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三年,五十五歲的章學誠終于有能力讓家人遷返祖籍——浙江會稽。他本人這時正客居武昌,為畢沅修纂《湖北通志》。這是一段滿懷憧憬的日子。在回顧此前的那些轉徙流離的歲月時,他的情緒中總有些許自憐的傷感,但此時這傷感背后的基調一定是和暖的,因為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行將告別那段“雞犬圖書行李間,更堪旅櫬波塵逐”的生活。自三十歲時父親亡故,章學誠由湖北扶柩北上起,棺櫬在他“屢遷”的途程中的象征意味,隨著他年歲的增長而日漸凝重。在這一年寫給一位友人的信中,章學誠談到了自己對武昌之行的期待:“足以歸先柩,所余以置十畝三椽之業(yè),八口恃以無饑。”然而,僅僅一年之后,隨著畢沅的離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對章學誠而言,這是一個災難性的轉折。而它的影響絕不只是經(jīng)濟上的。
與生活上的顧慮相比,章學誠更為焦慮的是他的著述的傳世。在中國古代的文人當中,大概再找不出哪個人像他那樣關注個人著述的保存了。這當然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從最早的《和州志》到后來的《史籍考》、《湖北通志》,章學誠一直陷身在某種詭異的命運中:他的纂述大多沒有機會刊印出來,而僅有的一兩部付梓的方志,也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將這些纂述的關鍵部分寫成節(jié)略的形式,使其梗概得以保存,如將《和州志》節(jié)略成《和州志隅》,將《湖北通志》編為《檢存》。畢沅的離任,實際上意味著《史籍考》和《湖北通志》的刊印成了懸疑。這一打擊,對于章學誠尤為沉重。
個人的書寫如何對抗時間的沖刷這一話題,隱見于章學誠思考的各個側面。比如,《和州志》和《校讎通義》對目錄學的關注,就與良好的目錄系統(tǒng)對于書籍保存的重要性密不可分。在章學誠看來,文獻的保存應該成為地方政府的日常職能,而行使這一職能的則應是地方的史家和教師:“書掌于官,私門無許自匿著述,最為合古?!边@樣的做法,除了有利于文獻的保存,還可以使“淫邪蕩之詞,無由伏匿,以干禁例”。在今天這樣一個公共圖書館發(fā)達的時代里,我們已經(jīng)很難真切地體味章學誠當時的焦慮。對于這個“命名太擁擠”的世界,對于這個書寫和記錄都越來越輕易的時代,反而是如何忘卻(以及忘卻什么)更讓我們焦慮。在當下的境況里,學術和思考也許更應該成為一把焚毀的火——甚至是“秦火”。這其實也正是章學誠的意思。在章學誠官師政教合一的世界里,沒有言論自由的位置。我們當然可以用時下流行的價值標準來評判和指責,但在“自我”還沒有得到透徹地思考之前,各種以“自由”為名義的喧囂究竟又有多大價值,至少是值得懷疑的。
時人的漠視給章學誠的著述帶來的損失,證明他的焦慮并非全無來由。章學誠在世時,只以《文史通義》為題刊印了自己極少部分的文章和書信,而且僅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流傳??傮w說來,他的著述“為一時通人所棄置而弗道”。與那些審慎深刻的歷史哲學著作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寫于晚年的一篇不相干的文字——《婦學》反而得到了極高的認同,被單獨收入各種文選和叢書。他的《文史通義》和《校讎通義》,在他亡故三十年后才由次子章華紱刊刻出來,而且基本沒什么影響。他撰寫的各種地方志以及整部《史籍考》全都散佚了。
“一時通人”對章學誠的忽視,在他的心理上產(chǎn)生的影響是相當復雜的。一方面,這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甚至有點期待這樣的結果,他很早以來就認為自己的思想注定會因走得太遠而遭到時人的誤解和拒絕,在內(nèi)心深處,他對想像中的讀者(或對話者)的理解力持根本上懷疑的態(tài)度;而另一方面,他又遠非自己所說的那樣超達(“吾于心未嘗有憾”)。從章學誠一生的學術軌跡看,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他是相當幸運的。他早年受知于朱筠,中歲蒙蔭于畢沅。而朱、畢二人無疑是那個時代的士大夫中最具籠罩性的。換言之,章學誠幾乎一直處身于那個時代最核心的學者圈中。他與當時最杰出的學者(如戴震、錢大昕、阮元、邵晉涵、洪亮吉、孫星衍、汪中、段玉裁)都有過不同程度的交往。然而,其中除邵晉涵還算知交外,余下的大都交臂失之了。在個性上,章學誠大概是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人。他固執(zhí)而好辯。從早年與戴震辯論地方志的價值,到晚年痛詆袁枚、貶抑汪中,章學誠總是樂于將自己放置在某種近乎敵對的關系中,尤其在與那些聲名顯赫的學者交往的時候。這幾乎可以視為他理解和安置自身的方式。期求理解的焦慮,在章學誠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它被問題化為“知難”的概念,從而成為章學誠思想展開的能動要素之一。在“知難”這一思考向度里,章學誠觸及到了我們在今天的解釋學中遇到的問題:人們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說自己理解了某一文本?這一理解是如何發(fā)生的?在章學誠的精神世界里,現(xiàn)實中的人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圣人之言,賢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賢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毕嗷ラg的不可理解正是此種不可逾越的差別的具體體現(xiàn)。對于圣人之言,只有“道同而德合”的圣人才能真正地領會和把握。在章學誠那里,理解是一種極其具體和個性化的事情,“文章乃立言之事,言當各狀其時,即同一言也,而先后有異,則是非得失霄壤相懸”,因此,沒有一種所有人都能達到的領會,也沒有一種對所有人都適用的理解的途徑。這不禁令我們想起列奧·施特勞斯對伽達默爾的回復:“我所擁有的(解釋學)經(jīng)驗讓我懷疑一種超越于‘形式的’或外在經(jīng)驗的普遍解釋學理論是否可能。”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對“知難”有著如此深入思考的章學誠,在理解同時代的其他思想者時,卻成了“知難”的典型例證。如果說他晚年對袁枚的詆毀是出于有責任感的嚴肅作者對時風所趨的閑文人的憤慨,那么他對汪中的批評就只能看作是徹頭徹尾的誤解了。如果我們把汪中“古人學在官府,人世其官,故官世其業(yè),官既失守,故專門之學廢”的思想,與章學誠《校讎通義》和《文史通義》中的核心觀念加以比較,我們將對這樣的誤解既感驚詫,又覺惋惜。
產(chǎn)生誤解的并不只有漠視。在章學誠的歷史思想的重要性不再有人懷疑的今天,我們看到的不是理解的漸次深入,而是誤解的日益累積。在一種相當?shù)湫偷姆绞街?,章學誠的思想展開被當作導向某個突破性命題(“六經(jīng)皆史”)的歷程。把思想家化約為某個標簽式的命題,這幾乎是將思想知識化的典型方式。這樣的方式無視思想展開的整體性:任何思想要素在一個思想家那里都是在與其他要素的關聯(lián)之中獲得意義的。
如果我們不被“六經(jīng)皆史”這樣的標簽式命題一葉障目的話,我們將看到章學誠寫于一七六三年的《修志十議》以及與甄松年論學的兩封書信中已經(jīng)蘊涵了后來思想的主要線索。這些線索在隨后的展開中,漸漸凝成兩個彼此關聯(lián)的核心問題:其一,歷史寫作的方式與歷史寫作的品質的關系;其二,書籍分類系統(tǒng)與文章品質的關系。這里,章學誠關注的是好的歷史寫作和好的文章在何種條件下才能出現(xiàn)?又是什么敗壞了歷史寫作的傳統(tǒng)和文章的品質?以此為線索,我們將會看到是怎樣的運思邏輯將章學誠對某個事物的看法從一個極端引向另一極端的。
在意識到由“七略”變?yōu)椤八膸臁笔俏墨I分類史上的一個關節(jié)點之后,章學誠開始將歷史寫作品質的下降及文章的敗壞與這一轉變關聯(lián)起來。在他看來,“四庫”是一種非常糟糕的系統(tǒng):一方面,這一分類系統(tǒng)導致了文獻分類的混亂,尤其是“文集”這一類,它將某個人的文章不加辨析地匯集在一起,從而無法恰當?shù)伢w現(xiàn)作者的個性,這將最終導致文章的敗壞——無個性的寫作;另一方面,這樣的分類也掩蓋了各種類型的寫作的源頭,從而最終導致了對各類寫作的實際作用的忘卻。與“四庫”的分類不同,劉歆的“七略”將六種寫作類型與古代的職官聯(lián)系起來,從而使寫作總是根源于現(xiàn)實的功用,而不會淪為“空言”。在意識到了各種寫作類型與古代的政府職能部門的關系之后,章學誠的思想被直接帶向這樣一個洞見:經(jīng)典的古代是“治教合一”的,古代的治理者是“官師”。于是,“官師”分離就成了一切敗壞的根源。就文章的品質而言,“官師”分離導致了文章與實際功用的分離,開始有了“空言”之弊。章學誠顯然是在幾個不同的層面上使用“空言”這一概念的:在那個時代的通常語義里,“空言”意味著與實學相對的虛玄的哲學討論,章也常在這個層面使用它;但在更多的場合下,“空言”都是指沒有實際價值的文字。如果“空言”之弊是文章敗壞的直接原因,那么產(chǎn)生“空言”的寫作動機又是什么呢?對個人名聲的追求。僅僅追求名聲的寫作總要刻意地出人意表,而不考慮文章的實際后果。而這與文集這一分類的產(chǎn)生是直接相關的。由此,章學誠提出了不署作者名字的寫作理想。而且,他指出,不署作者名字正是古代那些偉大文章的特征之一。章學誠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個性的寫作與不署名的寫作在通常情況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
不署作者名字的理想寫作,讓人禁不住聯(lián)想起??碌摹妒裁词亲髡摺贰.斎?,這里要強調的不是某種附會的可能性,而是二者之間的差異。章學誠是在一個后宋明理學的思想空間里生活和思考的,在某種意義上,那同樣是一個后形而上學的時代。與??聦懽骼斫鉃橹黧w在其中消失的空間、將作者作為現(xiàn)代主體性最頑固的幻象加以消解不同,章學誠經(jīng)由對書寫品質的關切,走向了與書寫品質相關的人的價值的確定性。在今天的語境里,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由于章學誠對文章的實際功用的強調,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問題:六經(jīng)這類古代的典籍對于當代的意義。由此也就引入了六經(jīng)與道的關系問題。章學誠對于道的思考貫穿著他的思想的始終。在他所有重要的寫作階段都產(chǎn)生了以“原道”為標題的文章。這些對道的思考既不是簡單地重復,也不是線性的發(fā)展,而是在回旋往復中不斷豐富的旋律。處在一個后宋明理學的時代,章學誠的道與朱、陸的道有著實質的不同:它既不是個體道德的根源,也并不指向個體的道德實踐。在章學誠那里,道是開展著的。在這個意義上,六經(jīng)只是道的曾經(jīng)的體現(xiàn)。因此,不能說六經(jīng)是載道之具;因為那樣說意味著道在六經(jīng)里被窮盡了。而真正的不可見的道,則能不斷地開出新的可能性。這里,章學誠找到了最符合他本意的表達:“六經(jīng)皆器?!辈粌H六經(jīng)是道之器,后世所有類型的文章也都是道之器。由此,章學誠發(fā)現(xiàn):后世所有的文章類型都淵源于六經(jīng)。這樣一來,真正重要的就不是凝固的六經(jīng)本文,而是六經(jīng)傳統(tǒng)在當代的活生生的表現(xiàn)。順著這樣的思考線索,章學誠走向了重“時王之制度”而輕“先圣遺言”的結論。這一思想結果不僅使章學誠放棄了早年對“四庫”分類系統(tǒng)的批判——這曾是他思想的起點,也使他完全接受了年輕時十分反感的科舉時文。事實上,“六經(jīng)皆史”這一命題只有在“六經(jīng)皆器”的意義上才能被準確地把握。由此出發(fā),章學誠開始將一切文章都視為某種歷史寫作:文集是個人史,族譜是家族史,方志是國史,正史則是天下的歷史。而如果“六經(jīng)皆史”,如果史書也像經(jīng)書那樣呈示了道,那么歷史寫作也就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經(jīng)”的地位。
章學誠生活在一個史學興盛的時代。然而,這個史學興盛的時代同時又是歷史書寫最為貧乏的時代,與宋代適成對照。史學與歷史書寫的不同也許在于,前者僅是學者的研究,而后者則是一種藝術的創(chuàng)造。如果用黑格爾的概念來分析,前者對應的觀念環(huán)節(jié)是同異及因果,而后者對應的則是實現(xiàn)了的絕對精神的某個側面。
在與前代的歷史批評家鄭樵、曾鞏和劉知幾的比較中,章學誠通過指出他們各自的缺點來暗示自己在歷史理論上的全德。然而在具體的歷史寫作中,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與孔子當年的處境相似:有德而無位。他一生都與他心儀的莊重的歷史寫作無緣,而是始終在編寫被戴震視為地名索引的方志。
章學誠的好友邵晉涵早年曾有意重修《宋史》。一七八三年,章學誠困病于京城,在邵晉涵家中將養(yǎng)。這成了一次難得的聚談機會,對雙方都彌足珍貴。在那些興奮的夜談中,兩人又一次認真地談到了想像中的《宋史》。章學誠打算在邵晉涵的《宋史》完成之后,以自己對歷史書寫的理解寫一部不超過五十萬字的史書。多年以后,當邵晉涵的《宋史》看起來杳不可期時,章學誠甚至打算自己來完成這一工作,他在寫給邵晉涵的信中說:
但古人云:載之空言,不如見之實事。仆思自以義例撰述一書,以明所著之非虛語。因擇諸史之所宜致功者,莫如趙宋一代之書,而體例既于班馬殊科,則于足下之所欲為者,不嫌同工異曲。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揣想章學誠心目中的《宋史》的輪廓,但它必定是章學誠的歷史哲學的具體體現(xiàn),而在體例上又與《史記》和《漢書》有別。這暗示我們,《史記》和《漢書》的體例已不適用于趙宋一代。而要在歷史書寫的品質上達到二者已經(jīng)具有的高度,恰恰不是體例的效仿所能達到的。這里,我們可以隱約地意識到,在章學誠的思想里,歷史一定不是事實的簡單羅列,而是通過材料的組織和選擇,為后來的世代提供意義。這也許從某個側面道出了歷史書寫的本質:在對“本可以”的揭示中,為千古之下的讀者呈顯“應當”。
章學誠與他的時代之間有著某種自覺的緊張。他對時代以及個體與時代關系有著深刻的思考。在“治教合一”的古代社會終結以后,每個時代的人都只能把握道的一個側面,于是就有了風氣的更迭。歷史上依次循環(huán)出現(xiàn)的風氣有三種:訓詁之學、辭章之學和義理之學,而它們分別對應人的知性中的三個要素——學、才和識。歷史上最先出現(xiàn)的風氣是漢學(訓詁),接下來是唐宋的古文(辭章),隨后是宋學(義理)。依此類推,清代當然又是一個新的訓詁學時代。身處乾嘉的樸學風氣中,章學誠意識到此時應格外留心古文,因為在他的風氣循環(huán)模式中,辭章是與訓詁相繼的。處身這樣的歷史階段,最恰當?shù)淖藨B(tài)就是:“攻文而仍本于學”,這樣,“則既可以持風氣,而他日又不致為風氣之弊也”。
對時代的風氣有著如此自覺思考的章學誠,卻并沒有做到他所向往的“持風氣”。一八○一年冬,章學誠卒于會稽。身后沒有弟子。透過時間的距離看,章學誠和他的時代相互背棄,彼此都宛如對方的一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