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滸傳》中武大郎的形象歷來被研究者忽略,不多的涉及他的文章也多以善良可憐相視。道德評判以及弱勢同情往往使我們忽視了武大郎的另一面:可憐之外有可惡。如果說可憐還屬于人性卑弱的成分,那么可惡則來源于這個小男人身上屬于那個時代與制度浸淫下生出的毒瘤。在他的身上,存在著人格的悖反:呆笨之中寓有“小心眼”——心機,平時懦弱但于自身男性根本權(quán)威受到侵犯時出奇地勇敢。而造成這種悖反的原因是他這樁滑稽的婚姻:對武大來說,陰差陽錯飛來的橫福根本成不了幸福人生的舟航,而是他存在的證明;潘金蓮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個女人,一個符號——一個證明武大具有對一個美麗女人占有權(quán)從而獲得自我基本顏面的符號。為了穩(wěn)定這個符號,他不惜低三下四;為了不喪失絕對占有的權(quán)利,他又不惜將婚姻當作囚禁女人的牢籠,并在有人試圖挑戰(zhàn)其絕對占有權(quán)時表現(xiàn)出超常的勇猛。
關(guān)鍵詞:武大郎人格悖反文化解讀
《水滸傳》中的武大郎是一個極其次要的角色,在書中二十四二十五回(書中引文皆出于此)略一交代就被結(jié)束了性命,他屬于史書筆法中的閃現(xiàn)型人物。若從讀者關(guān)心的程度以及社會反思的力度上看,他遠不及自己那個老婆潘金蓮。因此,從《水滸傳》研究的角度講,關(guān)涉到武大郎的文章極少,倒是幾個貶損人的歇后語或俗語和他還有些瓜葛:武大郎的辮子,短打;武大郎盤杠子,從前門涼到后門;武大郎開店,等等。即使在有限的研究文章里,也基本上持和大眾閱讀感覺近似的觀點:武大郎是一個懦弱可憐勤勞樸實值得人同情的角色。這種結(jié)果的得出以及其一致性的程度,和我們閱讀鑒賞中的道德評判以及同情弱勢的心理并行不悖,但這種道德評判以及弱勢同情往往使我們忽視了人物的復雜,善良之心的參與有時不免蒙蔽了讀者的鑒賞視野,使得我們往往忽略了武大郎的另一面:可憐之外有可惡。如果說可憐還屬于人性卑弱的成分,那么可惡則來源于這個小男人身上的屬于那個時代與制度文化浸淫下生出的毒瘤。在他的身上,存在著人格的悖反:呆笨之中寓有心機,平時懦弱但于自身男性根本權(quán)威受到侵犯時卻出奇地勇敢。而這種悖反和使人在悲劇的痛惜下的反思,才真正體現(xiàn)了《水滸傳》的現(xiàn)實批判力度。
就古代對男人的評價標準而言,無論從哪個角度衡量,武大郎都無可矜夸。論才能,除了做炊餅沿街叫賣,無一長技;論品貌,身不滿五尺,面目丑陋,身材短矮,人物猥瑣,綽號“三寸丁谷樹皮”;論身份,無錢無權(quán)無勢,平頭百姓一個,尚且是平頭百姓中被人賤視的一類。這種地位人品與材質(zhì),在潘金蓮對武松的評價中,通過對比得以充分展現(xiàn):“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里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jù)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死了,他必然好氣力?!比绱吮葋?,從自然的稟賦到后天的所得,武大郎可以說皆是乏善可陳,無一絲優(yōu)勢可言。于是他的懦弱也就因自己“矮人一頭”而具有了某種根性的特征。所以潘金蓮說他“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zhuǎn)的人”;武松則明白說他“你從來為人懦弱”。人弱被人欺,馬弱被人騎,在清河縣呆不下去,只得遷居陽谷;最明顯最本質(zhì)的懦弱是體現(xiàn)在老婆面前的畏縮。武松還家,入得門來,潘金蓮便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米,管待叔叔?!蔽浯蟮幕卮鹗牵骸白詈谩!惫凡穗荣I回來,本待讓老婆操持,而老婆卻說了一句:“你看那個不曉事的,叔叔在這里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于是武大便自去隔壁找了王婆幫忙。即使是天寒大雪,老婆為勾引武松故意趕他出去賣炊餅,他依然忍氣吞聲地去了,并無什么怨言或不滿。為人如此,可以說老實得可以,也可以說窩囊得到家。但武大竟然全能忍受。這正是歷史上被男人推崇的大丈夫形象從肉體到精神的失落,是對歷代男權(quán)的一個反諷。
更深層的懦弱則體現(xiàn)為一種強烈依附性下的非獨立的人格。作為社會的底層,對于自己的命運,大致有以下幾種反應:逆來順受,抗爭,逃避,還有一種就是以一種虛假遙遠的依托表達自己既非抗爭也非逃避的自我優(yōu)越,以擺脫生存境界的尷尬。武大郎就是這最后一種的代表。他本人因受不了浮浪弟子的騷擾,由清河搬到陽谷,與兄弟一年不見,忽然在街上重逢,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于我?我又怨你,又恨你?!闭Э创嗽?,本也近人情,但待到武松問他如何是怨如何是恨時,他的回答聽來卻頗有些好笑:“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使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此處武大郎,因受人欺負,而思兄弟這個昔日的街頭一霸撐腰,本也無可厚非,但那種不憑自我努力而一心思謀著獲得某種庇護從而讓他人“誰敢來放個屁”的心態(tài),卻在國人中至今有著不小的市場。在拿兄弟昔日的霸道壓外人之外,在潘金蓮西門慶的奸情暴露后,武大郎還念念不忘用兄弟今日的威風嚇老婆:“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水滸傳》中的武大郎是一個極其次要的角色,在書中二十四二十五回(書中引文皆出于此)略一交代就被結(jié)束了性命,他屬于史書筆法中的閃現(xiàn)型人物。若從讀者關(guān)心的程度以及社會反思的力度上看,他遠不及自己那個老婆潘金蓮。因此,從《水滸傳》研究的角度講,關(guān)涉到武大郎的文章極少,倒是幾個貶損人的歇后語或俗語和他還有些瓜葛:武大郎的辮子,短打;武大郎盤杠子,從前門涼到后門;武大郎開店,等等。即使在有限的研究文章里,也基本上持和大眾閱讀感覺近似的觀點:武大郎是一個懦弱可憐勤勞樸實值得人同情的角色。這種結(jié)果的得出以及其一致性的程度,和我們閱讀鑒賞中的道德評判以及同情弱勢的心理并行不悖,但這種道德評判以及弱勢同情往往使我們忽視了人物的復雜,善良之心的參與有時不免蒙蔽了讀者的鑒賞視野,使得我們往往忽略了武大郎的另一面:可憐之外有可惡。如果說可憐還屬于人性卑弱的成分,那么可惡則來源于這個小男人身上的屬于那個時代與制度文化浸淫下生出的毒瘤。在他的身上,存在著人格的悖反:呆笨之中寓有心機,平時懦弱但于自身男性根本權(quán)威受到侵犯時卻出奇地勇敢。而這種悖反和使人在悲劇的痛惜下的反思,才真正體現(xiàn)了《水滸傳》的現(xiàn)實批判力度。
就古代對男人的評價標準而言,無論從哪個角度衡量,武大郎都無可矜夸。論才能,除了做炊餅沿街叫賣,無一長技;論品貌,身不滿五尺,面目丑陋,身材短矮,人物猥瑣,綽號“三寸丁谷樹皮”;論身份,無錢無權(quán)無勢,平頭百姓一個,尚且是平頭百姓中被人賤視的一類。這種地位人品與材質(zhì),在潘金蓮對武松的評價中,通過對比得以充分展現(xiàn):“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里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jù)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死了,他必然好氣力?!比绱吮葋?,從自然的稟賦到后天的所得,武大郎可以說皆是乏善可陳,無一絲優(yōu)勢可言。于是他的懦弱也就因自己“矮人一頭”而具有了某種根性的特征。所以潘金蓮說他“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zhuǎn)的人”;武松則明白說他“你從來為人懦弱”。人弱被人欺,馬弱被人騎,在清河縣呆不下去,只得遷居陽谷;最明顯最本質(zhì)的懦弱是體現(xiàn)在老婆面前的畏縮。武松還家,入得門來,潘金蓮便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米,管待叔叔。”武大的回答是:“最好。”果品菜肴買回來,本待讓老婆操持,而老婆卻說了一句:“你看那個不曉事的,叔叔在這里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庇谑俏浯蟊阕匀ジ舯谡伊送跗艓兔Α<词故翘旌笱?,老婆為勾引武松故意趕他出去賣炊餅,他依然忍氣吞聲地去了,并無什么怨言或不滿。為人如此,可以說老實得可以,也可以說窩囊得到家。但武大竟然全能忍受。這正是歷史上被男人推崇的大丈夫形象從肉體到精神的失落,是對歷代男權(quán)的一個反諷。
更深層的懦弱則體現(xiàn)為一種強烈依附性下的非獨立的人格。作為社會的底層,對于自己的命運,大致有以下幾種反應:逆來順受,抗爭,逃避,還有一種就是以一種虛假遙遠的依托表達自己既非抗爭也非逃避的自我優(yōu)越,以擺脫生存境界的尷尬。武大郎就是這最后一種的代表。他本人因受不了浮浪弟子的騷擾,由清河搬到陽谷,與兄弟一年不見,忽然在街上重逢,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于我?我又怨你,又恨你?!闭Э创嗽?,本也近人情,但待到武松問他如何是怨如何是恨時,他的回答聽來卻頗有些好笑:“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使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贝颂幬浯罄桑蚴苋似圬?,而思兄弟這個昔日的街頭一霸撐腰,本也無可厚非,但那種不憑自我努力而一心思謀著獲得某種庇護從而讓他人“誰敢來放個屁”的心態(tài),卻在國人中至今有著不小的市場。在拿兄弟昔日的霸道壓外人之外,在潘金蓮西門慶的奸情暴露后,武大郎還念念不忘用兄弟今日的威風嚇老婆:“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知他的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甘休?若你可憐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晚,卻和你們說話!”“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并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烊ペH藥來救我則個?!狈蚱揲g的事,尤其此類難以出口之事,不思自己如何了結(jié),又一門心思拿這位打過老虎正做都頭的兄弟來為自己打氣,并以此威脅,把家庭危機進一步復雜化擴大化,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對兄弟威勢的倚仗上,這便是這位小人物無勢卻又仗勢的嘴臉?!督鹌棵贰肺凝埖幕卦u中稱武大郎:“若武大何所恃乎?才不能騎馬,力不能縛雞,貌不足以驚人,錢不足以使鬼,所恃唯一好兄弟耳,固非其所自有者也。”所道的正是其除了依附一無所有的景象。如此人物,最終因此數(shù)語亡命,就小說來說自是故事,而就這一種類型的人來說,卻帶有一定的命運的色彩。他們雖處于底層而不甘,甚至覺得腳下同樣有人可踩可踏,并因有所依托便頗有高人一等的想法。他們無獨立的人格,所追求者也非人與人間的各不相欺,乃是以期待著凌人之上來擺脫自身的被人所欺,以所倚仗的威勢來贏得別人的看顧與同情,這種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異化,其間就遮蔽著彼此更強烈的人格沖突與宿命的對抗。而其對外力的倚仗中則寓有深切的自卑與無助。
至于武大郎的頭腦,《水滸傳》介紹他用了這樣一個詞:“頭腦可笑?!彼^頭腦可笑,就是平常說的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有時比較幼稚愚笨,缺乏判斷與把控的能力。武大郎在這上面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潘金蓮調(diào)戲武松不成反咬一口以及武松執(zhí)意離家時他那種茫然失措的舉止:
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蔽浯蟮溃骸罢l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里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后沒人,便把言語來調(diào)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蔽渌芍徊蛔雎暎瑢に剂税肷?,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哪里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武大回到廚下,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往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涂桶,有什么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再不許你留這廝在家里歇著?!蔽浯蟮溃骸八岢鋈?,須吃別人笑話?!蹦菋D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diào)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了他便了。”武大哪里敢再開口?……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里宿歇,武大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里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即使是一個有心之人,面對這樣的場面,的確也面臨著如何收場的問題,武大郎以“難得糊涂”的手段兩邊犯傻,倒是暫時度過了家庭危機。但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潘金蓮罵他“糊涂桶”“混沌魍魎”一樣,武大的這種糊涂并非是難得的智慧,乃是實在無可如何不知所措之際的表現(xiàn),盡管生活的藝術(shù)是不必事事較真,但起先武松進家之初那么溫馨體貼的老婆忽然反目成仇卻并非是什么小事,如此不管不顧,在懦之余,實在是愚在作怪;另外,男人一般都比較粗心,尤其在對待女人的關(guān)照上更是如此。但粗心也有個基本的底限,這個底限就是女人的眼淚,如果一個男人粗疏混沌到對女人的眼淚都不聞不問,那這種婚姻的根基是不會牢靠的。退一步講,武大當時稀里糊涂息事寧人,事后自己心里也應該有個原則。但他事后卻依然每日只顧賣他的炊餅,和兄弟也不敢再接觸,原因是怕惹老婆不高興。其處分生活的頭腦確實簡單得可以。而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是為以后的生活留下更多的隱患。
但是,這種懦弱與呆笨只是武大在一般生活常態(tài)中的反應,對老婆的忍耐也是在社會規(guī)條范圍內(nèi)的窩囊,而一旦外在刺激超越了自己作為一個社會人——尤其一個男人承載的規(guī)限,使其基本的公眾形象的依托化為泡影,并在男權(quán)社會之下為自己帶來極大的恥辱時,武大的懦弱與呆笨便化為了心機與勇敢。如鄆哥將潘金蓮西門慶通奸的事情透給他以后,他的行為與言談便開始迥異于尋常: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里,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浯舐犃T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奸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fā)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若是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去先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便將籃兒丟出街來,你便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只顧奔入房里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shù)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编i哥得了數(shù)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伴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jīng)紀人,買三碗吃了?!蹦菋D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
細分析這段文字:為了得到老婆的奸情,武大郎又拿炊餅又打酒買肉;為了得到鄆哥的幫助,不忘略施小恩小惠又送幾個炊餅幾貫錢。可見武大的通于世故。經(jīng)鄆哥提醒,自稱“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足見他于男女情事并非一味迷糊,而是有其精細之處。與鄆哥劃策之后,歸得家來,一如平常,不露聲色,表現(xiàn)了相當?shù)哪托呐c表演才能,甚至還破天荒地說起了謊話。隨后第二天又嚴格按照計劃行事,不慌不忙,從容鎮(zhèn)定,更非平日除了賣炊餅不堪任事之象。最可驚奇的是,當鄆哥纏住王婆之后,武大郎表現(xiàn)了異乎尋常的勇猛,書中寫道:“只見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币粋€撩起衣裳,一個大踏步,一個直搶,三個極其有力度的動詞,顯示的是一個與他這個平日懦弱猥瑣的小男人截然相反的形象,那種勇猛與張揚,那種義無反顧,那種模擬大丈夫威風八面時的做派與氣概,使人覺得這更像是武松,而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武大郎。如果說寫武松便一味豪氣萬丈,寫武大便一味窩窩囊囊,這實際上不免臉譜化;而寫武松因嫂子的自獻當其面對哥哥時也沉默不語難以啟齒,寫武大當其尊嚴的底限受到挑戰(zhàn)時也有沖冠之怒,這才是名作的風范。
那么引發(fā)主人公這種人格悖反的深層根源是什么呢?換句話說,武大郎為什么能在得知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奸之后表現(xiàn)得如此不同尋常,甚至一改往日的懦弱而變得勇往直前奮不顧身呢?這就不能不從武大與潘金蓮這樁婚姻的基礎(chǔ)以及它在武大心目中的地位說起。
二十四回中描述二人的結(jié)合云:“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大戶要纏她,這女使只是要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于他?!笨梢姸俗叩揭黄穑确歉改钢藉?,更非一見鐘情兩情相悅,而是帶一點陰差陽錯味道的拉郎配,硬撮合。一個青春年少漂亮誘人,一個三寸丁谷樹皮丑陋不堪,這種極不對稱更不協(xié)調(diào)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種有意的對女人的貶損,同時也沒有任何可以維持的基礎(chǔ):比如那個傾慕英雄才子等精英的時代普遍被推崇的男人應該具有的權(quán)勢金錢或者才華。正因為這種滑稽的婚配,才引來了浮浪子弟的譏嘲:“好一塊羊肉,到落在狗口里?!睂τ谖浯罄蓙碚f,他非常清楚這樁婚姻的實際,但飛來的橫福誰也不會拒絕,尤其對他這種資質(zhì)的男人來說,自然會加倍地珍惜。一方面,他理解老婆嫁給自己的委屈,正如《金瓶梅》第一回作者的一段旁白所云:“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备螞r武大如此乏善可陳呢?為了使“好一塊羊肉,到落在狗口里”的一類流言減少對老婆的刺激,并使她能得到相應的發(fā)泄與平衡,武大郎在日常當中保持著一貫的逆來順受姿態(tài),并且無怨無悔;另一方面,武大郎更清楚,這個女人嫁給他就只屬于他,除非自己寫下休書,不然老婆就不敢離開自己。這也是前面所引潘金蓮一喊“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了他便了”,他便不敢再吱聲的原因。但休書可以要,給不給的權(quán)力卻在他——武大郎,這個并不配這個女人的男人。正因為武大郎對這些了然于胸,所以他對自己的低三下四并不為意,因為他清楚這種不般配中沒有幸??裳?,而他生活的目的是要維持住與這個看不上自己的女人的婚姻關(guān)系。
維護一種不死不活的關(guān)系,過這種不人不鬼卻穩(wěn)定的日子,這對今人或者部分古人來說是不可忍受的,但對武大郎來說是滿足的,他的愿望就是把這種穩(wěn)定維持住,并不顧及什么生活質(zhì)量。大丈夫形象雖然失落了,但他仍然是個丈夫,因為他的身邊有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明——對于武大郎這種生命里毫無可矜夸的人來講,他時時要向別人做出證明,證明自己并非似人們菲薄的那樣齷齪猥瑣,他要證明自己男人的尊嚴,一個對自己的一切都要向人證明的人是脆弱的,也是可憐的,于是他的這個丈夫身份至關(guān)重要,這是他爭取獲得社會尊重——或者說“準入”的重要資本。底氣不足者總要通過一些倚仗來取得心目中的尊嚴,從而轉(zhuǎn)移自己天資欠缺帶來的遺憾。自己因為沒有大丈夫的威武而帶來的屈辱,就通過炫耀大丈夫才會有的佳人來補償——而這個佳人的所有權(quán)屬于他,這是那個時代那種制度賦予他的自我卑微的最后遮羞布。而要炫耀,首先就要保有,這也是武大對老婆百依百順的內(nèi)在原因,因為盡管這個家庭的陰尊陽卑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但這個陰陽結(jié)合的實體還在,武大心中的支撐就不會坍塌。而潘金蓮因此也就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見證武大郎是一個漂亮女人丈夫的符號——武大郎不靠和這個漂亮女人完美的結(jié)合獲得靈與肉的快樂,他只需要這個女人符號為他贏得自己盡管卑微卻也堂皇的一點縹緲的男人的尊嚴。為了這個目的,他把自己的生活演化為了維持婚姻茍延殘喘的過程,以至于最終發(fā)展到通過嚴密的對老婆的禁錮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生活由此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榱艘粓瞿信c女夫與妻間的戰(zhàn)爭,轉(zhuǎn)變?yōu)榱艘粋€甚至兩個男人共同禁錮一個年輕女人生命的無聊游戲,這其中,武松可以說是這場無聊游戲的同謀——禁錮自己嫂子的謀略是他劃定的:
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zhèn)€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卻來家里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nèi)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著喪門關(guān)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diào)遣?!蔽浯髶u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自武松去了十數(shù)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里,便關(guān)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后來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簾兒,關(guān)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里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家成了牢籠,男人的職責是看護鎖鑰門窗;女人是牢籠里的獵物,私有財產(chǎn),除了被占有,便是不滿時在牢籠里呼嘯幾聲,但不改變被囚禁的地位,正如武大低三下四,但不改變其囚禁女人的權(quán)威一樣。最為驚心的就是潘金蓮如此一個潑辣放縱尖酸刻薄的女人,面對這個囚籠,除了罵兩句過嘴癮之外,時間一長竟然也不得不逆來順受。本該是男人女人如魚如水的婚姻,化作了牢籠的囚禁與守望,而在這種人生目的異化中,武大郎竟然自心里也喜,這就更加說明女人在他這里的符號作用遠遠大于生活幸福的過程本身——必須說明,作為一個男人,武大郎不可能不追求夫妻間的如膠似漆,但生理欠缺、本能不足、為人粗俗使他不可能滿足“欲火難禁一丈高”又風流成性的潘金蓮。這一點并非只是出于武大身材的推斷,書中也有著明顯的提示,先是介紹武大,作者稱其“不會風流”;次是潘金蓮以男歡女愛打動武松,故意杜撰武松在外養(yǎng)女人的新聞,武松矢口否認,讓她去問哥哥,潘金蓮隨后道:“他曉得什么?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這里的所謂風流必須拋棄偏見有一個正確體認:這個不會風流,就是所謂不解風情之意。而風情雖然經(jīng)常在過去被視為貶義詞,但它的實際含義當中卻包含著一些合理成分,比如男女尤其夫妻之間的琴瑟協(xié)調(diào),相濡以沫,你有言我有語,你有情我有意,你知冷我知熱,你知憐我知惜,它是一種自由自在瀟灑把控情感促進溝通交流調(diào)劑生活營造氛圍的能力,其中有著創(chuàng)造性的人生藝術(shù),與死水一潭是大不相同的。而武大郎在原欲不漲之外又缺乏這種風情,這除了加深潘金蓮的不滿,對他自己則更加深了他的自卑。愛情是一種沖動,但愛則是一種能力;婚禮是一個儀式,而維持婚姻則同樣需要一種本領(lǐng)。當武大郎對這一切都無可奈何的時候,幸福對他早就成了奢望,或者說,對他來說,維持這種關(guān)系便成了他最大的幸福。只要這種關(guān)系存在,作為私有財產(chǎn)的女人便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即使無能使其幸福,但卻可以永久地占有,并因此維持著他是個男人的尊嚴。而一旦在這個封閉而又并不風平浪靜的圈子里出現(xiàn)闖入者,這個闖入者不僅要占有他的私有財產(chǎn),而且玷污他作為私有財產(chǎn)主人的尊嚴,要打破他堅守的囚禁女人的牢籠時,他面臨著喪失這種符號的危機,而符號的喪失將使他隨即喪失種種的依托,包括作為一個男人在那個時代尤為關(guān)注的顏面以及自信。于是武大郎強烈地爆發(fā)并引發(fā)了人格巨大的悖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藝術(shù)形象來說,武大郎的人格悖反表現(xiàn)了作者洞悉人物的深刻;而從文化內(nèi)涵的解讀上著眼,我們體味到的是一種不合理的制度與文化傳統(tǒng)對人的異化,使武大郎這個天性善良的小人物身上,同樣散發(fā)出如此惡俗的氣息。
需要說明的是,關(guān)于武大郎的形象,在并不多的涉及他的文章里,往往將《水滸傳》和《金瓶梅》綜合起來考察,這雖不失為一種研究策略,但筆者以為,二者之中對武大與潘金蓮的描繪是不同的,一則各有千秋,另外,仔細比較,《水滸傳》中的武大與潘金蓮的形象描寫雖著墨不多但仍相當豐厚:比較一下起初張大戶糾纏之下,《水滸傳》中的潘金蓮是拒絕,《金瓶梅》中的潘金蓮是順從,就能感覺到《水滸傳》中潘金蓮的人性之復雜與后天的蛻變。而《金瓶梅》描寫潘金蓮自小風流成性,使后來的淫婦形象帶有先驗色彩。以此,本文的研究對象設(shè)定于《水滸傳》一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