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世紀四十年代以來,哈佛大學歷史系研究生的中國歷史培訓一直以一門全校聞名的資料閱讀課為焦點。英文簡稱為“Qing Docs”的這一閱讀討論課程不僅培訓年輕學者們的中文閱讀能力(現(xiàn)在學生群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已經(jīng)來自中國),亦可鍛煉學生們對中國史學的基本了解?!癚ing Docs” 是哈佛近代中國史博士生的入門儀禮,也是鍛造他們史學思想的洪爐。因此,這門課的發(fā)展趨勢與歷史背景值得回顧。
此課由美國漢學“教父”費正清創(chuàng)立,最早的教材草稿匯編于一九四○年。那時,尚處在國共合作的階段,美國也正在支持中國的抗日運動。費正清作為美國漢學的創(chuàng)始人,提出了一個培訓計劃,要教學生們看奏折、提本、上諭、實錄等清朝官方文件,以增加美國對中國政治的了解與欣賞。
最早的教材草稿只是一個課程提綱。四十年代的“哈佛漢”讀的是《夷務始末》、《大清會典》等官方史料的精選。今天再閱讀這套教材,我們就能感覺到,當時的美國學生距離中國何其遙遠?!岸?zhàn)”時期,航空旅行尚未普遍,留學中國基本不可能,美國學生的中文技巧只能在教室里培養(yǎng)。因此,費正清設計的課本不僅是輔助閱讀資料的參考工具,而且也是解釋中文書籍體例的初級讀本,例如,有一部分叫做“關于漢語文書所用的術語”,解釋的是冊、序、凡例、目錄等基本詞匯。
到了五十年代,在所謂美國“失去”中國之后,“Qing Docs”就從純學術的研究工具轉而成為美國的“中國觀察機制”的一部分。一九五二年,哈佛燕京學社出版了一套題為“清朝文獻:初級課本”的教材,其中有十三篇摘自關于通商口岸、不平等條約等重大歷史事件的文件,用以培養(yǎng)學生的研究才能。另外,也選入了涉及“天津慘案”、鴉片戰(zhàn)爭等“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特征的資料。
從費正清寫的序言,就能看清這一套教材與政治現(xiàn)實的密切關系。他寫道:“保存在文件庫中的數(shù)量眾多的十九世紀清代文件能夠提供一個了解現(xiàn)代中國的源泉的關鍵——它們透露的是共和國的誕生環(huán)境,現(xiàn)代中國領導人的生長鍛煉環(huán)境。”
若說美國冷戰(zhàn)漢學的目的異于十九世紀歐洲所謂的“東方主義”學術傳統(tǒng)的目的則可;若說它沒有明確的政治作用則非。依費正清所言:“當代中國必須在清朝制度的大背景下學習。對前民國時期中國的研究并非復古主義;反而是了解中國做法從而對中國人民做出更加適當?shù)墓布八嚼叩某醪??!?/p>
貫穿美國冷戰(zhàn)漢學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止步于政策層面,而是融會在學術研究方法論之中的重要成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學者談學術問題時,言必稱馬列主義史學之弱點。費正清道:“在閱讀清朝文件的過程中,我們在敲打人類最大的未經(jīng)探索的歷史資料倉庫的大門……能夠讀懂清朝文件的在華中國公民日益減少。處于中國境外的學者們有職責防止歷史學獨斷論者為符合他們的教條目的而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進行壟斷與扭曲。”
在如此爭議的框架下,“Qing Docs”的學生也就變成了自由主義史學的精兵,與當時中國大陸的馬列主義史學家去辯論中國近代史的真?zhèn)闻c意義。哈佛作為資本主義最發(fā)達國家的最發(fā)達的大學,一定要反對社會主義的擴展。其次,哈佛所代表的新教倫理要求政治與學問、藝術的絕對分離。新中國史學作為馬克思“唯物主義論”的果實,自然就與費正清旗下的“社會歷史”迥然有異。
這套教材從一九五二年一直用到八十年代中期,只在一九五九年修編過一次。大躍進、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四人幫”等歷史事件連續(xù)地發(fā)生,費正清卻一直在教學生如何讀懂曾國藩在一八六八年所上的《新造輪船折》;尼克松訪華、中美建交、改革開放等國際政治巨變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了,而哈佛博士生卻一直在解讀前直隸總督劉銘傳于一八八○年奏上的《籌造鐵路以圖自強折》。
正如中國在八十年代末經(jīng)歷了巨大的經(jīng)濟文化變動,哈佛歷史系的中國史培訓在此刻也發(fā)生了質(zhì)變。一九八六年,費正清與孔飛力編輯出版了“Qing Docs”的一套全新教材,題為《閱讀文件——種人杰叛亂事件》。此套教材不似其前身,原來的雜料匯編方式被一種敘述性的、以一次叛亂事件為焦點的選編方式代替。新教材以一種嘗鼎一臠的教學精神匯編資料成書,從一次事件來探討中國歷史的大語境,并學到研究中國的基本知識。
孔飛力收集了關于種人杰叛亂的朱批奏折,以及《清實錄》及湖北地方志中相關記錄的摘選,共十四篇,并編之為課本。學生們在閱讀這批文件之后,均須做出關于種人杰的期末論文。依孔飛力的教學觀——同他欣賞的學術典范,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理論一樣——在閱讀“一手資料”的過程中,讀者能夠了解到文本的產(chǎn)生條件?!巴ㄟ^閱讀關于種人杰的資料,我們能夠看穿許多對他起著撞擊作用的社會及政治制度。從宏觀的立場看,(種人杰叛亂)不算大事;但是它卻從中國生活的層層面面提供了文獻。”
叛亂的大致過程是,“首犯”種人杰為湖北崇陽縣生員,后“因包庇程中和挖煤控案……犯案斥革,擬徒發(fā)配”。種人杰逃回縣城,與另一位生員一同鬧事。其次,種人杰與“要犯”陳寶銘、汪敦族“聚眾滋擾攻入縣城搶劫倉庫監(jiān)獄”并“戕官據(jù)城”。再次,種人杰所領導的一萬多“匪徒”攻入臨縣并占領之。最后皇帝派出官兵剿匪,叛亂終被平定,而種人杰等要犯均被凌遲處死。
種人杰叛亂事件有一個極為有趣的特點,它同英國侵略廣州發(fā)生在同一年——一八四二年春!如此巧妙的同時性并非無意,哈佛教授在編訂教材的時候,非常注意如何使其闡明中西文明在此刻的實力差距。學生們所學的這些文件中有很多具體的軍事信息。裕泰、吳漆君等當事人的奏折中反復奏稱官兵短缺,無疑跟鴉片戰(zhàn)爭正在發(fā)生有關系。而中國雖然未能戰(zhàn)勝英國,至少可以鎮(zhèn)壓內(nèi)地匪徒。
學生們從這種同時性中要學到什么?我們先要回顧鴉片戰(zhàn)爭在歐美史學中的重要性。就中國在清末的衰退而論,近代歷史學家均把一八四二年看成這一衰退過程的起點。在這以后不久,便是“不平等條約”、門戶開放等一系列的國恥接踵而來。最近,我與哈佛東亞系的一位教授一起研究《紐約時報》關于中國在東南亞的經(jīng)濟權威的一篇報告,有感于中國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這位教授感嘆道:“后鴉片戰(zhàn)爭時期確已結束?!?/p>
雖然清朝的頹廢已發(fā)兆端,但是,在種人杰叛亂發(fā)生之際,皇朝的政治機制仍然有效。因此,在對種人杰叛亂的鎮(zhèn)壓中,學生們就能感覺到清末的矛盾:道光皇帝雖善于內(nèi)政,卻不能與歐洲競爭。對某些美國漢學家來說,這一點甚為重要。
上述這一對比在教材中頗為明顯,而“Qing Docs”潛在的意圖絕不僅限于種人杰叛亂事件本身。課程安排也是一種敘述,通過這十四篇文件的次序,我們也能了解到匯編者的歷史哲學。課程由一篇朱批奏折開頭,奏者為湖廣總督裕泰,內(nèi)容為叛亂的初步細節(jié),末頁有皇帝的“另有旨”朱批。由此,我們進入官方史學,接連而來的七篇均是選自《大清歷朝實錄》的摘錄。這批摘錄比較具體,仔細地講解鎮(zhèn)壓叛亂過程中的軍事、金融及物流問題。
到了第九篇,則是種人杰被捕后的口供。從此開始,學生們看到的是“另類”史料。口供中的很多信息與《清實錄》不同,這一情況可以讓學生對正統(tǒng)史學的正確性產(chǎn)生懷疑。第十篇乃是魏源為在事件中被害的縣官師長治撰寫的墓志,實即對國策的批評。然后有軍機大臣木彰阿準備的最終報告,語氣與美國國會的“‘九一一’委員會報告”相似。木彰阿的結論是:雖然種人杰是逆徒,但究其實仍是崇陽縣的“漕務積弊”導致了叛亂。最后有三篇來自《崇陽縣志》的文章,其中一篇摘自縣志的“滅祥”部分,講的是叛亂前發(fā)生的奇怪自然現(xiàn)象,如“大雪連月不消”、“鴉數(shù)萬飛弊天日”等,恰如中國傳統(tǒng)說法“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
課程中的文件如此安排給予學生們一大驚喜:苦讀了八篇官方文件后,學生們才發(fā)現(xiàn),種人杰并不如奏折、實錄描述的那么有罪,而叛亂其實是貪官污吏、稅務政策等諸多官僚問題所導致的!就敘述目的論而言,“Qing Docs”課程與美國大眾媒體對中國內(nèi)政的評論方法有相似之處:兩者均從個別事件而談及中國機制的內(nèi)在因素。
從上世紀四十年代至今,由費正清成立、孔飛力延續(xù)的清朝史料研究課一直是哈佛漢學研究、教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哈佛漢學本身即為中美政治語境中的一個成分,顯然無法脫離兩國各自及相互之間的歷史位置而存在。因此,探索哈佛漢學的歷史背景,是了解中美關系的一個很好的窗口,透過這扇窗口,我們能看到一些事情的真相。在“Qing Docs” 的影響下,種人杰叛亂從一個次要事件變成了教學標本。費正清說“清朝制度……是現(xiàn)代中國領導人的生長鍛煉環(huán)境”,那么,“Qing Docs”所探討的種人杰叛亂也就標志了美籍漢學家的“生長鍛煉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