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元這個當年大批特批海瑞的文痞死了。
“文革”這十年動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當時關(guān)于《海瑞罷官》的一切冤假錯案也都平反昭雪了,從法制方面說,確實已成歷史,告一段落。但有三件十分具體的史實,卻始終沒得到徹底的澄清,現(xiàn)試稍作梳理:
把兩次罷官混為一談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段膮R報》發(fā)表。1967年5月,北京《內(nèi)刊》“反修兵”印發(fā)的《文藝戰(zhàn)線上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1949~1966)》說此文“揭開了批判吳晗之流的序幕”。1965年11月29日,《解放軍報》轉(zhuǎn)載此文時,編者按就進一步升級,說“《海瑞罷官》是一株大毒草”。
隨后,批判的文章陸續(xù)出現(xiàn),主要有戚本禹的《〈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本質(zhì)》、關(guān)鋒與林杰的《〈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兩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等。為了硬要把吳晗的作品上綱上線,說成是為彭德懷的鳴冤叫屈。一時間,《海瑞罷官》的“罷官”是要害問題成了定論。又說是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人民群眾不是明史專家,也只能聽他們隨口亂說。
其實,這樣說完全把歷史的真相弄亂了,而事實原來很清楚:海瑞一生被罷官有多次。他上《治安疏》,被罷官而下詔獄,是嘉靖皇帝朱厚罷的。時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而《海瑞罷官》寫的是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和徐階等鄉(xiāng)官斗爭而被罷官,那時嘉靖皇帝已經(jīng)死了,朱載即位,早改元了。時在隆慶四年(1570),所以當時的所有批斗都說《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又說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把相距五年之久的兩件事情混為一談,實際上是鬧了大笑話。
海瑞是否“罵”過皇帝
海瑞在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任上,曾向嘉靖皇帝朱厚上《治安疏》,對于朱厚的多年不上朝而一心一意想白日飛升而成仙進行了披肝瀝膽的諫勸。
這種諫勸在封建時代,每個朝代都有,那些忠心的臣僚,當然也會反映民間疾苦,但絕不是推翻封建統(tǒng)治,也無意更換封建統(tǒng)治者,而是希望統(tǒng)治者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希望能出現(xiàn)國泰民安的局面。這種進諫,至多只能是逆耳忠言,和發(fā)泄仇恨私憤的“罵”是有根本區(qū)別的。
在二千年封建社會的歷史時期,唐代開國之初,魏征向唐太宗李世民多次進諫,今存《魏鄭公奏議》,其中言辭尖銳、情緒激動者亦不少,這自然都是屬規(guī)勸的性質(zhì),不能說成為“罵”。北宋時,包拯向宋仁宗趙禎的進諫,情況也基本如此,也是規(guī)勸的性質(zhì),也不能說成為“罵”。因此,辛亥革命以來,建國以來,從未有歷史學家寫過《魏征罵皇帝》、《包拯罵皇帝》之類的文章。
我們再看《治安疏》,其中有段話,的確十分刺耳:“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邇者嚴嵩黜,世蕃極刑,差快人意,一時稱清時焉。然嚴嵩罷相之后,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漢文帝遠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尤其把“嘉靖”二字破解為“家家皆凈而無財用”可以說是一種謾罵或詛咒,但對海瑞來說,他不過是向嘉靖皇帝反映民間對嘉靖皇帝之極度不滿的情況,怎能把如實反映情況的人當作謾罵者、詛咒者呢!
在《治安疏》快結(jié)束時,海瑞說:“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為陛下一言之”。這已經(jīng)很清楚地說明了當時朝廷上的風氣是一味歌功頌德,全都順著皇帝的意愿,阿諛奉承。大臣小臣們沒有一個人敢于反映民間的真實情況,當然更沒有一個人敢于反映百姓對皇帝的不滿。正因如此,海瑞才冒極大的風險進諫。
冒死進諫,在封建社會中是常有的事。比海瑞稍早的楊繼盛進諫時,也是作了被處死的心理準備的,后來確實被酷刑處死了。也沒有人說過:楊繼盛罵皇帝。冒死進諫,簡稱“死諫”。海瑞事先已購買了棺材,可見決心之大。但在《治安疏》中未提買棺材之事,否則也會被認為是近乎要挾或耍賴的行為。
1959年9月21日,吳晗的長篇論文《論海瑞》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內(nèi)提到“當海瑞因為批評嘉靖帝坐牢的時候,嘉靖帝很生氣?!币驗椤爸G”是古漢語,只用于臣僚對皇帝,于是在提法上改用了“批評”二字,“諫”與“批評”雖然不能認為是同義詞,但“諫”一般都含有“批評”的意思,所以這樣用也應該是允許的。
但是,早在同年6月16日,《人民日報》上卻出現(xiàn)一篇短文,題為《海瑞罵皇帝》,署名劉勉之。等到姚文元開始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之后,許多報紙和大字報便紛紛揭發(fā):劉勉之即吳晗的化名。于是出現(xiàn)了把《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聯(lián)系起來一起揭批的場面。這一件事情很難使人置信。
吳晗對中國古代歷史,尤其明史,尤其海瑞這個歷史人物頗有研究,他完全理解封建社會中臣僚與皇帝之間的相處關(guān)系,他完全理解海瑞對嘉靖皇帝或隆慶皇帝、萬歷皇帝的一片忠心,他不可能認為海瑞會“罵”皇帝。再說,吳晗在這數(shù)年之間寫了許多關(guān)于海瑞的文章,全是署名吳晗,為什么偏偏這篇署名劉勉之。既然早在6月16日他就認為海瑞是在“罵皇帝”,那么,為何到了9月21日發(fā)表《論海瑞》時,卻又不用“罵”而改用“批評”的提法呢?
因此,我認為《海瑞罵皇帝》這一短文果真出之于吳晗手筆的話,也不代表他本人的看法,不能排除是他人授意,或他人指使所寫。也有可能是別有用心的人,早就在實施后來張春橋之流公開承認的“引蛇出洞”的計謀了。否則的話,無論如何解釋不通的。
海瑞怎可能用《紅樓夢》的語言
到了1966年5月16日以后,文革已經(jīng)在全國范圍之內(nèi)廣泛展開,大字報滿天飛,各種各樣的印刷品滿天飛,在上海,在北京,這種情況尤其顯著。
為了要使《海瑞罷官》、《海瑞上疏》和完全出之于誣陷的所謂彭德懷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滔天罪行”聯(lián)系起來,“四人幫”使出了最無恥的伎倆,荒謬絕倫地捏造海瑞說過:“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句話。用來證明《海瑞罷官》、《海瑞上疏》是配合彭德懷向毛主席猖狂進攻的。
一開始,我也被這一鬼蜮伎倆弄糊涂了。繼而一想,所有明刊善本海瑞文集都曾仔細讀過,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一句話。而且,明刊李春芳編刻《海忠介公居官公案》以及傳統(tǒng)劇曲、傳統(tǒng)曲目的《海公大紅袍》、《海公小紅袍》等文本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兩句話。
說實在的,海瑞寫的文章基本上是當時流行的古文,《治安疏》的風格有一定代表性。至于大白話,海瑞極少用。在淳安知縣任上,有《人命參語》好幾篇以及《爭墳地參語》、《爭谷參語》各一篇,寫得更通俗,但仍不是大白話。再說,這完全不符合海瑞的思想,他對嘉靖以及任何一位皇帝,衷心希望他們在龍椅上坐得更穩(wěn)些,而決無拉下馬的造反企圖。
我覺得“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兩句話很熟悉,最后終于找到這出自于《紅樓夢》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鳳姐對尤氏談起無賴張華以尤二姐未婚夫身份狀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里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時說了一段話:
“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鳳姐形容窮瘋了的人,為著敲詐勒索,會去干任何冒險的事?!鞍鸦实劾埋R”,原是一種形象化的比喻。在“四人幫”文痞眼光里,就作為一種真的要把皇帝拉下馬的鐵證了,于是就張冠李戴,硬說是海瑞講的。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卻作為法寶在使用了。
當然,這兩句話再追索下去,更早的出處在《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五回,仍舊不是海瑞講的。但“拼著”二字則是“破著”,略有不同之處。
在文革期間,沒有辦法把這兩句話的出處講清楚,誰講誰就成了“反革命”。以致后來以訛傳訛,大家真以為是海瑞講的,最低限度,認為海瑞的心態(tài)就是如此這般。“文革”結(jié)束,不僅沒有被糾正,而且有許多為《海瑞罷官》、《海瑞上疏》冤獄平反昭雪的文章也都正面引用這兩句話以說明海瑞的不怕死,這就一錯再錯了。再不糾正,將來要弄清楚,勢必更麻煩更吃力。
當時“四人幫”關(guān)于海瑞所鬧的笑話,這是主要的。后來因為說成清官比貪官更可惡,人民群眾極反感,他們黔驢技窮,又偽造歷史上的“儒法斗爭”,說海瑞作為法家,仍有可以肯定的一面,這一類謬論影響也不大,就不再列舉了。
編輯:方平 杜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