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似乎總是喜歡從鄉(xiāng)村風俗入手演繹她的小說。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題方向,也是一種獨特的寫作角度。寫鄉(xiāng)村就離不開鄉(xiāng)村風俗,反過來說,鄉(xiāng)村風俗就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種最生動最鮮活的注解。所謂風俗,就是一個地方長期形成的風尚和習慣,也是一個地方歷史、文化、生活和生命長期積淀的產(chǎn)物。地氣,是一種風水風俗;甩鞭,是一種迎接春天的風俗;喊山,是一種人際交流和排遣寂寞的風俗。每一種風俗,都是一種生活的希望,也是一種生命的象征。
一
《地氣》:生命的氣息
《地氣》其實探討的就是地氣和人氣的關(guān)系問題。地氣是自然的環(huán)境,人氣是社會的環(huán)境。單從地氣上說,十里嶺確實不適合人住了,因為這里山高溝深,且“水沒水電沒電”。所以,十幾戶人家都遷走了,僅剩下的兩戶人家也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相互之間也不說話了。“嶺上的兩戶人不常在一起說話,山越發(fā)黑了,黑得叫人寡氣”??磥?,這里的地氣是衰落了,人氣也隨之衰落了。
就在這山寂、人寂、村寂、夜寂的當兒,鄉(xiāng)村教師王福順來到了十里嶺。王福順的到來很快就激活了十里嶺一度沉寂的人氣。這里有了喝酒劃拳的聲音,有了碰杯的聲音,有了讀書的聲音,也有了唱歌的聲音。女人們愛美了,愛打扮了,有了性的沖動,也有了愛的欲望。屋子里飄出了煮雞蛋的清香,女人的身上也散著香胰子的味道。在十里嶺人氣的召喚下,王福順的學生李修明上山了。從此,“寬厚松軟的十里嶺透出了一股隱秘誘人的地氣,那地氣是女人的氣息”。
其實,那地氣也是生活的氣息,生命的氣息。
地氣只是影響著人氣,人氣才決定著地氣。只要人氣不衰落,地氣也就不會散的。這種不衰的人氣就是十里嶺人的淳樸善良,勤勞率真,就是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珍視和對未來幸福的向往。
《甩鞭》:生命的儀式
有時,生命的儀式比生命本身更重要。因為生命只屬于個體,而生命的儀式卻屬于社會。只有舉行了相應(yīng)的生命儀式,一個人才會被社會所接受,所認可。
甩鞭,是一種儀式,是一種敲響凍地,迎接春天的儀式,也是窯莊每一個人的一生,每一個過程都不可缺少的一種儀式:出生要甩鞭,過節(jié)要甩鞭,結(jié)婚要甩鞭,死亡也要甩鞭。
然而,甩鞭迎來的不僅僅是春天,是希望,是新生,有時迎來的反而是冬天,是絕望,是死亡。
王引蘭的一生是伴隨著黑夜和冬天,失望和死亡而度過的。王引蘭人生的悲劇就源自于她生命的過程和她生命的儀式發(fā)生了錯位和混亂,生命的儀式總是滯后于生命的實質(zhì),這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是悲劇。
十一歲隨母親逃荒被賣到晉王城里李府的王引蘭,十六歲那年,在她本該舉行婚禮的儀式之前,李府的老爺就占有了她,從而使她成了一個“惑亂人心的爛X”。后來,麻五“救”了她,把她領(lǐng)回了窯莊。麻五先是在一天夜里“試探”了她,幾天后,麻五才“從李莊雇了上好的花轎,由一隊響器領(lǐng)著繞窯莊走了一圈”,算是為她舉行了婚姻的儀式。但因為不是明媒正娶,王引蘭在家庭的地位只能是小妾。麻五死了,王引蘭又在一個天黑透的夜里,帶著兩副棺材嫁給了李三有。這種婚姻儀式,本身就是一種既不正規(guī)也不吉祥的儀式。沒過多久,李三有就從斷崖上掉下去摔死了。憑此,六里堡的人說:“王引蘭是帶了棺材來勾命的。”對此,王引蘭自己也感到迷惑,她不由想到了李府老爺教給她的一個字:“奴”。她一生的命運,都與這一個“奴”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有一個人(鐵孩)一直企盼著能與王引蘭舉行一次轟轟烈烈體體面面的婚姻儀式,但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王引蘭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一生的悲劇都是這一個人制造的。于是,美夢隨之變成了一場噩夢。王引蘭最終認定:“原來,她的生命里是沒有春天的啊?!?/p>
為什么沒有春天?那就是她生命的個體總是被生命的群體所擠壓,被生命的儀式所掩蓋。因而,“她聽到血滴成陣,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為絕響”。這就是王引蘭聽到的最真實的甩鞭的聲音,也是她用一生的痛苦為自己舉行的一次最為悲壯的生命儀式。
《喊山》:生命的吶喊
人們在寂寞的時候需要吶喊,在壓抑的時候需要吶喊,在高興的時候需要吶喊,在痛苦的時候也需要吶喊。吶喊,是一種生命的宣泄,也是一種生命的張揚。
吶喊,在時間中延續(xù)著,在空間中回蕩著。在空曠的高山和深溝,人們“平常說話面對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個在對面喊,一個在這邊答,隔著幾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溝聲音倒傳得很遠”?!@就叫“喊山”,喊山是山里人交流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一種排遣寂寞的方式。
在小說《喊山》中,曾先后三次寫到“喊山”。文章的開頭就寫韓沖和琴花隔著山頭“喊山”,其用意一是交待“喊山”的風俗,二是暗示韓沖與琴花的特殊關(guān)系。山里人的心里沒有那么多的秘密,有什么事就喊,這是一種坦然和率真,也是一種大膽的追求和無拘無束的告白。
但從外地來的啞巴卻被剝奪了“喊山”的權(quán)利。啞巴并不啞,是她的丈夫臘宏用拳頭生生地剝奪了她說話的權(quán)利。久而久之,她就成了“啞巴”。臘宏死了一段時間,啞巴才試探著出了門?!皢“屠@著墳堆走了幾圈,用腳踢著墳上的土,嘴里喃喃著一串兒話,是誰也聽不見的話,然后坐在地壟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為啞巴在哭臘宏,只有啞巴自己知道她到底在哭誰。啞巴哭夠了對著墳頭喊,一開始是細腔兒,像唱戲的練聲,從喉官里擠出一聲‘啊’,慢慢就放開了,嗩吶的沖大調(diào)……啞巴邊喊邊大把抓了土和石塊砸墳頭,她要砸出墳頭下的人問問他,是誰讓她這么無聲無息地活著?”
這是啞巴生命吶喊的最初嘗試:這一吶喊仍然是那樣的拘謹、慎重,那樣的將信將疑,半遮半攔。但它的穿透力卻是那樣的銳利而又不可遏止。隨著啞巴生命活力的恢復,啞巴喊山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喊之不足,就用筷子敲鍋沿;敲之不足,就用火箸敲臉盆,直到把臉盆敲了個洞。沉默了十幾年的啞巴終于從心底發(fā)出了她生命的吶喊,這一吶喊既是對險惡的抗爭也是對善良的感激。這一吶喊就像破土而出的小草,掙脫的是生命的沉重,迎來的是生活的輕松。
二
我想葛水平無意于成為一名鄉(xiāng)土風俗作家,她的小說也不宜簡單地概括為一幅“鄉(xiāng)村風俗畫”。葛水平寫鄉(xiāng)村風俗,只是一個由頭,一個引子,一個隱喻或一個象征。葛水平似乎更側(cè)重于意在揭示隱含在這一幅幅鄉(xiāng)村風俗畫背后的生命意義和人性意義。
所謂人性,就是人們在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本能的欲望。人性中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惡丑。真善美,假惡丑就這樣矛盾地糾結(jié)在每一個人的人性之中。葛水平的三部小說都程度不同地對這種人性的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進行了剖析和挖掘,且每部小說又各有側(cè)重。
《地氣》,側(cè)重的是真,是人的原始性的自然流露。地處偏遠的十里嶺,很少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浸染和侵襲。因此,許多人類的原始習性在這里得以保留和延續(xù)。這里點的是煤油燈,人們閑下來的時候就在煤油燈下瞎聊,聊天時最喜歡談?wù)摰脑掝}就是食和性,且語言粗野,臟話連篇。自然環(huán)境清新,社會習氣淳樸的十里嶺人,其天性自然也是純真質(zhì)樸的。十里嶺人愛也愛得純粹,恨也恨得簡單。恨你,就干脆不跟你說話;愛你,就想著法子跟你套近乎。
十里嶺人沒有多大的野心,也沒有多大欲望,食與性就是他們的兩大人生主題。所以,當小學教師來到十里嶺時,村里僅有的兩個女人就明著在他面前斗美,暗中請他到家里吃雞蛋。甚至有一天,“守了十五年活寡”的翠花終于忍耐不住,“不管不顧地一下子在背后抱住了王福順的腰”。在這里,作者沒有把翠花的這一舉動描寫成一種放縱,一種淫蕩,而是人的原始性的自然流露,反而是一種孩子般天真可愛的行為。這就是《地氣》滲透出來的純真性,并由這種純真性反射出的一種人性的原始美。
《甩鞭》,側(cè)重的是美,是在對美的占有欲的驅(qū)使下人性的扭曲。對美的欣賞能夠提升人格,但對美的占有欲卻往往能扭曲人性。王引蘭的美招致許多男人對她的占有欲,這些男人在占有她或企圖占有她的時候,其人性或多或少地發(fā)生了扭曲:李府老爺表現(xiàn)出的是無恥,麻五表現(xiàn)出的是自私,李三有表現(xiàn)出的則是委瑣。尤其是鐵孩。鐵孩本是一個忠厚善良的人,但在長時間的企圖占有王引蘭而不得的情況下,其人性發(fā)生了嚴重的扭曲:由善良忠厚扭曲為陰毒殘忍。他威脅麻五墜了秤砣,他誘惑李三有墜了斷崖。鐵孩在王引蘭面前用刀子捅羊羔表演,是其殘忍本性的一次最為直接的表露:
沒有實現(xiàn)了自己想法的鐵孩有點暴怒,俯身將那只將死的羊羔提起,用左手摁住它的腦袋,然后掏出一把刀,毫不費力地一刀捅了進去。羊羔就像撕碎的棉花一樣抖了起來,溫婉的眼睛亮亮地看著持刀人,血水像芙蓉花盛開。鐵孩點燃一鍋煙,拿刀又往里刺了刺,冰涼的刀讓羊羔再一次抖了起來,它的毛發(fā)層層炸開來,如茸茸霜毫,王引蘭低下頭時看到它鈴鐺明亮的眼睛暗了下來。鐵孩拿刀反復刺它,它合著刀的節(jié)拍抖動,像空氣中上升的爆裂的氣泡。
人說女人是禍水,好女人更是禍水。這句話說的大概就是,美,及對美的無限占有欲,有時也能導致人性的扭曲。
《喊山》側(cè)重的是善,是因善所喚起的人性的復蘇。啞巴的人性受到壓抑可謂久矣。那是因為她受到了惡的威脅,惡的控制。因而,她的生活沒有了歡笑,沒有了眼淚,沒有了自由,也沒有了說話的資格。她的生活只剩下了人類生存最原始的四種需求:吃喝拉撒。
臘宏死了,在善良的岸山坪人,特別是韓沖父子的關(guān)愛和召喚下,啞巴那壓抑已久的人性漸漸地復蘇了。她開始出門,開始說話,開始笑,也開始喊山了。更重要的是,啞巴開始會欣賞自己的美了,內(nèi)心深處或明或暗地還涌動著一股愛的躁動:
夜暗下來了,把兩個孩子打發(fā)睡下,啞巴開始洗刷自己。木盆里的水汽冒上來,啞巴脫干凈了坐進去,坐進木盆里的啞巴像個仙女。標標致致的啞巴躬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蠟燭的光暈在啞巴身體上放出柔輝。啞巴透過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風踩著星星的肩膀吹下來,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蠟燭融在一起,啞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謠: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嶺嶺望成路,
路邊石頭望成灰。
人世間有善也有惡。惡摧殘著美好的人性,善又對這種美好的人性加以撫慰。
三
亨利#8226;詹姆斯說:“人們?nèi)绾误w驗生活,他們就會如何體驗和生活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小說此一藝術(shù)。”又說:“一部藝術(shù)品最為深刻的品質(zhì),將永遠是它的作者頭腦的品質(zhì)。作者的才華愈是卓越,他的那部小說,他的那幅畫,他的那個雕刻,也就相應(yīng)愈是富于美和真的素質(zhì)。”(亨利#8226;詹姆斯:《小說的藝術(shù)》,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
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他(她)手中的筆,不應(yīng)僅僅是一枝筆,而應(yīng)是一把雕刻刀。小說家用這把雕刻刀雕刻什么?雕刻生活,雕刻人物,也雕刻語言。對生活體驗不深的作家,他們對生活的雕刻只能是游離的,不著邊際的,也是不得要領(lǐng)的。只有熟悉生活的作家,他們對生活的雕刻才是精確的,有力的,入木三分的。在葛水平的小說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作者對生活,對人物,對語言精確有力的雕刻。下面,我們不妨摘錄一二,算是奇文共賞,也算是給我的這篇論文畫上一個美麗的句號:
鑲嵌在藍天白云中的太陽暖暖照射下來,兩個女人斜在谷草上,屁股翹翹的,谷穗在鐮刀一挽一挽時掉下來,一股細弱如煙的灰塵裊裊繞繞,閃閃爍爍在她們周圍舞動。王福順平穩(wěn)地從她們頭頂看過,看到谷草上攀結(jié)的青豆角舒展著一副鵝綠色笑臉,由不得舒心地笑了笑,一口白雪雪的牙跳躍著露了出來。翠花一激靈,被這一口白雪雪的牙觸動了,男人要有了一口白雪雪的牙,這個男人一定不會和土圪眕打交道。順著王福順的眼光一起往遠處看,遠處是連綿不絕的綠,連綿不絕的千溝萬壑。(《地氣》)
坐在牛車上的王引蘭,有一種隔世的恍然與無奈,她看到六里堡在她回望的視野中一層一層往遠方推去,魚鱗一樣……(《甩鞭》)
太行大峽谷走到這里開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從遠處望去赤條條的青石頭兒懸壁上下,繞著幾絲兒云,像一頭抽干了力氣的騾子,瘦得肋骨一條條掛出來,掛了幾戶人家。(《喊山》)
作者簡介:呂政軒,陜西榆林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