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有宋一代出現(xiàn)了很多字書,就其序言、凡例、解說等方面看,宋人的字說理論可歸納為:規(guī)范字須有定形定音定用;正體一定要能體現(xiàn)形義統(tǒng)一原則;有些字的理據(jù)須通過復形獲得;正確分析理據(jù)必須明了“六書”。
關鍵詞 字書 字說 正字 漢字學史
宋代是我國傳統(tǒng)經(jīng)學大受沖擊的時代,小學作為經(jīng)學附庸的地位隨之動搖,開始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字學作為小學的基礎,在這一時期也呈現(xiàn)出趨向繁榮的情勢。一方面當時說字者多,著述者眾;另一方面,字說理論的斗爭又非常激烈。革新派為了自己改革的需要,多方附會漢字以義理;保守派則極力反對,主張復古正形,以致形成兩陣對壘(此處的革新與復古只是就他們對漢字結構的認識而言)。其實,由于宋代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復古者未嘗不受影響,而革新者又未嘗沒有復古傾向,所以,兩派都是新舊參半的。復雜的矛盾斗爭往往促使解決方法的多樣化和科學化。因此宋人的字說理論即正字理論還是值得研究的。宋人字說雖有革新派與復古派的不同,但僅就目的而言,兩派似乎是殊途同歸的。他們都認為漢字是有理據(jù)可說的,但革新派不顧漢字結構的客觀實際,一味將義理附會于字形,故多穿鑿聯(lián)想之說。王安石在《字說·自序》中說:“文者,奇偶剛柔,雜比以相成,如天地之、文,故謂之文;字者,始于一,一而生于無窮,如母之字子,故謂之字。其聲之抑揚開塞,合散出入;其形之衡從曲直,邪正上下,內外左右,皆有義,皆出于自然,非人私智所能為也。與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異用而同制,相待而成易。先王以為不可忽,而患天下后世失其法,故三歲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秦燒《詩》、《書》,殺學士,而于是時始變古而為隸。蓋天之喪斯文也!不然,則秦何力之能為?而許慎《說文》,于書之意,時有所悟,因序錄其說為二十卷,以與門人所推經(jīng)義附之。惜乎!先王之文缺久,慎所記不具,又多舛,而以予之淺陋考之,宜有所不合。雖然,庸詎非天之將興斯文也,而以予贊其始。故其教學必自此始,能如此者,則于道德之意,已十九矣?!焙苊黠@,他認為先圣制字是有理據(jù)的,為了維護這種理據(jù),還要進行“同”的工作,“同”即正字用。他認為變古為隸是“天喪斯文”,而他作《字說》是天將“興斯文”,以他“贊其始”。這看起來似乎有濃烈的復古意味,然而,他的復古,并不是復漢字造字的客觀意圖,而是點畫之間透露出來的“自然之氣”,實則是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理解和發(fā)揮,是他的政治理想。所以,這種復古是無源無根的。這便導致了他實踐上的一系列錯誤,他解字常常隨意拆析,甚至于連自己浩嘆隸變之妄而欲“興斯文”的初衷都忘了。比如他在《考工記注》里解說“革”字:“三十年為一世,則其所因必有革,革之要不失中而已?!薄爸潍F去其毛謂之革者,以能革其形。革有革其心,有革其形。名獸,則不可以革其心者。不從世而從廿、從十者,世必有革,革不必世也?!彼坏闯C《說文》之枉,還添上了“不失中”的謬論,可知他也只是據(jù)隸變后的形體而已。他對“卓”字的解釋更能說明這點:“車從三,象三材;從口,利轉;從1,通上下。”將一個不可拆分的象形字搞得支離破碎。所以,唐蘭說:“王安石用空想來解釋一切文字,這本是普通人容易犯的毛病,不過他讀書多,附會巧,好像言之成理,而且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極高,所以《字說》二十卷曾風行一時。唐耜作《字說解》一百二十卷,陸佃、羅愿等都是信仰新說的。但是罵他的人很多,所以終于失傳?!边@是比較準確的評價。
與辨正字形字音字用相聯(lián)系的復古勢力,在宋代的字學領域一直占主導地位。其主旨是恢復漢字原形,找到構字理據(jù),辨正字音字用。在此宗旨指導下,學者們紛紛編寫字說著作,張揚他們的字說理論。歸納起來,他們在理論上做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對字形字音演變歷史及致訛原因的探討;二是對漢字構形理論即“六書”的重新研究。下面就幾部重要的字書分別加以述論。
漢字形體的訛變,一由書體本身的歷史演變,二由傳寫的錯誤。字音的誤讀,一因漢字非表音文字,二因語音的歷史演變,三因通借干擾。宋人正字理論,對此都作過探討。首先看郭忠恕《佩觹》的論述?!杜逵}》是郭忠恕的正字專著,上卷為正字理論,詳細論述了漢字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的歷程及形音致訛的原因。他認為造字始于象形,但古文已自有不同寫法,其后隸變,形體浸訛,加之后人解釋字形穿鑿附會,隨意更改,使字形訛奪繁蕪。由于時代的變遷和方言的不同,致使“同言異字,同字異言”,甚至音義皆同而形體殊異,故四聲難辨,讀音紛繁。再加上傳寫的差錯,三種情況造成了社會字用極度混亂、漢字理據(jù)隱晦難明。因此必須加以辨正。中、下卷分為“十段”,以形為經(jīng)、以音為緯對字進行辨正。如《平聲自相對》一目下云:“彷仿:上陪郎反,彷徨。下方兩反,仿佛?!惫宜”嫖隽?58組形體相似、容易誤讀誤用的字,對有宋一代的正字活動有導引之功。之后賈昌朝的《群經(jīng)音辨》、張有的《復古編》、李從周的《字通》以及遼僧行均的《龍龕手鑒》等正字著作相繼出現(xiàn),其中張有《復古編》影響最大,專本許氏《說文》,旨在復漢字之本形,定漢字之正音,主要說明什么是正體,什么是俗、別、訛體。正體一依《說文》小篆,如:“僮,未冠也。從人童。別作犝(羊童)瞳,并非。瞳或用童。徒紅切?!彼麑γ總€字形都作形義分析,并注明俗體,別體。因為張有主張復《說文》之古,故對后起本字或區(qū)別字概加排斥,如:“枇杷,木也。枇從木比,房脂切;杷從木巴,蒲巴切。一日胡樂,胡人馬上所鼓。別作琵琶,非?!边@就過于泥古了。李從周的《字通》主要講漢字演化過程中的同化和異化現(xiàn)象,目的也在溯解本訓,求得理據(jù),與《復古編》異曲同工。他將因隸變而混同的偏旁或筆畫匯成一類,舉例字分別說明其原形,如第一類為“上一點類”,注曰:“凡一之屬在上者象天,在下者象地。”收十四字,皆以篆文為字頭,下附楷書,后注音,再釋義,并說明何字從此。如:“一,於悉切。惟初太極,道立于一。元字從此。二,古文上,指事,時掌切。產(chǎn)旁示帝等字從此。”這是說產(chǎn)旁等字的上一點與元字的上一畫本不同,后來變成相同的筆畫了。若要解析漢字構意,必須明了原形,所以,魏了翁序言說李從周“蓋嘗博觀歷覽,而能反諸義理之歸者也”。這里所謂“義理”,即是構字理據(jù)。《龍龕手鑒》等書確定正體的依據(jù),也大致如此。
宋代官修的大型韻書《集韻》和字書《類篇》,也將正字作為它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收字都是先列正體,后附古體、異體,對俗體尤其是構字理據(jù)不明的俗體,概加排斥。如《集韻》的凡例中說:“凡流俗用字,附意生文,既無可取,徒亂真?zhèn)巍=裼谡闹?,直釋日俗作某,非是?!闭闹卸ā傲t”等為正體,以“群”為俗字,不作為字頭列出。《類篇》的凡例幾乎都與正字有關,如“凡古意之不可知者,皆從其故也?!薄胺沧児识湔嬲?,皆從古也?!薄胺沧种蟪鰺o據(jù)者,皆不得特見也。”司馬光在全書正文中加的五十幾條案語,也都是有關正字的。如《一部》“天”字下司馬光案:“唐武后所撰字,別無典據(jù),各附本文注下?!币陨纤f都反映了一個觀點,即正形須維護漢字理據(jù)。這與郭忠恕、張有各家的正字目標是一致的。
宋人正字形為求理據(jù)、體現(xiàn)形義統(tǒng)一,而要確定正確形體,獲得正確理據(jù),即須明了造字原則。因此,對“六書”理論進行科學研究,是正字的必然要求。所以,六書說便成了宋人正字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宋人研究六書,雖以《說文》為本,但有所創(chuàng)新。這一時期系統(tǒng)論述六書的,當首推張有。他將文字加以區(qū)分,以象形、指事為文,會意、形聲為字。對假借和轉注也注意到它們屬字用問題。他對“六書”還有更具體的定義:象形是“象其物形,隨體詰屈,而畫跡者也。如云回山川之類。”指事則“事猶物也,指事者加物于象形之文,直著其事,指而可識者也。如本末叉之類?!薄皶庹?,或合其體而兼乎義,或反其文而取其意,擬之而言、議之而后動者也。如休信鬻明之類?!薄爸C聲者,或主母以定形,或因母以主意,而附他字為子,以調合其聲者也。如鵝鴨、江河之類。”_3J從張氏對四書的定義及所舉例字看,他是繼承許慎的六書理論的,而于指事的定義,則更加明確,但未論及純象征性符號的指事,所以胡樸安說:“張有指事之說,是指事變例之一種。‘本’、‘末’等字,后人所謂形不易象而變?yōu)橹甘抡咭??!焙系囊庖娛钦_的,但指事字大多是屬于在象形字基礎上加指示性符號這一類的。至于會意的“反其文而取其意”后代尚有爭議,張氏也未舉例。又張氏所提出的子母相生說,后為鄭樵等人所繼承。張有對轉注和假借的定性,與許慎有所出入,尤其是轉注,他說:“轉注者,展轉其聲,注釋他字之用也。如其無少長之類?!薄白⑨屗帧庇行┖滢o,當是指詞罷。其所舉例也有問題,胡樸安說:“張有之說,以依聲托事之假借為轉注?!逼鋵?,除了“其”、“無”純屬假借,“少”、“長”當屬詞義引申,系語音分化造詞。張氏對假借的定義是:“假借者,本非己有,因他所授,而借其聲義者也。如亦非西朋之類?!薄胺恰弊鞣穸ㄔ~,是詞義引申還是假借,尚待討論,其他則完全正確。張有注意了字構和字用的區(qū)別,這是他比同時代其他人高明的地方。
張有之后有鄭樵,他不僅在宋代的六書研究領域占有重要地位,而且是整個六書研究歷程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的《通志·六書略》將“六書”看作是通經(jīng)的階梯,他說:“經(jīng)術之不明,由小學之不振;小學之不振,由六書之無傳。圣人之道,惟藉六經(jīng);六經(jīng)之作,惟務文言;文言之本在于六書。六書不分,何以見義?”“古文變而為籀書,籀書變而為篆隸。秦漢之人習篆隸,必試以籀書者,恐失其原也。后之學者,六書不明,篆籀罔措,而欲通經(jīng),難矣哉!”可以看出,在字形結構的問題上,他是崇古的,要求探“原”的?!读鶗浴肥紫葘υS慎文、字有別的觀點作了進一步發(fā)揮,明確指出“獨體為文,合體為字”。他繼承張有,將文分為子、母二類:“立類為母,從類為子。母主形,子主聲?!彼f自己曾著有《象類書》,“總三百三十母為形之主,八百七十子為聲之主,合千二百文,而成無窮之字”。他認為《說文》雖定五百四十類為字之母,但根據(jù)他的“母能生,子不能生”的原則,則許氏誤以二百一十子為母。因此,他去掉這二百一十母,便得三百三十,實際上就是三百三十個部首,但《六書略》中只有二百七十六個。他說,文、字與六書的關系是:“象形指事,文也;會意諧聲轉注,字也;假借,文字俱也?!彼€具體論述了“六書”之間的關系:“象形指事一也,象形別出為指事;諧聲轉注一也,諧聲別出為轉注。二母為會意,一子一母為諧聲。六書也者,象形為本,形不可象,則屬諸事;事不可指,則屬諸意;意不可會,則屬諸聲,聲則無不諧矣。五不足而假借生焉?!编嵤险J為象形為造字之本,指事是象形之變體,這無疑是正確的。至于諧聲和轉注的關系,鄭氏也有充分認識,但表達不夠明確。有學者認為,轉注是漢字孳乳的一種方法,轉注的結果是形聲字的產(chǎn)生,即隨著詞義的引申發(fā)展,記錄源詞的字分化出新形而產(chǎn)生新字,如“眉”孳乳出“湄”、“正”孳乳出“政”等。鄭樵大致也有此意,但他犯了一個錯誤,即將轉注和形聲混為一談。轉注本是孳乳之法,形聲是結構原則,二者本不是同一層面上的問題,是不能并論的。至于假借的“文字俱也”,從字用角度看,是準確的。因為漢字的孳乳是有限的,而語言中的詞是無限的,以有限的字記錄無限的詞,就必然會產(chǎn)生一字記錄數(shù)詞的現(xiàn)象,如果它所記錄的一個詞與自己本義所在的詞聲近或聲同而意義全無聯(lián)系,就出現(xiàn)了文字的借用。不管是獨體的文,還是合體的字,都有被借用的可能。其次,鄭樵詳細說明了“六書”的特點,并將二萬四千二百多字分門別類,歸人各自的造字原則之下。他理論上的闡述很有見地,古今論述者甚多,故我們不再系統(tǒng)討論,只就個別地方提些看法?!读鶗浴は笮涡颉氛f:“書與畫同出,畫取形,書取象;畫取多,書取少。凡象形者,皆可畫也,不可畫,則無其書矣。然書窮能變,故畫雖取多而得算常少,書雖取少而得算常多?!边@是對象形字與畫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所作的具體說明,充分注意到了文字作為符號的抽象性與畫的具體描繪實物形象的不同。但實踐中,可以說是錯誤百出。比如,他說:“指事類乎象形,指事,事也,象形,形也;指事類乎會意,指事,文也,會意,字也?!笨墒?,他所列的104個指事字中,除了“叵”、“尹”、“甘”、“引”等十九個字還可以算得上指事外,其他則非象形,即會意,而像“刃”、“上”、“下”、“一”、“二”、“三”等很明顯的指事字,他卻歸到象形中去了。此外,鄭氏和他同時代的其他人一樣,不能將文字與語言區(qū)分開來,說的是漢字結構原則,卻常常指的是漢語詞義,比如他將象形分為三大類十八小類,并不是嚴格以漢字結構特點為標準劃分的,而是依漢字所表示的詞義來定,所舉例字又往往不是象形。如“象貌”類中的“翏”、“象聲”類中的“轟”、“朵”等,既非象形字,又與其“指事象形,文也”的觀點相矛盾?!读鶗浴分凶詠y其例的地方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人對其理論價值的正確評估。所以,我們說,鄭樵打破《說文》系統(tǒng),提出自己的六書理論,似乎是有創(chuàng)新的,但其“革”實效不大。再從他對六書地位的確定和對《說文》訓釋的承繼看,復古的意味也是有的,但就總體的字形分析看,還遠遠遜于許慎,比張有也差一步。然而,他對六書說的中興聽起的作用,是應當肯定的。
綜前所述,我們可以將宋人正字的理論歸納為:規(guī)范字須有定形定音定用;正體一定要能體現(xiàn)形義統(tǒng)一原則;有些字的理據(jù)須通過恢復筆意獲得;正確分析理據(jù)必須明了“六書”。無疑,這是具有科學性的,故而它在漢字學史上起了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蘭州 730070)
(責任編輯 葉玉秀)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