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在家庭生活和夫妻關(guān)系中誰更具有強勢？誰更兇猛？葉彌的小說《猛虎》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看似平靜卻令人恐怖的生活圖景，在這個有點畸形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中，壓抑與被壓抑、折磨與被折磨、虐待與報復(fù)，在溫情脈脈的面紗下不動聲色而又驚心動魄地上演。

一個叫崔家媚的女人是那種“看起來像蕩婦，其實什么也沒做”的女人，她走路時候“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樣”，她搖曳的身姿讓許多男人眼饞，一個老單身漢為她在墻上撞得頭破血流，她卻“婷婷裊裊地轉(zhuǎn)身看一眼，不動聲色地又轉(zhuǎn)回去，仿佛全然與她無關(guān)”。盡管她有那種讓男人想入非非的走路姿態(tài)，但那只是她的個人愛好，除了這個愛好之外，她與別的傳統(tǒng)女人沒什么兩樣，她骨子里是那種恪守婦道和貞潔的良家婦女，是丈夫和女兒的貼心保姆。她只希望丈夫?qū)λ茫龑ν饨鐒e無所求。她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女人，丈夫卻“有病”，在丈夫那里她正常的情欲無法獲得必要的宣泄和輸導(dǎo)，她感到倍受壓抑，也只能默默忍受，甚至她走起路來像水波一樣的姿態(tài)也可以理解為被壓抑的欲望的變相的表演。她做過多年中學(xué)教師的丈夫老劉，長期病休在家，他不僅生理上有病，而且心理和精神上更病得不輕。老劉原是一個江南才子，也曾喜歡溫柔如水的妻子，但現(xiàn)在妻子在他眼里卻是一個強悍而固執(zhí)的女人，他已經(jīng)不再愛她，反而有些怕她?！安♀筲蟮睦蟿?，一看見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對她既害怕，又總覺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對她已經(jīng)沒有愛了，因為她一直給予他壓力，而他卻一點壓力也給不了她。他們是不平等的?！睂ε说耐⒌纳Φ暮ε率敲總€男人的通病，老劉與其說是身體有病，不如說是精神上有病，他所感覺的不平等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因為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女人的魅力，不能隨心所欲地駕馭自己的女人，男性總是希望自己的妻子成為乖順的小鳥，對于一個像崔家媚這樣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女人，“有病”的老劉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傳的壓力，但觀察崔家媚的言行，除了她惹人注目的走路姿態(tài)之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給他施加多少的壓力，老劉感受到的壓力只是老劉的男權(quán)意識在蠢蠢作怪而已。

面對壓力，老劉自有消解壓力的方式，他以退為進(jìn)，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來對抗崔家媚。他和崔家媚不吵不鬧，崔家媚讓他看病吃藥，他婉言拒絕，更重要的是他的愛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移到女兒劉海香身上，老劉對女兒的愛憐到了某種畸形和變態(tài)的邊緣。老劉對女兒從小就疼愛有加，現(xiàn)在劉海香已經(jīng)是個二十八歲的大姑娘，還被老劉當(dāng)作小女孩一樣又摸腰又親額頭。這種帶有某種病態(tài)傾向的愛憐使女兒劉海香心理發(fā)育嚴(yán)重受挫，二十七八的女孩上衛(wèi)生間還要她爸爸拿衛(wèi)生巾，洗澡時候要她爸爸拿換洗的胸罩和短褲。她對父親以外的男人幾乎沒什么興趣，想到找男朋友時候，也是要找一個像爸爸那樣的，在她眼里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精神分析學(xué)說告訴我們，一定程度上女兒依戀父親，兒子依戀母親是正常的心理情結(jié)，但如果這種心理過分固執(zhí)，就會產(chǎn)生心理失衡和變態(tài)，老劉的女兒劉海香對父親的迷戀、愛情心理的發(fā)育遲緩和某種程度的停滯就與她強大的戀父情結(jié)有關(guān)?；蔚膼蹜z導(dǎo)致畸形的心理，一方面劉海香快過了適婚年齡還對異性沒什么興趣，另一方面老劉卻一點也不急，說，我家海香誰配得上？我家海香小呢。雖然妻子崔家媚表面上沒有過激的反應(yīng)，但父女倆過分親昵的關(guān)系無形中傷害了作為妻子和劉海香母親的崔家媚，老劉一家三口之間關(guān)系明顯地失去了一般家庭的平衡和正常狀態(tài)，崔家媚成為這樣一個畸形結(jié)構(gòu)家庭的犧牲者。后來劉海香終于出嫁了，老劉在劉海香出嫁那天哭得像個女人一樣，像家里死了人似的。在老劉心中，女兒劉海香就是他生活的最大的希望，女兒的出嫁意味著希望的破滅，他的絕望的哭聲里面既有對女兒離開自己的痛惜，又有對自己再也無法顯示畸形的父愛的哀悼。這一切都被他妻子崔家媚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但她卻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驚。

我們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表面上這個家庭平靜如水，但實際上因為愛欲的分配的嚴(yán)重不均和失衡導(dǎo)致了家庭成員的內(nèi)在矛盾的加劇。劉海香的出嫁使這個家庭的矛盾稍稍得以緩和，但老劉和崔家媚之間的矛盾卻在日常化的壓抑和反抗、控制與反控制之中日積月累，在日積月累中逐漸升級。

“劉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劉和崔家媚兩個人了。兩個人，一個病人，像一張枯干的樹葉；一個女人，像一條豐沛的暗流涌動的河流?！崩蟿⒑痛藜颐闹g進(jìn)行著一場鉤心斗角的“暗戰(zhàn)”。他們之間沒有聲嘶力竭的爭吵，也沒有大動干戈的打斗，有的是點點滴滴的折磨和傷害，曲曲折折的斗爭和反抗。自從老劉“得病”以來，老劉就多次勸說自己的老婆出去找一個男人，這種侮辱人格的說法讓崔家媚氣憤，但又只好一再忍受。崔家媚說：“誰說你不行？我從來就沒有說你不行。你是裝出來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訴你，我這輩子只想有你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迸畠撼黾拗?，老劉和老婆崔家媚有了更多單獨相處的時間，老劉卻情愿一個人呆著，感覺和老婆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覺得難受。他已經(jīng)和老婆失去了共同的愛好、語言和話題，他已經(jīng)完全不愛自己的妻子。崔家媚卻對生活還有許多夢想和期待，想和丈夫出去旅游，想一起補照婚紗照片，但這些想法都一一被老劉打消，連一起出去吃飯的要求也被老劉回絕。崔家媚給老劉買來治陽痿的藥，老劉更是拒絕服用，到后來他的病越來越多，半癱在床上。崔家媚認(rèn)為，老劉完全可以不得這么多的病，是因為他存心與她過不去。就像他得的陽痿，一開始并沒有這個毛病，但是他總是無精打采被動應(yīng)付，漸漸地就不好了，最后徹底不行。老劉總是這樣被動地與妻子不合作，最后導(dǎo)致自己的孱弱和退化，看著茁壯的女人，他感到莫名地害怕?！八桥屡说?，有各種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邊不要多管，哪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賢妻良母，講到外面去，誰也不會說她是借此與丈夫?qū)??！?老劉就這樣以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折磨著崔家媚，崔家媚卻以她健旺的生命力反抗著老劉的折磨。

老劉的死是小說的高潮之筆。老劉得了中風(fēng)，不久又得了腦血栓、動脈硬化、心臟病、高血壓，在老劉看來，他之所以得了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來心情郁悶，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老劉的病越來越多，崔家媚的生命力卻健旺如故，老劉和崔家媚的對抗越來越明顯，老劉討厭看見他女人走路的樣子，他在崔家媚走進(jìn)來之前，會沖著將開的屋門大叫一聲：“騷”，然后閉目裝睡，想象崔家媚對自己無奈而憤恨的樣子，心里愉快得要飄了起來。老劉的虛偽和報復(fù)心態(tài)可見一斑。崔家媚也毫不示弱，她比以前更愛出去進(jìn)行她的各種消遣，或者帶一些人來家里打麻將，她甚至轉(zhuǎn)述同伴的話說：“她們今天說，你跟一個半癱子活到哪一天才是盡頭。”兩個已經(jīng)相互失望的男女就這樣以傷害和折磨對方來獲得心理的滿足，使對方痛苦成為他們的快樂之源。得了心臟病的老劉本可以吃下幾顆救心丸之類的藥品就會暫緩病情，這一次病情發(fā)作，崔家媚聽到老劉連求救時都沒喊自己的名字，卻在喊女兒劉海香的名字，這使崔家媚感到異常的憤怒和羞辱，她拿著藥的手堅定地永遠(yuǎn)地停在空中?！安贿^是一分鐘的模樣，老劉就喘完了。她看著自己的手，希望它會顫抖起來，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腦子還無動于衷。她突然知道了，這么多年來，她的冷靜并不是冷靜，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極點，殺了一個人，并不覺得害怕?！崩蟿⒉∥５淖詈蟮暮奥暿勾藜颐拿靼?，老劉眼里根本沒有她，根本不愛她了，她早已經(jīng)只是丈夫生活中的局外人，并且自己一直以來都被這個不再愛她的男人所壓抑、折磨和傷害，崔家媚早就生活在沒有愛的家庭里了，她麻木地切斷老劉的生命線，看似一時的沖動，其實是長期的壓抑之后的瞬間的爆發(fā)，爆發(fā)得那樣無情無義，那樣驚心動魄，但善于掩飾自己真實內(nèi)心的崔家媚輕而易舉地騙過了她的街坊，內(nèi)心里卻有了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從個人生活的角度來說，家庭是考驗人性的最真實也最微妙的場所，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假丑惡都會在家庭這種相對私密化的場景中現(xiàn)出原形，它是一個赤裸裸的舞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和諧和寬容在這里展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各種較量和對抗也在這里展開，老劉和崔家媚所展現(xiàn)的更多的是后者，正如作者葉彌在這篇小說的手記中所言，“在對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個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傷害。男人和女人比較，女人在傷害中并不比男人更情緒化。但女人更易結(jié)仇”。崔家媚因為愛的缺失借機殺害了丈夫老劉，與老劉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對抗相比，顯得更殘酷，更觸目驚心。對女兒說，她要懺悔。她真的會懺悔嗎，也許她會，畢竟她還心存善良；也許她不會，因為日積月累的或明或暗的傷害和壓抑，使她生命受盡折磨，丈夫的死對她也許更是一種解脫。

作者簡介：彭衛(wèi)紅，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