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的戰(zhàn)爭小說中,《荷花淀》一經寫出就以其與眾不同的充滿抒情色彩的詩意之美征服了讀者。按作者孫犁的看法,是“因為同志們長年在西北高原工作,習慣于那里的大風沙的氣候,忽然見到關于白洋淀水鄉(xiāng)的描寫,刮來的是帶有荷花香味的風,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鮮吧”①。而正是在這樣美麗的意境中,孫犁完成了對戰(zhàn)爭的反思。雖然它也正面描寫了一次戰(zhàn)斗,但似乎沒有了戰(zhàn)爭應該具備的特性。戰(zhàn)爭是殘酷的,槍林彈雨,尸橫遍野。戰(zhàn)爭帶給人的只有血光之災,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支配人們的生活,“使生活中斷了,就好像可以把生活推遲一個時期似的(多么荒唐呀!)”(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它毀壞了我們的生活,毀壞了我們平靜和諧的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一切。
孫犁正是在戰(zhàn)爭的殘酷處開始反思戰(zhàn)爭,這些因戰(zhàn)爭而停滯的生活,因戰(zhàn)爭而破壞的美好,因而正成了他(我們)的追求,并以此來批判戰(zhàn)爭的野蠻、殘酷和恐怖。他并不是沒有看到丑惡殘酷的東西,只是不愿意去表現它,而希望用美、美的事物來化解它。他說“看到真美善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罪惡的極致,我不愿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②。這就是孫犁的美學追求。他認為“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毫無例外的。 他們是富于人情的,富于理想的。他們的作品,反映了他們對于現實生活的這種態(tài)度”。而文學上的人道主義,“它指的是作家深刻、廣泛地觀察了現實,思考了人類生活的現存狀態(tài),比如社會關系、社會意識,希望有所揚棄。作家在作品中,通過對社會生活的刻畫,對典型人物的創(chuàng)造,表達他這種理想。他想提高或純凈的,包括人類道德、理想、情操,各種認識和各種觀念?!?sup>③《荷花淀》正是孫犁廣泛觀察深刻思考了現狀之后對人類道德理想的凈化,要表現一種“美的極致”。
孫犁認為自己的作品,就“表現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④。所以在《荷花淀》中我們不會看到戰(zhàn)爭的殘酷,而到處彌漫著月色的溫柔和陽光的明麗。孫犁把殘酷的戰(zhàn)爭消解在美好平靜的日常生活中。
這種和平美好的日常生活在《荷花淀》一開篇就以柔美的月色奠定了基調。這是一個“銀白世界”,水面籠起的霧帶著荷花的清香。女人們就在皎潔的月光下編著潔白的席子。人們的生活過得如水般平靜而又優(yōu)美。戰(zhàn)爭就在這樣的生活中突然到來,中斷了生活。然而,在孫犁唯美的荷花淀里,一切戰(zhàn)爭暴力都在美好和平的日常生活中消解了,轉化成了一場游戲,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荷蘭人約翰·赫伊津哈認為游戲是“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間歇,作為插曲??傊鳛橐环N反復出現的關系,它成為伴奏、補充,實際上是一般生活所需的一部分,它裝飾生活,擴充生活的范圍”⑤。這方面,游戲與戰(zhàn)爭有一些相似,都使日常生活中斷了;不同的是,戰(zhàn)爭以暴力破壞日常生活,毀滅人們的命運,而游戲只是日常生活的間隙,它是生活的一部分,裝飾著生活。
于是,游戲就具有了審美的特質。約翰·赫伊津哈說:“盡管歸結為美并不給予游戲更多的說明,游戲卻依然不免點染明顯的美的成分。歡快與優(yōu)雅在一開初就與游戲的更原始形式相關。在游戲中人體的美在運動中達到極致,在更高的發(fā)展形式中則浸潤著韻律與和諧,這是就人的審美知覺而言最可貴的禮物?!?sup>⑥這一些理論性的描述,我們將會在《荷花淀》中看到具體的體現。
《荷花淀》真正描寫戰(zhàn)爭的只有兩處:一是戰(zhàn)士的部隊生活,一是課文的核心,充滿巧合的伏擊戰(zhàn)。
戰(zhàn)爭是殘酷的,訓練也是嚴肅而艱苦的,畢竟戰(zhàn)場上要以性命相搏,這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但孫犁借那些婦女的口說出的訓練,卻是輕松歡快的,“我們一輩子也沒那么樂過”。戰(zhàn)士們的生活充滿了歌聲,“出來唱,進去唱”,連打靶時也在歌唱。于是,在婦女的心目中,打靶變成了一種游戲:蹲在院中瞄準墻上用白粉畫的圓圈圈。艱苦的訓練在歡樂的游戲中被消解了。
伏擊戰(zhàn)可以分成兩出戲:追逐和伏擊。婦女們被敵船追逐,巧遇游擊隊,有驚無險,更是被表現得十分優(yōu)美。在萬里無云的晌午,南風吹過葦尖,白洋淀湖水似跳蕩的水銀,而婦女們飛快的小船也優(yōu)美得“像離開了水皮的一條打跳的梭魚”,“像織布穿梭、縫衣透針一般快”。“在游戲中人體的美”借靈活的小船表現出來,“浸潤著韻律與和諧”(如劃槳的水聲),達到了極致。
婦女們把敵船引向銅墻鐵壁一樣的荷花淀,在游戲高潮到來的時候,全文基調從月色的溫美走向陽光明麗的陽剛之美,也預示著將獲得勝利。伏擊戰(zhàn)就在幾排“清脆”的槍響之后展開,并輕易地贏得勝利,沒有反擊,不見血肉尸首,只有船沉下去了,連剩下的一團硝煙也很快消失在水中。一片安寧潔凈的荷花淀。游戲不需要暴力,更不需要血腥,只要一些適宜的緊張和快樂。所以我們有驚無險,輕易獲勝。
我們有必要關注一下這個“敵人”。這里的“敵人”,從戰(zhàn)爭中殘酷的對手,變成了“假裝變得可怕地憤怒”⑦的游戲伙伴。他是游戲的必要成分,最重要的作用是讓游戲存在下去,并產生“緊張”和樂趣,至于是否是日本鬼子毫不重要。因此,我們會發(fā)現對敵人的描寫是如此的簡單,點到即止。敵人的面目和武器都沒有露面的機會,只是一個影子。只有一只大船,一個稱呼:“日本”,除了追逐,我們看不到敵人任何其他舉動。這就使游戲中的對手角色變成了一個附屬物,只要存在,或者只要能造成緊張的效果,任何什么東西都可以——成了一件道具,一個符號。
戰(zhàn)斗顯得如此簡單,而孫犁卻煞費筆墨地描寫收獲戰(zhàn)利品和相聚的歡樂。約翰·赫伊津哈說:“緊張意味著不確定、機遇;意味著果斷決定、奮力爭取。游戲者要展示、表現某種東西;他要盡全力‘獲勝’?!?sup>⑧就是要突出游戲的娛樂精神和歡樂主旨。戰(zhàn)利品就像游戲中的彩頭,讓勝利者得到了心理上的愉悅和滿足;還特別指出“一盒用精致紙盒裝著的餅干”,多少有一些游戲勝利者炫耀的意思。而戰(zhàn)場相遇也沒有了相關性命的慰問,只是無關痛癢的解釋和以勝利者姿態(tài)出現的埋怨?!霸谌粘I罾锩?,夫妻之間是常常開這樣的玩笑的”⑨。戰(zhàn)爭變成了與性命無關的日常生活事件。婦女們也只是“刺激和興奮”,絲毫沒有戰(zhàn)爭恐怖的陰影。于是,她們認為戰(zhàn)爭竟如游戲般簡單,不是去鮮血淋漓地拼命,而是游戲:“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里放槍呀!”“打沉了,我也會鳧水撈東西”。游戲中的爭勝心理出現了,“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過二年,更把我們看得一錢不值了。誰比誰落后多少呢!”根本沒有性命攸關的顧慮和害怕,也根本不考慮戰(zhàn)爭的殘酷。
也正是把戰(zhàn)爭轉化成了日常生活的游戲,所以,戰(zhàn)爭來得異常平靜,戰(zhàn)前的生離死別被淡化成類似一次出遠門。水生嫂對丈夫的離去也有不舍,但程度不深,不悲痛,似乎并不擔心可能從此陰陽相隔成永別,遠沒有“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悲苦。而后來充滿危險的探夫也就變成了一次走親戚,輕松而且興奮,“歡天喜地的”,沒有一點戰(zhàn)爭恐怖的心理陰影。
當然,同樣思考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意識,孫犁以歡樂的姿態(tài)以樂觀的精神反思抗日戰(zhàn)爭,而沒有像西方作家那樣沉痛地反思戰(zhàn)爭。其中的原因,陳思和先生的論述應該對我們有所幫助:“在西方,二次大戰(zhàn)加速動搖了戰(zhàn)前的樂觀精神,從布滿希望的天空突然墜落到災難的深淵;在中國,戰(zhàn)爭則幫助完成了戰(zhàn)前人們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的美好愿望,這種愿望體現為整整一部中國近、現代史的文化走向,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意味著這一理想的最終實現?!?sup>⑩這樣的戰(zhàn)爭人們當然支持,孫犁說:“當時,一個老太太喂著一只心愛的母雞,她就會想到:如果兒子不去打仗,不只她自己活不成,她手里的這只母雞也活不成。一個小男孩放牧著一只小山羊,他也會想到:如果父親不去打仗,不只他自己不能活,他牽著的這只小山羊也不能活?!?sup>(11)所以,農民都自愿當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這也是《荷花淀》的戰(zhàn)爭充滿亮色,充滿歡樂的原因之一。
然而,孫犁也清楚地知道,這樣一部充滿人道主義理想的作品到底有怎樣的力量和意義,他說?押“因為這種人道主義,創(chuàng)自作家,也常常存在缺點、弱點,會終于行不通,成為烏托邦”(11)。這不僅僅是因為作家自身的弱點,也是因為現實的殘酷吧,畢竟這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
作者簡介:施曉武,男,浙江省溫州市溫州中學教師。
①(11)孫犁:《關于〈荷花淀〉的寫作》。
②③④(12)孫犁:《文學和生活的路》。
⑤⑥⑦⑧[荷蘭]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
⑨孫犁:《關于小說〈荷花淀〉的通信》。
⑩陳思和:《當代文學觀念中的戰(zhàn)爭文化心理》,選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1卷)。王曉明主編,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10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