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我在家鄉(xiāng)念書時迷上川戲,只要有川劇團來縣城演出,每個星期天必然光顧戲院。1953年冬期末大考時,正逢“眉山群樂川劇團”在洪雅演出連本好戲《張汶祥刺馬》。在一個雨雪紛飛的晚上,我與兩位同學翻墻外出看戲,回校時被班主任逮住,差點受處分。時光雖已流逝半個世紀,我對川戲的愛好仍不減當年?;仡櫚肷?jīng)歷,我之愛好川戲,與兒時看壩壩戲和聽“圍鼓”息息相關(guān)。
解放前,在經(jīng)濟落后、交通閉塞的川西山區(qū)洪雅境內(nèi),看、聽、唱川戲是民間常見的娛樂活動,上至軍政要員、文人墨客,下至販夫走卒、漁樵耕夫皆同此好,不過玩法各異,檔次不同而已。
民國12年(1923年),柳江惡霸何肇南任峨眉縣長時,組織“宴清樂”川戲班,后改名“雅南社”,1925年帶回家鄉(xiāng),成了洪雅歷史上第一個專業(yè)川劇團,可惜時間不長就解散了。以后洪雅人看川戲只有兩個途徑:一是請外地戲班,如樂山的“新又新”。二是籌辦廟會時,找跑灘藝人的“草臺班子”唱戲酬神。前者在戲院演出,看戲者人人有座位,在包廂雅座里的貴賓,還可享受邊看戲邊品香茗、嗑瓜子、吃點心的特殊待遇,但花銷不菲,普通百姓消費不起。后者則在廟會戲臺上演出,費用由承辦廟會的會首募集,觀眾自帶坐凳在露天壩里免費看戲,遠道赴會者只能站著看,稱為看壩壩戲。買不起票進戲院看戲的百姓,對壩壩戲趨之若鶩,為看一場戲,來回走幾十里路也在所不惜。
不管外地戲班來洪雅戲院演出,還是“草臺班子”唱酬神戲,一年中最多也就只有那么一二十天時間,平時要過川戲癮就只能自娛自樂了。清朝末年到民國年間,在洪雅各鄉(xiāng)鎮(zhèn)都有川戲愛好者組成的“玩友社”,業(yè)余時間在茶館等公共場所自拉胡琴、自敲鑼鼓“坐唱”川戲,俗名“板凳戲”,又稱打“圍鼓”、唱“玩友”。農(nóng)村里也有冬季農(nóng)閑時打“圍鼓”的習俗。三寶鄉(xiāng)的“民聲樂”、天池鄉(xiāng)的“建國劇社”、洪川鎮(zhèn)的“以文會”和“鈞天樂劇社”等,就是民國年間洪雅有名的“玩友社”。在缺乏娛樂活動的民間,尤其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的農(nóng)村,打“圍鼓”處總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聽眾。
文化人以戲中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作典范;海(加入)“袍哥”的以“三國戲”里的劉、關(guān)、張為榜樣;連目不識丁的山區(qū)百姓,也將愛恨傾注于戲中人物,而且從中吸取質(zhì)樸厚重的中華民族道德規(guī)范。老人教育晚輩絕不枯燥說教,而是擺龍門陣講戲文潛移默化,諸如講《清風亭》,教育兒孫孝敬父母,“不要學張繼保懺逆不孝遭雷打”;說《馬房放奎》讓人“不要學陳文古嫌貧愛富壞良心,要學陳小姐和老家院重情重義”;講《岳母刺字》要兒孫“忠君愛國”;講《丘麻登討口》教育晚輩“戒賭、戒嫖,勤儉持家”……那時唱“玩友”是高雅的事,官海、商場應(yīng)酬和“袍哥”跑碼頭,酒足飯飽后主人常常用“圍鼓”伺候,形同現(xiàn)在大款談生意,請客人到KTV包間唱卡拉OK。如果客人不能即席唱幾段字正腔圓的川戲,則身價大降,被認為是“操不轉(zhuǎn)的棒槌”。
筆者兒時是個極其好動、“天壁上都有腳板印”的調(diào)皮娃兒,在沒有“穿鼻索”(上學)前,每天總要找點事消耗精力,不是爬樹掏鳥窩,就是上房揭瓦玩……為此沒少吃老漢(父親)的“筍子炒肉”(竹鞭打屁股)。后來跟著大人湊熱鬧,居然也喜歡上了看壩壩戲和聽“圍鼓”。
大約在我五歲那年的農(nóng)歷三月下旬,賦閑在家的大哥去西門外馬湖山上的楊廟子趕“觀音賽”看壩壩戲,我粘著他要隨同前往。大哥說楊廟子來回20里地,怕我走不動,不愿帶我去。我等他出門后,偷偷尾隨其后,一路小跑跟著他,一口氣跑到楊廟子,太陽還沒當頂。楊廟子是洪雅城到中山場鎮(zhèn)驛道邊的小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有一座供觀音的寺廟?!坝^音賽”,是一年一度的廟會,要請“草臺班子”演三天酬神戲。善男信女到廟里拜觀音祈福還愿,看壩壩戲,到會首處交功德費,吃一頓齋飯。小販們趕廟會,出售各種玩意兒和小吃,使平時清冷的楊廟子熱鬧三天。
我拉著大哥的衣角,站在楊廟子的戲臺下,傻乎乎地看了平生第一場壩壩戲,卻渾然不知演的啥子內(nèi)容。只見臺上白胡子進,黑胡子出;紅臉打過來,藍臉打過去;扮相俊俏的小旦表演引得臺下婆婆大娘掉眼淚;鼻子上畫白豆腐干的小丑逗得觀眾笑聲連天……回家路上我問大哥:“今天唱的啥子戲喲?”
大哥故意逗我:“第一場‘狗望臺’;第二場‘張飛殺岳飛,殺得滿天飛’;第三場‘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沒法定輸贏’?!蔽倚乓詾檎?,并默記在心。晚飯時,老漢問我去楊廟子看的啥子戲,我將大哥說的講了一遍,逗得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人生的首次經(jīng)歷往往永生難忘。雖然我對第一場壩壩戲的內(nèi)容懵懵懂懂,但那些五彩斑斕的臉譜,光鮮亮麗的戲裝,委婉動聽的唱腔,鏗鏘激越的鑼鼓,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深刻印象,使我不知不覺喜歡上川戲,以致第二、第三天我一個人偷偷跑去楊廟子看壩壩戲,還溜到后臺看演員化妝和卸妝。
當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七至三十日洪雅傳統(tǒng)的城隍廟會期間,在城隍廟演出《目蓮救母》連本川戲,我吃住在城隍廟旁的姑母家,又一場不落地看了四天壩壩戲。在以后的幾年間,城關(guān)一帶凡有廟會演壩壩戲,我?guī)缀鯃鰣霰乜础?/p>
我入學發(fā)蒙后,好聽“圍鼓”。天黑后,在衙門口的“雨余天茶館”,或下正街“三清茶舍”的屋檐下,我常常站到“圍鼓”收場才回家,為此沒少吃老漢的“筍子炒肉”,仍然照聽不誤。這段時間我學著哼唱川戲:“明亮亮,燈啊啊啊光……”、“太陽出來高萬丈,曬得豪杰面皮呀黃……”雖然黃腔頂板,還是樂在其中。
1949年底家鄉(xiāng)解放后,廟會作為迷信活動被取締,再也沒有壩壩戲看了,取而代之的是星期天去戲院看戲,家里給的文具費和零花錢,大部挪來買票看戲。念初中時我結(jié)識了精通川戲、能拉一手好川胡的“三清茶舍”幺少爺戴大有,使我的川戲水平得到提高,不但有板有眼、字正腔圓地學會了唱《空城計》、《南陽關(guān)》、《殺奢》等十幾個折子戲,常與戴大有等幾位愛好川戲的同學唱“玩友”,還多次在學校的文藝晚會上粉墨登場,過了一把“票友”癮。
1957年北上求學后,長期離開四川,很少有機會看川戲,但只要回家鄉(xiāng)探親,必去戲院過足川戲癮。20世紀80年代在香港長駐時,“芙蓉花仙川劇團”到港訪問演出,我每場必看,還用微型錄音機現(xiàn)場錄音……
川戲增添了我的生活情趣,陶冶了我的道德情操,也使我從中吸取了豐富的歷史、文學滋養(yǎng),奠定了我的寫作基礎(chǔ)。毫不夸張地說,它是我成長過程中接受素質(zhì)教育重要的一環(huán)。退休后回味兒時看壩壩戲和聽“圍鼓”的情況,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但眼看時下家鄉(xiāng)年輕人對川戲毫無興趣,卻熱衷于看近乎“張飛殺岳飛”的“戲說××”之類的電視劇,哼唱歌詞狗屁不通、內(nèi)容不知所云的流行歌曲,聯(lián)想到“變臉”、“吐火”、“滾燈”等川劇精粹絕技“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現(xiàn)狀,我不禁憂心如焚。我衷心祈望有關(guān)領(lǐng)導和有識之士能學習河南推廣豫劇、廣東振興粵劇的經(jīng)驗,在搶救和振興川戲藝術(shù)方面真抓實干,做出成績,這也是功德無量啊!(責編鄭紅)
(壓題圖選自《老成都食俗畫》林洪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