況,主張學習西方文明。他的思想對當時的明治政府影響很大。
明治政府成立以后,就把“文明開化”定為國策之一,宣稱“破歷來之陋習”,“求知識于世界”。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和生產(chǎn)設備的輸入,為日本帶來了產(chǎn)業(yè)革命的曙光;而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傳人,給傳統(tǒng)的舊觀念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造成了空前的混亂。
這時福澤諭吉站在了時代的前列,他的一系列著作與言論在當時起到了方向的作用,為日本文明、國家的發(fā)展指明了前進的道路。(勸學篇)中主要涉及到福澤有關平等及如何才能平等的話題,雖然其平等的前提是與西方文明國家的平等。
有關文明的觀點主要集中于(文明論概略)中。
首先,福澤諭吉比較全面、客觀地揭示了“文明”這個概念的內(nèi)涵,正確地指出了人的智慧、道德在文明中的地位與作用。
從總體上來說,福澤把文明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從狹義來說,就是單純地以人力增加人類的物質需要或增加衣食住的外表裝飾;從廣義解釋,那就不僅在于追求衣食住的享受,而且還要礪智修德,把人類提高到高尚的境界?!拔拿鳌币辉~,至大至廣,無所不包,從工業(yè)商業(yè)、科學技術到政治制度、文學藝術和道德智慧等,舉凡人類社會的一切物質和精神財富都包括在文明這一概念中。
福澤又從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面對文明行了分析。他認為,人的身體安樂、道德高尚,或者說衣食富足、品質高尚,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好比人的身子和影子一樣,形影不離。同時,他批判了僅以身體安樂和衣食富足作為文明的錯誤概念,指出,“人生的目的不單為衣食,若僅以衣食為目的,人就與螞蟻或蜜蜂無異”,進而,他也批判了僅以道德高尚便可稱作文明的偏見,認為如果僅以道德高尚就可稱作文明,那“天下人都將成為貧居陋巷、簞食瓢飲的顏回”,人類社會就永遠停留在原先水平,無法進步到今天。福澤以為,“文明的真諦在于使天賦的身心、才能得以發(fā)揮盡致”,他高度重視人的道德、智慧對文明的作用,認為人的安樂和精神進步是依靠人的德、智而取得的。歸根結底,文明可以說是人類智慧的進步。因此,一個國家的文明,實際上就是“普遍賦予于一國人民的智德的反映”,要想促進文明,振興民族,必須首先提高本國人民的道德和智慧。
其次,福澤對日本文明和西洋文明作了比較,分別提出了對日本文明及西洋文明的看法。
他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驗與客觀現(xiàn)實,指出,日本的傳統(tǒng)文明與西洋文明相比,西方有日本沒有的東西:一是“有形的數(shù)理學”,一是“無形的獨立心”。在《勸學篇》中又指出:“今試觀我國現(xiàn)勢,其不及外國之處,就是學術、貿(mào)易和法律。世界文明不外就是這三項。如果這三項不完備,國家就不能獨立。”在《文明論概略》中,福澤在一次肯定日本落后,西方先進。指出:從文學、技術、商業(yè)、工業(yè)等最大的事物到最小的事物,從一數(shù)到百或數(shù)到千,日本沒有一樣能和西洋比較。當日本還流行陰陽五行之說的時候,西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六十個元素;日本還在以天文卜吉兇時,西洋已經(jīng)制造了彗星歷,并進而研究了太陽太陰的實質;日本認為人是居住在地球平地上時,西洋人已經(jīng)知道地球是圓的,而且是轉動的;日本人認為本國是至尊的神州,而西洋人足跡遍于全世界,到處開辟疆土,建立殖民地,政令商法,遠比日本優(yōu)越。總之,就目前日本情況而言,沒有一件可以向西洋夸口。至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簡直是聞所未聞。不但在有形的技術工藝方面落后于西洋,就是在人的精神方面也不及歐洲?!拔餮蟾鲊嗣裰橇Τ渑?,有獨立自主精神,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是平等的,處理事物是有條不紊的。”而日本人在德川幕府的封建專制制度下,“就像銅墻鐵壁,任何力量也無法摧毀”,人們沒有機會發(fā)揮所長。全國人民被“分別關閉在幾千萬個鐵籠子里,或被幾千萬道墻壁隔絕開一樣,簡直是寸步難移”。
福澤雖然斷定西洋文明高于日本文明,但并不認為西洋文明登峰造極,盡善盡美。他從發(fā)展變化的觀點出發(fā),把西洋文明放在一定的歷史范疇加以考察。
他認為現(xiàn)在西洋各國為文明,只不過是至目前這個時代“人類的智慧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而已”,人的智德的提高是沒有止境的,因此文明的進步也是沒有止境的。“假如千百年后,人類的智慧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能夠達到太平美好的最高境界,再回顧現(xiàn)在西洋各國的情況,將會為其野蠻而嘆息?!笔澜缟蠜]有“達到頂峰的國家”,也沒有“盡善盡美的政治”。他指出,文明這個概念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與尚處在野蠻、半開化狀態(tài)的亞洲、非洲國家相比較,西方可稱為“文明”。但仔細分析起來,西方國家不文明的東西很多,還有不少弊端和丑惡??傊餮笪拿鹘^不是天花亂墜,美好無比,而是有不少的丑惡現(xiàn)象。
接著,福澤又提出了人們應對西洋文明的態(tài)度。
福澤認為正視現(xiàn)實、承認落后是完全必要的。如果要使本國進步、繁榮富強,就必須毫不遲疑地以歐洲文明為目標,學趕西方。要堅決摒棄那種迷惑于舊習、沉湎于本國古老文明、對西洋文明無動于衷、不以為然的愚昧短見,尖銳指出“不論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人民,凡是迷惑于舊習的,一定夸耀他們的歷史如何古老悠久,歷史越久就越珍視,恰如古玩家珍愛古董一般”,因而在古老文明的沉重包袱和陳規(guī)陋習的束縛下不能自拔,只好落后于世界潮流。1885年《脫亞論》中福澤極端蔑視中國和朝鮮的“古來之政教風俗”“自今之后不出數(shù)年喪土亡國”,而日本“當今之謀,不可再有等待鄰國文明共興亞細亞之猶豫,不如脫離其伍與西洋文明共進退。”“脫亞入歐”是其后來對亞歐文明鮮明態(tài)度的集中表現(xiàn)。
不過,福澤也十分鄙視那種在西洋文明面前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無所作為的奴才相。他說,文明和落后是相對的、變化的,一切落后國家在西洋文明面前,沒有理由悲觀泄氣、喪失信心。“即使前途千里迢迢,只要向前邁進一步,切不可畏懼前途遙遠而裹足不前”。
福澤正確地指出:落后國家在吸收外國先進文明時,一定要結合本國的具體情況,“取舍適宜”,切不可“全盤效法”,更不應該“單純仿效文明的外形,而必須首先具有文明的精神”;要“先攻其難而后取其易”,即先汲取文明的精神,“變革人心”,“改革政令”,“為汲取外形文明開辟道路”。他認為今日日本的文明尚不能稱為真正的文明,只是“徒具文明之名,而無文明之實,徒具文明的外形,而缺乏內(nèi)在的精神”。福澤這些深謀遠慮的主張,對日本迅速實現(xiàn)資本主義近代化起了重要的作用。
但是,由于福澤諭吉所處時代的因素,其文明史觀有著濃厚的民族主義意味。在《學篇》及《文明論概略》已有明顯的反映。
(二)
19世紀是資本主義在全球確立其統(tǒng)治的時代,也是西方列強挾其文明利器瘋狂侵略東方國家的時代。對這個地區(qū)的所有國家來說,確保國家獨立、避免印度和中國的覆轍已成為當務之急。圍繞民族存亡問題進行思考是19世紀東方諸國思想家的一個共同特點。生于此時的福澤諭吉,其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必然會受到這一時代特點的制約,他對民族與文明變革相互關系的理解也反映了時代的特點。
一般都把《勸學篇》中他所提倡的人人平等的獨立精神視為該著要闡發(fā)的中心思想。并據(jù)此認為,這是一篇民權宣言,但認真剖析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同時又是一篇民族獨立的宣言。福澤并不是就民權而談民權,而是把民權從屬于國權來認識的。它的深刻寓意在于,通過人的平等獨立來論證國家的平等獨立。在他看來,“沒有獨立精神的人,就不能深切地關心國事”,“在國內(nèi)得不到獨立地位的人,也不能在接觸外國人時保持獨立的權利?!彼?,“為了抵御外辱,保衛(wèi)國家,必須使全國充滿自由獨立的風氣。人人不分貴賤上下都把國家興亡的責任承擔在自己身上?!笨梢?,為國權而主張民權是《勸學篇》基本思路。在《文明論概略》中更是提出了“國家獨立是目的,現(xiàn)階段我們的文明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并且一直都把它作為該著的中心思想,即:文明是達到國家獨立這個目的的必要手段。
福澤認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階段,不存在超國家、超民族的抽象文明。文明只能搭乘于具體的民族國家載體之中,或者說,文明只有與民族國家的獨立聯(lián)系起來才有意義。他指出:“如果單提文明,就可能意味著存在某種與國家獨立和文明不相干的文明,甚至存在某種危害國家獨立和文明的似是而非的文明。舉例來說,現(xiàn)在日本各港口的繁榮雖然是文明的景象,但停泊在港口的船都是外國的,陸上的貿(mào)易大廈也是外國人的建筑,與我國的獨立與文明毫不相干?!币虼?,“總是這種文明能得到高度的發(fā)展,也不能對日本起什么作用,不能成為日本的文明”。
福澤還明確提出了要把國家獨立當作日本現(xiàn)階段面臨的首要課題。
他用大量篇幅論述了日本與西方國家之間在文明發(fā)展程度上的巨大差距(如前所述),認為“從總的情況來看,不能不說日本的文明落后于西洋”。他指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沿著野蠻——半開化——文明的軌跡前進的,其中,先進的壓制落后的,落后的受制于先進的,并將此視作確定無疑的規(guī)律。對于日本的現(xiàn)狀,福澤指出,既然已知“彼此之間有先進和落后的差別,……并知道了落后就要被先進壓制的道理,這是,我國人民首先要考慮的就是自己國家的獨立問題”。
福澤明確地將國家獨立和文明變革的關系確定為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他承認“文明的含義非常廣泛,……在世界各國中間爭取本國的獨立,只不過是整個文明論中的細枝末節(jié)”,但又表示對待事物“必須考慮他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然后福澤提出了“我是站在當前日本的立場,自然要把議論的范圍縮小,只是把有助于本國獨立的東西,姑且定為文明。所以現(xiàn)階段我國的文明,并不是文明的終極目標,而僅僅是作為事物發(fā)展的第一步,首先求得本國的獨立,其他問題領帶第二步,將求再解決。在這樣限定討論范圍的情況下,國家獨立也就是文明”,“國家獨立是目的,現(xiàn)階段我們的文明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
同時,他的這一民族主義的意識還滲透在其思想的其他領域和各種具體的主張中。
他歷來主張對外開放,但當一部分外國人雜居日本內(nèi)地時,他又從維護國家利益的角度出發(fā),給予嚴厲的批評。認為,對外開放是日本文明變革、國是增強的必要條件,但開放到什么程度,要取決于國家的具體承受能力。只有等日本國內(nèi)的法律、貿(mào)易等各項建設基本完備以后,方可“允許雜居”。福澤在經(jīng)濟上,竭力主張發(fā)展近代產(chǎn)業(yè),“鞏固立國之本,充實國力以便對外一戰(zhàn)”;在貿(mào)易為題上,不同意在日本經(jīng)濟實力上弱于西方國家的現(xiàn)階段實行自由貿(mào)易,“對外國輸入品進行限制是必要的”。
后來,福澤的民族主義表現(xiàn)得就更為明顯了。1878年在《通俗國權論》中說:“萬國公法不如數(shù)門大炮,數(shù)冊和親條約不及一筐彈藥”,“國家交際之實不過為爭權威貪利益”而已。1881年在(時事小言)中寫道:“嚴我軍備,張我國權,其武備不在獨守日本一國,兼在于保護東洋諸國”。1887年又在《時事新報》上連續(xù)發(fā)表《朝鮮是日本藩屏》、《與外國戰(zhàn)爭未必危事兇事》,公然提出變朝鮮為日本殖民地,為此不惜與清一戰(zhàn)。在以后的日子里積極支持日本的對外侵略擴張,把其思想中的民族主義發(fā)展為國權主義乃至霸權主義,由此,其思想中民族主義的本質才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
(三)
盡管福澤諭吉在19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初,確實有一些關于國家平等的言論,而且這些言論并不是單獨存在的,同時伴隨著大量不平等的言論。但在其思想主流表現(xiàn)于中的后期言論更多的是建立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上。
19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的福澤思想具有平等與強權傾向并存的特點。這主要是由于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及日本國內(nèi)的形勢所決定的。當時,日本民族的最大希望是取得國際地位的獨立,首先要廢除幕府所簽訂的,后來明治政府又一定程度上承認的不平等條約,最大的障礙是日本的國力不夠強大,于是日本的領導者以及先進的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行動有著很大的矛盾性。但其一切的目的自然是日本國家的獨立,其它都是權宜之計的手段。福澤亦不例外。
自19世紀70年代中期后,福澤民族主義思想中一度存在的平等與強權的雙重性就被民族強權的單一性所取代了。其實這是其思想的繼承性表現(xiàn),而不是所謂的“轉折”性。民族主義的思想是其—慣性的表現(xiàn)與其他言論的基礎。
福澤諭吉的文明史觀有其深刻的歷史與社會根源,正是這些因素決定了它的民族主義立場,這是時代使然,對福澤而言是無可厚非的,但其后卻發(fā)展成為侵略擴張的思想工具,則是我們必須批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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