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愛欲和智慧，這里三河交匯

從死的福地瓦拉納西到性愛之都卡朱拉霍大約300多公里，乘車單程需要9小時。

出發(fā)不久，車子就經(jīng)過阿拉哈巴德（Allahabad）大橋。從大橋上，我們看到青藍(lán)的朱穆那河和昏黃的恒河交匯一起。在人類的地圖上，這里只有兩條河。恒河的水可以洗滌罪孽，牧牛神克里須那(Krishna) 曾經(jīng)在朱穆那河畔做愛，那是人神兩界最偉大的性愛。在罪孽和愛欲之上還有智慧，于是印度人總說這里三河交匯。那神話中的薩拉瓦提（Saraswati）河即是智慧之河?？上业确踩耸强床灰姷?。

傳說中，毗濕奴將長生不老的甘露交給一只神鳥。在飛行中，神鳥不小心將甘露濺落四處。每隔12年，這四個地方就舉行大壺節(jié)（Kumbh Mela），阿拉哈巴德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處。1989年的大壺節(jié)，三天之內(nèi)，聚集在阿拉哈巴德洗浴者多達(dá)2700萬。

天黑之前的100多公里，沿途皆為農(nóng)田。這一帶位于印度中部，臨近朱穆那河谷，朱穆那河的一條分支肯河就流過卡朱拉霍。如今這方圓幾百里，已經(jīng)相當(dāng)閉塞。可是，1000年前，卡朱拉霍曾是昌德拉人（Chandella）繁榮的首都。在王國的鼎盛時期，她的疆域西到瓜利爾（Gwalior），東達(dá)瓦拉納西。

這神廟要能夠表達(dá)人類的激情，滿足情欲的饑渴

傳說中，昌德拉人的祖先是婆羅門司祭的女兒。一個月夜，這個美麗的姑娘在河里洗澡，被月神勾引而懷孕。未婚母親不見容于當(dāng)時的社會，遂逃到印度中部的密林中，將孩子帶大。成年后，這個孩子建立了昌德拉王國。一次母子在夢中相會，母親請求兒子修建一座神廟，那座神廟能夠表達(dá)人類的激情，滿足情欲的饑渴。于是，昌德拉人就建造了性愛之都卡朱拉霍。

自公元930年，幾代昌德拉大帝都醉心于藝術(shù)和建筑。在他們的皇冠下，85座神廟在卡朱拉霍拔地而起。那些神殿不僅深具中北印度的風(fēng)格，而且頗得南方之風(fēng)。于是，孔雀帝國和笈多時代的藝術(shù)之花，再次在印度中部綻放。

從10世紀(jì)到14世紀(jì)，伊斯蘭人一路南進(jìn)。德里、馬圖拉（Mathura）和卡瑙季（Kannauj）先后被洗劫屠城。雖然卡朱拉霍位于征服者的行軍路上，但是她卻躲過一劫。據(jù)說當(dāng)?shù)夭柯淠w色深黑，非常兇悍，踏入領(lǐng)地者格殺勿論。最終，25座神廟幸存下來。

卡朱拉霍的神殿群分東西南三部分，最知名的西神殿群包括13座神殿。霧中，我們無法辨別方向，只能從地圖上，看出它的大門位東朝南。進(jìn)門后，如果從南向北，逆時針行走，依次為拉克什曼（Lakshmana）、維瓦納沙（Visvanatha）、迦噶當(dāng)比（Jagadambi）、切特拉古樸特（Chitragupta）和坎達(dá)里亞摩珂提瓦（Kandariya-Mahadeva) 等主要神殿。這些神殿的地理位置和建筑的先后基本吻合。其中最美麗的是拉克什曼，最宏偉的當(dāng)屬坎達(dá)里亞摩珂提瓦，色情雕塑最多的是迦噶當(dāng)比。

因?yàn)槠淦G名，圣雄甘地曾計(jì)劃將卡朱拉霍化成泥土

1838年，英國人伯特（T.S.Burt）重新發(fā)現(xiàn)卡朱拉霍。從此，西方人提及它總離不開色情（erotic）或震驚（shocking）等字眼兒?？ㄖ炖艨芍^是艷名遠(yuǎn)播。因?yàn)槠淦G名，圣雄甘地曾計(jì)劃將它化成泥土。然而，卡朱拉霍非但未被摧毀，每年還吸引了大量的好奇者，我們也在其中。

大殿深鎖在濃霧之中。

晨霧一陣陣涌來，為那些裸體少女披上一層輕紗。晨霧一陣陣逝去，薄紗飄然而下，一對或多對情侶正在做愛。自柱角墻基到中楣，再至高塔，每座大殿的墻壁上都雕滿了綺思艷情，那是主神詩意的畫卷。凸起的石檐，凹入的石壁，托梁和翹翅處處裝飾著醉夢旖云，那是神奴風(fēng)流的插圖。

晨霧猶如一道幕布，拉開時，我看見了美麗的天女。她背朝我，柔若無骨，左腿后彎，右手輕觸腳掌，啊，原來她正在拔除腳刺。她面對著我，圓臉寬胯，鼻骨挺直，鳳眼修長，下唇猶如花瓣流著蜜線。她感覺十分無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撫摸自己的乳房，那里豐滿如球，正澎湃欲出。她的小腿閃著微光，猶如奔跑的雌鹿；她的肚臍盛開在微微隆起的肚腩之上，猶如蓮花。她給停在肩頭的小鳥喂食；她正和鸚鵡喃喃細(xì)語。她們舞蹈吹笛歌唱；她們漂洗長發(fā)，對鏡梳妝。她們既文雅又賣弄，卻一點(diǎn)兒也不粗俗。真是一幅天國的圖畫。

在久遠(yuǎn)的一天，梵天造出一個男人，當(dāng)它要為那男人造一個女人的時候，已經(jīng)用光了所有的固體材料。于是，造物之神用一群黑色的蜜蜂、一束快樂的陽光、一片哭泣的云、一陣飄搖不定的風(fēng)，造出了女人的雛形。梵天又摘下一縷孔雀的虛榮，舀上一勺兒蜜糖，捏起一撮兒白雪，吹上幾點(diǎn)炭火。最后，他召來松鴉和查卡瓦（chakava）鳥，讓它們各自獻(xiàn)出幾句嘮叨和些許忠誠。梵天將造好的女人交給男人。那個男人和女人離去了，他們消失在霧中。

在天女和神奴之間，在珠光寶氣的大象之上，愛神加摩（Kama）手握甜蔗騎著鸚鵡飛來。在印度神話中，愛神加摩代表情欲，猶如希臘的伊洛斯（Eros）和羅馬的丘比特（Cupid） 。當(dāng)濕婆處于長達(dá)幾百年的深度冥想之中，他不近女色也不造物。女神優(yōu)瑪（Uma）為了得到濕婆的愛，眾神則擔(dān)心造物的進(jìn)度，他們都試圖喚醒濕婆。于是，他們授意加摩出面，喚起濕婆的情欲。濕婆睜開了第三只眼，一眼就看穿加摩的動機(jī)不純，于是輻射出死亡之光，愛神之軀即刻被燒成灰燼。唉，愛是經(jīng)不起懷疑和分析的。從此，沒有軀體的加摩就在宇宙間游蕩。好在神并不需要身軀，即便沒有身軀，它們依然可以辦事。當(dāng)真愛擁抱一起，人間猶如神界，兩個軀體合二為一，此刻，游蕩的愛神就棲身其中。

如此張揚(yáng)性愛情欲，并作為圣所的主調(diào)，展示在神殿的外墻上

從主殿過渡到高塔的墻壁上，在門廳和大殿的交界之處，遠(yuǎn)看，那些站立的人像和西方教堂的圣像幾無差別。當(dāng)人們走近了，看見她緊貼著他，暖酥膩云，他緊擁她，如膠似漆;他和她們，她和他們，她們和他們?nèi)诨谝黄?。撫摸、親吻、口交;跳蛙式的驚奇，水母蓮花般的貼合；那些復(fù)雜奇特的姿勢，幾乎不可能的姿勢;那些極為夸張的尺寸，也許是天人的尺寸？西方的性學(xué)也曾提及牛仔女郎或亞馬遜等性交姿勢，但是眼前的這位依然匪夷所思:那女人在上，玉腿橫跨猶如垂虹，男人倒立在下，盤繞在女人腰間，似柔藤纏樹，玉柱挺立，支撐乾坤。立于兩旁的美少女，或羞得以手遮面，或樂觀其成，或從旁助力，絕對的離經(jīng)叛道，卻又使整幅畫面更加穩(wěn)定和諧。

望著這些過于艷麗夸張的石刻，我笑道，“這是瑜伽特技，還是性交？”我偷看周圍的人，他們和我一樣，先是震驚，然后被吸引。我們和他們都靠在印度的萬神殿旁，望著這些肉欲和性交的雕刻，不知是該朝拜，還是該拂袖而去。

雖然龐貝廢墟的妓院墻壁上也畫有肉欲之愛的場景，雖然佛教的寺院內(nèi)也坐著表達(dá)性愛的雕塑，但是如此張揚(yáng)地贊美性愛情欲，并將此作為圣所的主調(diào)，大面積地展示在神殿的外墻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我想，卡朱拉霍肯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性愛雕塑群。

這世界上唯有印度教，為性愛賦予神性

為什么卡朱拉霍有如此多的色情雕塑？幾乎每個站在神殿前的人，都在探求謎底。有人說，這些雕塑是當(dāng)時印度社會的寫照;有人說，那純粹是性幻想;有人說，刻滿美女和性愛情侶的神殿令雷神因陀羅（Indra）感到愉悅，他就不會發(fā)怒;有人說，那是印度8世紀(jì)的古書《愛經(jīng)》（Kamasutra）的石刻圖解本，那本書記錄了64種性愛的姿勢。還有人說，那是克里須那之愛。那位神不但和自己的保姆相愛，而且與千百個擠奶女工有染，他的性交姿勢多達(dá)84種。在印度教的祭奠中，克里須那與女人性愛的場景都得到贊美和朝拜。最后一種說法與坦陀羅（Tantra）教派有關(guān)。據(jù)說，這個教派的宗教實(shí)踐就是瑜伽和性愛，通過這些實(shí)踐，人們才能解脫輪回之苦。我真想討教印度學(xué)學(xué)者，如果在完美性交中已經(jīng)欲仙欲死，何須再受輪回之苦，以求解脫呢？

在這一座神廟的密室里， 男根正在崛起，在那一座神廟的祭壇上，女陰正在開放，男人和女人以獻(xiàn)祭的身姿做愛，性交成為一種儀式，性愛更加莊嚴(yán)神圣，被贊美，被歌頌。在人神合一的狂喜迷醉之中，濕婆起舞，舞出宇宙創(chuàng)生的喜悅。

這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和宗教，要么將光明美好的性愛視為禁忌，要么將其描繪得齷齪不堪。唯有印度教，為性愛賦予神性。將快活和莊嚴(yán)崇高融為一體，天下真有這等好事？還是遠(yuǎn)古的印度人最有智慧？

微光浮動，風(fēng)兒輕吟。祭壇前，廊柱間，天女神奴正在旋舞。她們舞乏了，歇息在石頭上，達(dá)到恬靜，從遠(yuǎn)古到如今。陰陽互補(bǔ)的歡愉之后，她們和他們從熱烈的情欲回歸寧靜的冥思。從此，世間不再有紛爭。

走出西神殿群，在明亮的陽光下，我們終于看清了整座卡朱拉霍城。一小片湖，蓮花已枯，幾家小店，數(shù)家旅館。嚴(yán)格說來，它不過是一個村莊和幾十座神殿。

城市的中心，矗立著一座工人鑿石雕像，那是紀(jì)念修建卡朱拉霍的工匠。在一個世紀(jì)里，在方圓幾十公里的土地上，他們鑿出成千上萬的雕像。如果就個體來看，他們的創(chuàng)造無法和希臘雕塑的精品媲美，但是就群體而言，雕塑風(fēng)格如此之和諧統(tǒng)一，個體又不失其精美，整體的美感和色情的主題確實(shí)無人可及，舉世無雙。

在印度神話中，萬物之前，愛神所代表的情欲就已經(jīng)存在了，情欲創(chuàng)造了宇宙。如是，情欲可謂是宇宙的第一推動。在我們到達(dá)卡朱拉霍之前，世界弦會議在此地舉行。弦理論的一個重要研究是宇宙的創(chuàng)生，在情欲之都研討宇宙的創(chuàng)生，真是適得其所。

【作者:杜欣欣，寫者，旅行者。生于重慶，長于北京。生命中的兩半分別在東西兩半球度過，曾在非洲、亞洲、歐洲、南美、北美漫游。著有《在時間中沉醉》（廣西師大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