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霞
德治與法治相結合既是我國的歷史傳統(tǒng),也是我們國家治國方略的一大特色,考察中國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中國,實行德治與法治相結合是有其歷史必然性的,這是由當時的社會狀況所決定的,是現(xiàn)實需要的必然選擇。
一、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局限性
在一個國家中,制約人的權力的重要手段通常不外三種,即宗教、法律和道德。
古代中國在法律的制定方面,君主是法律的制定者。君主專制制度幾乎占據(jù)了中國漫長的歷史,在專制制度下,君權是超越于法律之上的。對于君權進行制約,把它置于法律的支配之下,那只是近代君主立憲制的結果。中國古代法以刑為本,只是些禁止、命令的強制性規(guī)范,而沒有像西方法律那樣為人們規(guī)定相應的權利,它本身并不是權力的基礎或者來源,而是帝王專制權力的一種延伸。這種法,盡可以用來殺戮異己,懲治“刁民”,卻不可能對皇帝、國家或政府有真正的約束。所有這些,在當時都是天經(jīng)地義,毋庸置疑的。瞿同祖先生說:“在封建時代,法律只是貴族用以統(tǒng)治人民的工具……所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中國古代法律的制定源遠流長,歷代的統(tǒng)治者也都非常重視法律的建設,但是,法律基本上只是針對臣民的,只適用于臣民,而不適用于最高統(tǒng)治者。這說明,最高統(tǒng)治者從來都不會受到法律的制約,更不用說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了。相反,君主的“金口玉言”卻可以代替法律在現(xiàn)實中發(fā)揮作用。除此之外,在一些封建朝代,還有一些特權階層,他們除享有一些政治特權,還享有法律上的特權??梢姡诰c法之間,君處于至上地位,法處于從屬地位。在歷代封建王朝中,都有君主根據(jù)當時的需要或者僅僅是一時的好惡來增刪法律條文的事例。
不但法律的制定由君主所左右,而且法律的執(zhí)行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君主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在不同的情況下來量刑定罪。
在古代的社會生活中,民眾之守法絕非難事,而貴族和某類官僚則不同,他們的特權,在本質上是同法律相抵觸的,就像法律在本質上與特權相抵觸一樣。因而在歷史上有特權者往往以不守法為習慣,而以守法為例外。要求這些人守法一直是政治或法治上的難題。在我國社會中,由于事實上的等級制的存在,特權與法律的矛盾突出??梢哉f,在中國史上,那種主張絕對地依憑法律的見解往往是不切實際的。
二、中國社會里宗教權威的缺席
當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在君權至上的前提下尋找制約君權的手段時,往往訴諸于宗教和道德。
宗教的社會功能之一是對社會成員的道德和行為有較強的約束力。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宗教產(chǎn)生之前,古代中國有的只是或濃或淡的上帝鬼神觀念。早在殷商時期,我們的祖先就有了復雜的多神觀念,這種多神的系列大致可分為至上神、祖先神和自然神三類。他們支配著自然界的趨向、樣式以及人的命運,具有極大的權威,因此受到人們的高度崇拜?!抖Y記·表記》記載孔子的話說:“殷人尊神,率民而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指出了商代人不僅有尊事鬼神的風尚,而且反映了當時鬼神的地位是高于世俗之禮的。鬼神的權威甚至超過了“禮”、“罰”和“賞”,為君主、貴族及官僚所不敢違背。這種關于上帝鬼神的意志的敬畏,使人們的行為自然地受到約束,因之當時的社會尚未意識到需要建立一個獨立的道德觀念系統(tǒng)。到了周代,統(tǒng)治者認識到了世俗生活與鬼神世界距離較遠,開始強調道德觀念系統(tǒng)的獨立性?!抖Y記·表記》引孔子說:“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敝苋耸柽h鬼神而尊禮,其道德觀念似主要是根植于禮,而非引申自鬼神崇拜觀念。古代儒家均憧憬周文化,而周文化的特點之一是道德觀念系統(tǒng)獨立于宗法性宗教,或者說,周代宗教的權威并不能籠罩世俗生活的一切領域。
在東漢開始傳人的佛教以及漢末產(chǎn)生的道教,一直不具備宗法性宗教那樣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力,兩者對社會道德生活僅有輔助性的加強作用,并無決定性的影響。與西方國家相比,這種影響是相對的、有限的。古代的中國始終未曾建立過像西方國家那樣政教合一的體制;佛教、道教也從未像西方基督教那樣對社會生活產(chǎn)生過壓倒一切的影響。在西方社會,宗教操縱社會成員之婚喪生育,社會成員均有教名,如同佛教之法號,而有法號的中國人在中國社會只占很小的比例。馬克斯·韋伯甚至說:“在歷史上,中國人民的最基本的信仰一直是相信祖宗神靈的力量,雖然不是只相信自己祖靈的力量,但基本上是。”他還分析道:官僚階層的唯智論的理性主義在中國“打心眼里看不起宗教,這是因為它不需要用宗教來愚民,只不過為宗教的職業(yè)代表保留了對于馴化百姓必不可少的、冠冕堂皇的地盤,面對同傳統(tǒng)勢力結合起來的強大的地方宗族勢力,也不可端掉這塊地盤。但是,任何進一步的外在的和內在的發(fā)展,卻被攔腰斬斷了。”“皇權本身又是一種被授予宗教圣職的至高無上的形體。從一定意義上說,它凌駕于民間諸神之上……”韋伯的這段分析,從政權統(tǒng)治是否需要的角度說明了宗教勢力在中國的存在與發(fā)展受到壓抑的原因,具有一定的合理成分。而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如果以西方的宗教為參照系,中國并沒有真正的宗教,他說:“中國的宗教,不是我們所謂的宗教。”黑格爾還說:“因為真正的信仰,只有潛退自修的個人、能夠獨立生存而不依賴任何外界的強迫權力的個人,才能具有。在中國,個人并沒有這一種獨立性,所以在宗教方面,他也是依賴的,是依賴自然界的各種對象,其中最崇高的便是物質的天?!焙诟駹枏娜耸欠窬哂歇毩⑿缘慕嵌葋斫忉屩袊巳鄙僬嬲叛?,但是,按照他的這個邏輯,西方人最推崇上帝,其信仰也深,那么,西方人的依賴性不是更大嗎?只是他們所依賴的不是自然界的各種對象,也不是物質的天,而是虛無縹緲的上帝而已。盡管黑格爾的這一觀點的分析和論據(jù)有些牽強,卻是代表了西方人對中國宗教狀況的一種普遍的觀點。羅素也認為“中國實際上沒有宗教,不僅上層階級沒有宗教,而且整個民族沒有宗教。在中國只有樸素有限的倫理規(guī)范,這些倫理規(guī)范既不狂熱,也不嚴酷,其中并不包含罪孽的概念?!逼鋵崳_素的這一段話只是觸到了問題的所在,卻顛倒了部分事實,實際狀況是:正是由于古代中國的倫理規(guī)范過于寬泛,且具有一定的強制約束,才導致宗教的作用少卻了用武之地,從而在中國廣闊的社會歷史舞臺上淪落為次要的角色。他所說的“其中并不包含罪孽的概念”倒是符合實際,也許正是因為中國人的思想觀念里并不像西方基督教那樣具有“原罪”的觀念和急切的需求,才沒有同西方一樣形成宗教的狂熱。
對中西文化的這種差異,林語堂在《中國人》一書中作了精彩的描述,他說:“在西方人看來,不借助上帝的力量而又能維系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在中國人看來,不借助第三者的力量人們就能相互以禮相待,這同樣是令人詫異的。在西方,倫理學是與神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們很難設想,如果沒有保羅神學,歐洲倫理學將會如何發(fā)展。保羅神學發(fā)展了希伯萊人關于罪孽的觀念,這種觀念又給整個基督教倫理學罩上了陰影。于是非宗教不能拯救人類出罪惡之深淵,這就是所謂贖罪論。因為一旦歐洲倫理學與宗教無關就會被視為十分怪誕,所以人們很少會想到這種可能性。”正如林先生所說,在中國社會生活中,宗教始終未能成為制約社會生活的決定性因素,儒家的世俗政治思想及倫理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宗教的作用,同時,這一狀況也限制了宗教信仰在中國的膨脹。陳天華說“如謂宗教必不可少,則毋寧仍尊孔教。”他的這句話道出了當時多數(shù)中國人的真實想法。
君權在缺乏法律與宗教的約束力的情況下,顯然會惡性膨脹。而中國的儒者在防止君權過大的難題上提出過許多方案,其中包括《春秋》公羊學的天人感應學說,這種學說力圖擴充神權,強調天意的可畏,期待君主能自我約束。而當后代儒家意識到天人感應學說之荒誕時,便構筑并傳播某種道德形而上學,如魏晉玄學、宋明理學及心學等。其中理學和心學在北宋之后的中國思想史中處于主流地位,這兩種學說都把希望寄托于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修養(yǎng)上。
實際上,德治最終在儒家那里的定型,是有其必然性的,它是儒家思想家們在無奈接受了封建專制的情況后,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框架內所做的他們所認為的最佳補救和選擇。
綜上所述,在中國古代社會,由于中國特殊的社會狀況:中國是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jīng)濟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宗法社會結構,以君主專制為主的統(tǒng)治方式,決定了中國在協(xié)調各種社會關系時以倫理道德為立足點、為本位,而未能以法律為本位;同時,倫理道德力量的過分強大,又制約了宗教勢力在中國的發(fā)展,也限制了宗教作用的發(fā)揮。古代中國在這種特殊的條件下,選擇德治與法治的共用并行既是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又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
(作者系中央黨校研究生院哲學專業(yè)03級博士生)
責任編輯:張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