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春天看見周作人在一篇隨筆里提起路威教授這本新著,過后不久便在上海的一家書店里買到最后的一本存書。夏天多雨,不能亂跑,而又凉爽,頗思弄筆,慚愧自己不會“創(chuàng)作”,便把這本書翻譯幾章。秋后奔走衣食,忽南忽北,時亦偷閑續(xù)筆。終于在今年年初完成了這件小工作。
原書名Are We Civilized?——Human Culture in Perspective。著者Robert Heinrich Lowie。誠如作者原序所說,本書是為非專門研究人類學的人而寫的,所以不足以代表作者在他的專門園地里的成就和主張,可是以文章而論,可說是所著諸書中最可喜的一本了。他從吃飯穿衣說到彈琴寫字,從中亞土人一分鐘捉89個虱子說到法國國王坐在馬桶上見客,從馬賽伊人拿太太敬客說到巴黎醫(yī)院里活人和死人睡一床,可說上下古今,無一不談,而又無談不妙。他絕不板起面孔來教訓,也不引經(jīng)據(jù)典來辯論,他只羅列逸趣橫生然而確鑿無疑的事實來給你看,叫你自然心悅誠服。
本書闡明文明的歷史,著眼在全人類的貢獻,以破除“文明人”之自大狂為主旨。對于自命為天之驕子的白種人,特別是其中的種族主義者,抨擊不遺余力。
同時,著者給我們提示文明之真實歷史。他告訴我們,人類是既笨且懶的,在文明的進步上無所謂“必然”?!拔淖值臍v史是人類的愚蠢的冷酷注腳……自始至終,人類在胡亂摸索,像倔強的騾子似的咬住不合用的方法不肯放”;“機會”占很大的力量:望遠鏡最初是當做兒童的玩具;火藥最初用來放煙火;裸麥初入歐洲,當它是一種無用的莠草,山地居民偶然發(fā)現(xiàn)它能耐嚴寒,人類的食糧便又添一種,“文化就這樣偷偷地打后門溜了進來,它生來愛這一套?!?/p>
其次,著者認為,文明是一件東拼西湊的百衲衣,誰也不能夸口是他“獨家制造”;“轉(zhuǎn)借”(borrowing)實為文化史中的重要因子。歐洲拼音字母的始創(chuàng)者是尼羅河上的埃及人,經(jīng)過了菲尼基人的手傳到希臘,希臘人加了一番改造又傳給羅馬人,羅馬人又稍稍修改,才成為現(xiàn)在西歐通行的一式。現(xiàn)在舉世通行的數(shù)字系統(tǒng)的發(fā)明者是印度人,而把它傳進歐洲的卻是中世紀的阿拉伯人。從外國采取一種有用的意思,并不丟臉。只有不長進的民族才不肯向人家學習!
所以,路威教授要我們摒除種族的和時代的自大心,用遠大的眼光來觀察人類文明的全史。他要我們敬重那些奠定我們文化基礎的先民。同時他又叮囑我們千萬要把那淺薄的樂觀主義放棄,他說:“人類不是自然的主人,也永遠不會成為自然的主人……我們輕輕巧巧夸口征服自然,其實自然已經(jīng)定下界限,叫我們不能越雷池一步?!倍?,先民雖然造就了一些文化,卻“在這寶貴的遺產(chǎn)里摻雜了許多渣滓……后世子孫學會了琢石為刀,也學會了用刀截指以服喪或祀神。火器殺禽獸也殺人類。君主立法以治國,也制刑以殘民”??傊?,人類是愚蠢的,過去既是如此,誰能擔保他將來只做聰明事?
天知道,人類需要多幾個這樣的諍臣!
《文明與野蠻》,羅伯特路威著,呂叔湘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3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