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重讀《美食家》，分析其獨特的幽默特征及其所蘊涵的荒誕性和溫情性，顯示其于當(dāng)下的意義。

關(guān)鍵詞：《美食家》幽默荒誕溫情

八十年代是中國二十世紀(jì)文學(xué)史上繼五四之后又一個文學(xué)高潮，其間，各種思潮流派迭起、并峙、流變，蔚為壯觀。發(fā)表于《收獲》一九八三年第一期的《美食家》曾被時代的浪潮拋起，又落下，而今似乎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在尋根文學(xué)變成“審根”文學(xué)之后，在先鋒小說陷入形式的疲憊之后，在新寫實走向庸常之后，文學(xué)不再轟轟烈烈，文學(xué)走向了邊緣，走向了未知。在這樣的時代重讀《美食家》似乎有了點別樣的意味?！睹朗臣摇吩?jīng)是被作為反思文學(xué)的一個重要作品來解讀的，這樣的定位使其聞名也最終使其隨著反思文學(xué)的退潮而默默無聞。在我看來，如此定位未必十分恰當(dāng)，陸文夫的《美食家》在思想藝術(shù)上的成就其實隱隱已然超越了一個時代。限于篇幅，本文謹(jǐn)就《美食家》的幽默及其蘊涵的荒誕和溫情作一番簡要的考察，以示其對于當(dāng)下的意義。

《美食家》的幽默并不是來自于語言上的插科打諢，而主要是來自于人物的喜劇性性格與富有戲劇性、悲劇性的人生境遇。朱自治對于吃的癡迷簡直令人目瞪口呆，他如鬧鐘般準(zhǔn)確地天天早起是為了吃朱鴻興的頭湯面，他洗澡是為了消化，他喝酒是為了睡好覺以便第二天更好地吃，甚至為了吃而放棄了其他一切愛好，包括結(jié)婚，可是后來他和孔碧霞結(jié)婚竟然也是為了吃，甚至在餓得癟了肚去拉南瓜時竟還不忘念叨他的吃食經(jīng)。這樣一個富有喜劇色彩的人物讓人讀來忍俊不禁，而朱自治和高小庭的戲劇性的人生經(jīng)歷更是讓人感到既好笑又心酸。朱自治的肚子伴隨著其人生的跌宕起伏而幾起幾落；而高小庭一輩子和朱自治對著干，可是種種改革總是每每峰回路轉(zhuǎn)，結(jié)局出人意料，最后竟然落到了和朱自治一起站在居委會門口挨批斗的地步，可謂事事陰差陽錯，高小庭一輩子想擺脫朱自治的陰影可是最后仍落荒而逃卻竟然又從孫子身上看到了朱自治的影子。在這一連串的戲劇性遭遇中，我們能感受到作者無所不在的幽默感。

幽默實際上來自距離，來自于理性?！睹朗臣摇返某删团c作者的恰如其分的距離控制是分不開的。初看《美食家》，作品以第一人稱敘事，“我”——高小庭——這個特定的敘事視角容易讓人誤以為這個“我”就是作者本人或至少是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但是，如果我們熟悉陸文夫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興趣愛好，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高小庭決不是代表著作者本人。陸文夫平生雅好即嗜吃、愛酒。對于吃，他很是講究。他認(rèn)為，對于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說，吃喝應(yīng)當(dāng)求一種境界，飲食一定要講究環(huán)境、氣氛。陸文夫也愛吃小吃，走到哪吃到哪，所謂“行萬里路，嘗百口鮮”，朋友稱其為“玩家”“吃家”“酒仙”。他甚至在蘇州開了一個酒樓，叫“老蘇州酒樓”。所以，與其說高小庭身上有著更多的陸文夫的影子，不如說朱自治身上有著更多的陸文夫的影子。但是，這也決不是意味著朱自治就是作者的化身。而且高小庭這個人物形象也未必沒有寄托作者的一些理性的價值判斷。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兩個人物形象反映了作者的兩個不同的側(cè)面。民以食為天，吃是最基本最重要的生存需求，但是朱自治這樣的吃法或活法，作者未必贊同，但是也不完全反對，而這些其實都體現(xiàn)在高小庭的改革成敗中。高小庭其實是朱自治的一面鏡子，反過來，朱自治也是高小庭的一面鏡子。正是由于作者和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的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使作品的闡釋空間大為拓展，形成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也使作家能夠輕松自如地進行自嘲和消解，朱自治的酸腐，高小庭的尷尬，歷歷在目，令人發(fā)笑，又發(fā)人深省。而這種自嘲，正是精神上的一種自我超越，如果沒有適當(dāng)?shù)木嚯x把握，是很難達(dá)到這種超越、這份境界的。作家如果與人物距離過近，過多地沉浸在情緒中，是難以做到真正的幽默的。

但是，顯然，《美食家》的幽默不是傳統(tǒng)的明朗型的幽默——“傳統(tǒng)的幽默多是明朗的，它的笑是建立在理性的優(yōu)越感和勝利的心理經(jīng)驗基礎(chǔ)之上”^①——而是一種飽含心酸的幽默，這種自嘲的無可奈何的微笑是一種含淚的微笑，是以幽默對抗苦難的精神的嘗試。在這含淚的微笑里，我們感受到了人生的荒誕和歷史的嘲笑。個人，無論是朱自治們還是高小庭們，都無非是命運隨意擺弄的棋子，他們誰也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他們被拋在世，漂泊無根，即便如高小庭們曾經(jīng)意志堅定地以主人翁的態(tài)度真誠地努力地改造這個世界，但是到頭來命運卻跟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高小庭以改革而得意最后又以改革而獲罪：他真誠地為老百姓著想可是老百姓和店員都罵他，當(dāng)他終于醒悟過來時卻因為他的醒悟而被批斗，他曾極為欣賞和重用包坤年可是后來整得他最狠的就是包坤年，以至于“我總覺得包坤年握著的刀柄，有一半兒是我做成的”^②，更讓高小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好吃的人和一個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來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資派，朱自治成了吸血鬼，兩個人掛著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員會的門口請罪”^③，最后還落了個“都是這個老家伙，當(dāng)年拆也是他，現(xiàn)在隔也是他”^④。我們會發(fā)現(xiàn)個人的努力和追求在現(xiàn)實中，在上帝的眼里就像籠子里的老鼠在亂竄，一切掙扎只是徒勞，甚至結(jié)果是適得其反，高小庭們的自以為是的聰明和所謂理想更是讓上帝笑掉大牙。好人未必有好報，努力未必會成功，結(jié)果怎么樣不是個人所能決定，個人只是大海上的一葉孤舟，一個浪過來就能把你打翻，你越聰明往往翻得越快，有時糊里糊涂卻有可能幸免于難。因此，“什么都懂的丁大頭也不在了，他就死在‘什么都懂’的上面，而我這個什么都似懂非懂的人卻活到了今天。”^⑤在這些心酸而不無自我解嘲的喃喃自語中我們感到了人生的荒寒和歷史的荒誕。在這篇小說中，誠然我們能看到作者對那一段苦難歷史的深刻反思和批判，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思想意蘊，但是現(xiàn)在我們重新回過頭來看時，會發(fā)現(xiàn)作品的意義并不僅于此，并不僅限于那樣一個特定的時段和歷史，而能擴展到整個人類的歷史和人的生存境遇。這也使《美食家》超越了時代的狹隘性和限制，超越了反思文學(xué)，呈現(xiàn)出一種人世的荒涼和生存的苦難，引領(lǐng)我們進入存在主義的荒誕語境，從而也獲得了現(xiàn)代性。

這種表現(xiàn)荒誕反抗荒誕的幽默很自然地讓人們想起西方的黑色幽默，但是如果把這種幽默稱作黑色幽默又似乎不甚確切，《美食家》所宣揚的并不是西方現(xiàn)代流派中流行的頹廢、感傷等消極思想，而是在強調(diào)作品時空具體性的同時，具有了針砭時弊、批判現(xiàn)實的功能，更重要的是，作品中流露出的脈脈溫情，沖淡了苦難給人帶來的過于沉重的抑郁和激憤，使作品的節(jié)奏舒緩而有節(jié)制，很明顯，作家的理性要強于非理性，而這不甚符合黑色幽默。鑒于作品中的溫情已然把黑色洗成了灰色，就不妨稱之為灰色幽默吧。在這篇小說里，有著濃重的人道主義情懷，這里并沒有完全壞透的人，人們大都善良，雖也有種種缺點，并且很多人還做錯了不少事，但是作者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憤懣和激動，而是采取了一種寬容的姿態(tài)，這種寬容不是像其他許多小說那樣是居高臨下的施舍的，而是自然而然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做作，不矯情，沒有經(jīng)過什么所謂激烈的思想斗爭，沒有刻意地塑造所謂崇高的形象，都是一些普通人。這種愛和同情心緣自作為人這種社會動物的自然的本性，是不假思索的，但正由于此，也是最樸素，最真誠，最感人的。所以，在整個文本中，雖然透著荒誕和心酸，但是也不乏感動和溫情。在那荒誕而饑餓的年代里，人性的熱度并沒有完全喪失：“我”雖然對朱自治一直很不滿，但是那僅僅是對其生活習(xí)慣的不滿，當(dāng)朱自治可憐巴巴地乞求南瓜時，我便準(zhǔn)備分給他一半，雖然后來由于朱自治一路上的嘮叨惹怒了“我”，但是我還是分給了他三分之一；雖然朱自治“出賣”了“我”和孔碧霞，但是大家都諒解了他，因為他也是無奈的并沒有惡意的，只是由于時代的荒謬和他性格的懦弱才至于此；在“我”和朱自治他們一起受批斗的時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惡意的，阿二的暗中幫助和眾人的默許都讓我們看到普通百姓的善良和樸素的道德情感；甚至最后“我”都原諒了包坤年，這種原諒不是一種故作姿態(tài)，而是在“我”參透了歷史之后的一種超越，一種悲傷；還有“我”和奶奶、母親、媳婦、丁大頭等人相互間的真摯感情，朱自治和孔碧霞的感情，孔碧霞的前夫?qū)λ脑?，雖然著墨極少，但是讓我們感覺到人間尚有真情在，這種偶爾流露的細(xì)微的真情比起那些所謂崇高的純粹的轟轟烈烈的愛更加真實，更加彌久。由于有了這樣一種博大的人道主義情懷，所以《美食家》的幽默并不尖酸刻薄，甚至也沒有憤怒，有的只是善意的無奈的令人傷感的揶揄。

《美食家》的灰色幽默，一方面由于其表現(xiàn)了人生和歷史的荒誕的一面，所以顯示出了深刻，另一方面由于其流露了人類和人性的樸素溫情的一面，所以讓人讀了既心酸又深深為之感動?？v觀新時期文學(xué)，面對苦難的歷史和記憶，大多作家往往沉浸其中而難以自拔，或迷?；蚩嗤椿驊嵟?，批判可謂尖銳深刻，情感可謂真誠強烈，但是往往也因此缺了點距離，而缺乏必要的距離我們很難通透和超越，于是急躁凌厲成為新時期文學(xué)之表征，此即意味著思想有余而藝術(shù)不足，亦去傳統(tǒng)之美甚遠(yuǎn)?！斞钢異邸犊滓壹骸罚娙酥異邸对诰茦巧稀?，緣其從容不迫也?！行┯挚桃舛惚墁F(xiàn)實，逃避歷史的殘酷，在作品中構(gòu)筑一個世外桃源，或遁入童年的虛幻記憶，藉此來撫慰傷痕累累的心靈，比如汪曾祺的詩性小說，雖然就藝術(shù)造詣而言可謂高矣，但是在思想上總覺得有些軟弱，有些遺憾?！八茨芡ㄟ^精神的洗禮超越脆弱，無法獲得魯迅式的擔(dān)當(dāng)黑暗、批判丑惡的力量，他只能用遮掩的方式，維持心理的平衡、態(tài)度的平和?！?sup>⑥對于歷史的批判自然是應(yīng)該的，必須的，對于存在主義的領(lǐng)悟也是深刻的，但是當(dāng)我們閱讀新時期小說大多往往只能感受到絕望、憤怒或迷惘、失落，只能感受到無盡的痛苦，而沒有感動——因為只有苦難和荒誕，而沒有了溫情和人性的崇高——或者有些早期作品雖有崇高但卻是虛偽的。也許在許多作家看來，所有崇高都是虛偽的，任何感動都是廉價的，但是我覺得這未免有些矯枉過正，就像存在主義對人的本質(zhì)的認(rèn)識一樣。實際上任何人都向往溫情、感動和崇高，誰否認(rèn)只能說明他的不真誠，關(guān)鍵是這種溫情和崇高不是虛偽的做作的，我們所要批判的是撈渣被捧為英雄少年的偽崇高而不是撈渣救鮑五爺?shù)牧x舉（見王安憶的《小鮑莊》）。面對苦難的意義在于避免苦難珍惜溫情而不是把人們引向絕望和虛無；人性的自私也不至于“他人就是地獄”，——“每個人，不管他多么自私，都或多或少會從他人那里得到快樂和利益，從而必然或多或少有愛人之心?！?sup>⑦《美食家》中的人物就是這樣一些普通人，有自私的一面也有愛人的溫情的一面；而現(xiàn)代派傾向的小說是從傳統(tǒng)文學(xué)的理想“完人”的極端走向了徹底絕望的虛無和宣泄人性之惡的極端，這未必就更真實，更負(fù)責(zé)任，——破壞只是第一步，重建才是我們的目的。

重讀《美食家》的意義就在于，在一片功利主義的喪失傳統(tǒng)的道德失范的廢墟上，在一個人失去理想、責(zé)任和信念的時代，它給予我們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或姿態(tài)——既不逃避，也不頹廢——這是一種真正的崇高。謹(jǐn)以該作品中的一段悲愴的話作結(jié)：“千千萬萬個像阿二爸爸這樣的人……知道退是絕路，而進總是有希望的。他們所以能在當(dāng)時和以后的艱難困苦中忍耐著，等待著，就是相信那樣的日子會回頭……”^⑧

作者簡介：賈懷鵬（１９７８－ ），河南師范大學(xué)講師，文藝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和文藝美學(xué)研究。

①張華：《論＜美食家＞的荒誕品格及其生成》。

②③④⑤⑧陸文夫：《美食家》，《中篇小說選》第５７、５２、６４、６０、４７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１９８４年版。

⑥摩羅：《汪曾祺：古典的溫馨和悲涼》，陳娟主編：《記憶和幻想——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第４８頁，上海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

⑦王海明：《新倫理學(xué)》第１９７頁，商務(wù)印書館，２００１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