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樹皆秋色》和《桃之夭夭》是方方和王安憶的兩篇小說，寫的是兩種女人的兩種活法，雖情趣各異，細(xì)品之下卻有很多相通處。

先從題目說起。兩題目均取自古詩，“樹樹皆秋色”取自隋#8226;王績的《野望》，“桃之夭夭”取自《詩經(jīng)》中的《桃夭》。小說中女人的命運與詩意相合，可名字卻與詩意相左，倒與另一首詩意相合。華蓉之“華”可對“灼灼其華”，極喜氣；郁曉秋之“秋”正可對“樹樹皆秋色”，極清冷。兩個故事，兩種生活似乎應(yīng)對調(diào)一下方好。可作者這樣命名，總有她的道理，莫非兩人在其皮囊之內(nèi)自有另一個“我”？就像方方說的：“人人都分裂著”，若此，熱鬧的郁曉秋豈不是華蓉內(nèi)心的另一個“我”？或說華蓉是郁曉秋的另一個“我”，她們互為觀望，互為傾訴，是“我”和“我自己”。

《樹樹皆秋色》（以下簡稱《樹》）寫得有些撲朔，像偵探小說，華蓉與《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中的蘇黃子是有些像的?！短抑藏病穼懙糜行つ仯袷狼樾≌f，郁曉秋與笑明明這對母女頗似《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母女，不過，主角已不是母親了。

《樹》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華蓉自己的：“春秋是清凈，夏季是清涼，冬季則是清冷?！币粋€人，教書，科研，輔導(dǎo)學(xué)生，可說冰清玉潔，但“水至清則無魚”，清得寂寞，虛空，有些不真實的味道，沒有“人間的氣息”，不像“人間”。按老五的解釋“人間氣息就是要有些臟兮兮臭烘烘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胡說的聲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亂。”另一個是老五帶給華蓉的，有些吵鬧、粗俗、戲謔、牽絆、曖昧、虛張聲勢。總之，枝枝蔓蔓的，最具人間氣息。兩個世界如何能連接起來呢？一根電話線。電話里的世界是虛擬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它是用話語構(gòu)建起來的世界，是語詞的堆砌、積累，沒有現(xiàn)實世界肢體的纏繞糾結(jié)，也就沒有責(zé)任和義務(wù)，是不能當(dāng)真的。就像《駭客帝國》，通過一根電話線，人們可以自由出入到另一個虛擬的情境中，實現(xiàn)自己未竟的夢想和欲望。但吊詭的是，恰恰是這個虛擬的世界具有真實世界所不具有的“人間氣息”，仿佛它才是活的，可感的；而那個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則有些飄渺、游離。那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假做真時真亦假，真做假時假亦真。當(dāng)華蓉混淆了虛擬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企圖獲得真實時，真實就消失了。從這個角度講，這是一個關(guān)于“真實”的故事。故事本身是通過語詞建立起來的，在文本中就是老五不斷地給華蓉打電話，不停地“傾訴”。與其說是老五“傾訴”，毋寧說是華蓉的另一個自我在傾訴。她是渴望愛的，一直在等待愛人的出現(xiàn)，但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于是華蓉也只能通過嘲弄世俗的平庸來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但其中的寂寞和虛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告訴自己“我要堅強呵，我要好好地生活呵”，“支撐人生的柱子有很多，缺了一根，比如愛情，但還有其他，剩下的柱子照樣可以把她的人生高高撐起，撐得亮亮堂堂的”。于是她以山為丈夫，以水為情人，找到了內(nèi)心的踏實和安慰?？墒?，樹欲靜，風(fēng)要動，文學(xué)院六十歲老教授的“求愛”讓矜持的她感到了侮辱。內(nèi)心構(gòu)筑的安穩(wěn)與平衡的自衛(wèi)武器很容易就被摧毀了。她只能通過“語詞”——“傾訴”建立一個“他”，“老五”就是“無”呀，這從頭到尾，其實是一個夢魘，一個孤獨者的夢魘，通過“傾訴”“再造”，達(dá)到內(nèi)心的平衡：

傾訴可以使我隨時走進(jìn)自己內(nèi)心的天空，就仿佛專門為自己重新開辟出了另一個寧靜而完美的境界。在那里，我能看到我的思想，我的感覺，我的欲望，我的愛情，我的夢想，并由此看到我整個的自己。我和我自己互相觀望，我們是兩個知己知彼的人，我們互為說話的對手，我們對對方都耐心而溫柔，我們共同承擔(dān)痛苦和歡樂。

“寫作正是心靈的舞蹈?！边@是她的夫子自道，當(dāng)然也可以說，“傾訴”正是華蓉的心靈在舞蹈。

方方深諳偵探之道，沉迷破案之樂。一個女人的夢想與欲望，一個女人的分裂與破碎以電話鈴聲為線索和張力，環(huán)環(huán)相扣。女人由無所謂到暗自歡喜到忍不住盼到狐疑到?jīng)Q心弄明白到絕望到心如止水到再起波瀾到重新平靜，情節(jié)跌宕，引人入勝。特別是當(dāng)華蓉大病一場斷絕了解真相之念的時候，電話鈴聲倏然響起，正好又是十點，緊張、恐懼，“午夜兇鈴”一般，但小說并不就此打住，若此，小說也不過一懸疑、恐怖小說而已?？尚Φ氖牵衔宄霈F(xiàn)和消失一樣簡單的沒道理，都僅出于實用之目的（考博），這是一場情感游戲？不知道，反正我們的華蓉果斷地關(guān)閉了情感的大門，一切又回到了原來，但“一面山都在眼前，樹樹都舒展著秋色，這秋色染透了華蓉的心”?；厝チ藛幔窟€回得去嗎？

華蓉想忘掉的那個虛擬的“自己”的世界，正是郁曉秋的。

郁曉秋的是俗世，是滿的，不是虛的，是鬧的不是靜的。在粗糲的愛中長大，沒有華蓉那樣精致的出身和良好的教育。郁曉秋的成長雖說也是波瀾不驚的，但到底是有波瀾的，甚至還有些傳奇在里面。“關(guān)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許多傳說?！边@是小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全篇的關(guān)目所在。下面王安憶就分五章，把一個女孩子的童年、少年、青年，她的玩樂、與周圍的關(guān)系，她的戀愛、結(jié)婚、生育娓娓道來，有些枝蔓，拉家常似的，卻撩撥了人脆弱的神經(jīng)，讓人為之唏噓感嘆。

第一章是關(guān)于母親的：“梨花一枝春帶雨?！保ò拙右住堕L恨歌》）。有些凄涼，因繁華已過。“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寫的是道士度玄宗與玉環(huán)相見時道士眼中的貴妃，是嬌弱無助惹人的，這跟郁曉秋母親被困香港的經(jīng)歷有些相同，但又不同。母親是潑辣的，驕傲的，能隨遇而安的，“什么境地都不落相，有自恃”，這點也遺傳給郁曉秋，使她能經(jīng)得起挫折，“這是她的強悍處，這強悍同時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礪出來的，因為粗暴里面，是有著充沛旺盛的元氣的”。這正是郁曉秋與華蓉的不同。華蓉表面是矜持堅強，內(nèi)心卻很脆弱，那堅強有些虛張聲勢，是支撐起來的。郁曉秋不是，這跟她的母親有關(guān)，也跟上海女子重實際善打算有關(guān)。

第二章：“新剝珍珠豆蔻仁。”（喬吉《賣花聲#8226;香茶》）這章寫的是郁曉秋的童年：是私生子，常挨打受罵，哥姐很冷漠，是媽媽的出氣筒，但跟媽媽的感情也最近。很小就參加舞臺演出，與左鄰右舍很融入，所以她還是快樂充實的，不委瑣。

第三章：“千朵萬朵壓枝低?！保ǘ鸥Α督溪毑綄せā罚┯魰郧锴啻夯òl(fā)，性別特質(zhì)充分顯露，“貓眼”的稱號開始流傳?！皝y世無關(guān)乎風(fēng)月”，郁曉秋生活的時代抑制了性別意識的萌發(fā)，一切都只是潛滋暗長，她沒有成為一個新的“三小姐”。

第四章：“豆蓬籬落野花妖?！睂懹魰郧锊尻犐?，與何立偉來往，這是一個女孩子的戀愛，很平常也很正常的那種。

第五章：“插髻鏵鏵牽牛花。”寫郁曉秋回上海，戀愛失??；寫姐姐的生育與死亡；寫她帶外甥以及在兩方父母的撮合下與姐夫結(jié)婚，然后生子。這是最讓人感動的一章。因這里有大悲傷，也有由悲傷流露出來的愛：母子之愛，母女之愛，姐妹之愛，夫妻之愛，婆媳之愛。這愛在一個孩子的生與一個母親的死中表現(xiàn)，尤讓人千腸百結(jié)。好在，兩個不幸的人終于生出些親密，而這本是不抱希望的親密，當(dāng)姐夫把頭埋在她的胸前聽她講自己的生活時，是有些地老天荒之感的，像《傾城之戀》。當(dāng)然，這是溫馨的，不是華蓉經(jīng)歷過的凄涼，而是經(jīng)歷后的成熟，仿佛一切風(fēng)霜雨雪都是為了最后的果實?！熬拖窕?，盡力綻開后，花瓣落下，結(jié)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燦爛的景象，流于平常，內(nèi)部則在充滿，充滿，充滿?！蓖醢矐浭菍捜莸模瘧懙?，因她本就有平常一顆女人心，她給了人物俗世的快樂，這是方方筆下的華蓉內(nèi)心渴望而得不到的。華蓉很像郁曉秋的姐姐，安靜寂寞，雖享受了熱烈的愛，但卻無法擁有，她只能早逝。在這點上，方方和王安憶倒極為相似，也許她們都認(rèn)為只有世俗一些的平常些的女人才能得到俗世的快樂和幸福吧。

華蓉和郁曉秋，一雅一俗，一清醒一混沌，一高蹈一平實，一矜持一自然，看起來，很不同，性格不同，經(jīng)歷不同，追求也不同。方方和王安憶的寫法也不同，一清絕一黏膩，一撲朔一曉暢，一拐彎抹角惟恐你知道，一前帶后連只怕你不知道。但當(dāng)你細(xì)細(xì)再品時，你又覺得有很多相同之處。華蓉渴望的可能正是郁曉秋所經(jīng)歷的，而郁曉秋的內(nèi)心雖然混沌，但并不是不清醒不自尊。而且兩篇小說都是關(guān)乎女人，關(guān)乎風(fēng)月的，是讓人愛的，又要去愛人的女人的故事，是傳奇，有些羅曼蒂克，又有堅強打底。說到底，這是些可愛可嘆可敬的女子，女子的故事又是以常態(tài)的生活場景來展現(xiàn)的，雖有傳奇，有人生的大悲慟，但是人物少有扭曲感，也沒有了一般女性文學(xué)預(yù)設(shè)的強加與對立，文本中的女性關(guān)懷不僅表現(xiàn)在對女性的體貼與溫存上，而且也表現(xiàn)在對男性的理解與寬容中。郁曉秋的前男友、笑明明的丈夫、郁曉秋的姐夫（現(xiàn)在的丈夫）以及老五周圍的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是一些不完善的男人，有可愛的一面，也有委瑣的一面，他們是一些普通人，是多數(shù)。就像“家中的天使”“性對象”是男人的虛構(gòu)與幻想，是對女人的桎梏一樣，“完美的男子漢”“世界的拯救者”也是一些不真實的男性形象，也是對男性的束縛。

《樹樹皆秋色》和《桃之夭夭》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在一個更為寬容與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中，常態(tài)、真實、清朗、健康的女性形象和女性敘事的出現(xiàn)。

作者簡介：韓琛，山東青島人，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