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啞巴
大啞巴放水牛,每天都要在芳草萋萋的墳山上默默地坐一陣,任水牛徜徉或嚼草,然后,又牽著水牛慢慢走開。棕色的牛繩,在他粗糙的手與黑色的牛鼻之間弧懸地動蕩。
原本沒注意,只是以為他坐在寂靜的墳山上歇氣罷了,可是,歇氣怎么也不找個好地方?
陰涼的樹下,或是生風的塘邊,都是好的去處,為何偏偏坐在墳山上呢?墳山上陰氣太重,想起那許多橫陳黃泉的尸骨,就讓人不寒而栗。
說實話,我是不太喜歡大啞巴的,跟他交流極不方便,我無法弄懂他的啞語。再者,他身上也太邋遢了,似有一層永不脫落的污垢,黑黑地粘在皮膚上,隔老遠,就能夠聞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重氣味。
大啞巴的長相極有特點,棕黑色的寬臉,眉毛濃黑,眼珠突出,一張大嘴巴,牙齒兇險地暴露著,手掌很大,指頭像一根根粗糙的棍棒,腳趾呢,簡直像連著趾的腳板薯。
總而言之,似陌生而又熟悉的猿人。
有一回,下放的我從墳山上經(jīng)過,大啞巴正坐在一座墓邊,見了我也毫無招呼的意思,臉上隱隱地含了傷心,一只大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塊墓碑。而平時;在村里見了我,他是要哇哇幾句的,還齜牙咧嘴地笑,嘿嘿嘿,嗬嗬嗬的,只是我不愿意跟他說什么。
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的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塊墓碑,似乎是在辨認碑上的文字,一只手久久地停留在墓碑上,好像停留在過去的歲月里。墓碑已經(jīng)風化得不成了樣子,碑身縱橫著蛛網(wǎng)似的裂縫,棱角已蝕。墳墓前,還隱約可見去年掛青用過的鞭炮和紙幡的殘痕。但墳墓上以及四周的雜草,卻拔得極為干凈,留下了鋤頭精心刨過的痕跡,不像別的墳墓雜草叢生,墳堆低陷,模糊得幾乎辨認不出這就是一座墳墓。
大啞巴每天來這里坐做什么?
或許,那個在墳墓里已經(jīng)沉睡了多年的人,莫不是他的祖宗吧?
出于好奇,我信步走攏去,然后睜大眼睛,仔細辨認墓碑上模糊的文字。那些文字給了我一種遙遠的感覺。只見上面僅僅刻有李進無之墓五個字,再別無它字,不像是后人所立。而且,讓我感到十分納悶的是,大啞巴姓吳,那么,這個李進無又是他的哪個祖宗呢?想問大啞巴,但知道問也是白問,我弄不懂他的啞語。
我便回來問隊長,墳山上埋葬的那個李進無,是大啞巴的祖宗么?
隊長哧一聲,說,鬼祖宗,那是個大地主。
我不由驚駭起來,那大啞巴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每天都要在他的墳墓邊坐上一陣?隊長把煙嗍得很是響亮,說,大啞巴從小就是個孤兒,是李進無收養(yǎng)了他,李進無當時還收養(yǎng)了很多的孤兒,或是一些殘廢人,教他們勞動,種果樹,種菜,編篾貨。按理說,李進無應屬于善良之人,做了不少善事的??墒堑搅?950年,李進無還是被政府一槍崩了。槍斃的人本來是不準收尸的,連李進無的親人也害怕,可是,大啞巴卻不害怕,背著李進無的尸體就朝墳山走,還給他立了一塊碑。你不知道,當時,大啞巴那個哭啊,就像是死了親生父親,別人嚇唬他,地主槍斃了你還哭?你不要命了?大啞巴根本就不理睬,在墳山上翻天覆地地哭,打著滾子哭。誰如果還要嚇唬他,或是去拖他下山,他就揮起棒子呼呼地打人。他根本就不聽你那一套,這個沒爺無娘的,又是窮人出身,別人拿他也毫無辦法。多年了,連李進無的親人都不敢上山掛青祭祖,可是,大啞巴每年不僅要去掛青,每天要去默默地坐一陣,坐著坐著,就流眼淚。唉,不過,不管怎么說吧,大啞巴畢竟還算是一個記恩的人啊,也是難得。所以我呢,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算了。
我聽罷,心里真是佩服大啞巴,現(xiàn)在,人家連劃清界線都來不及呢,你還天天把個死地主像祭祖宗似的,也不怕批斗你。我父親單位有兩口子,那個女的揭發(fā)男的有海外關(guān)系,結(jié)果,那個男的被造反派整得半死,活活地打斷了一條腿。
我說,他難道真的就不害怕嗎?
隊長把煙屁股放腳板下一踩,說,怕?怕個卵。誰如果嚇唬他,叫他不要去墳山看那個老地主了,他就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伸出一個手指頭,然后又指著胯下,又伸出一個手指頭,最后,五指并攏做出一把刀子,猛地往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地一抹。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
隊長笑了起來,說,他的意思是,我人一個,卵一條,不怕死。
哦,我終于明白了。
后來,批斗風越來越緊,幾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公社要求每個生產(chǎn)隊批斗地富反壞右,還要把批斗的情況逐級上報。隊長這下卻為了難,因為隊里惟一的地主李進無早被槍斃了,他的親屬先后也已經(jīng)去世或跑了,簡直無人可批了。隊長急忙找到大隊長,說隊里沒有人可以批斗了,連個地主孫子也沒有,怎么辦?大隊長終究不愧是大隊長,對于全大隊的情況了如指掌,想了想,就扯著長長的鼻毛說,你就批斗那個大啞巴吧,他不是對死地主一往情深么?沒有一點階級觀念么?劃不清界線么?你們就批斗他吧。
隊長為了交差,于是就批斗大啞巴,并且先跟大啞巴說了,這是上面的意思,并不是他的意思,并問大啞巴懂了他的意思沒有。大啞巴打著手勢說,他明白了隊長的意思。大啞巴似乎底氣很足,臉上沒有一絲怯色,他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批斗么?并連連點頭,意思是你就批斗我吧。
那天晚上,隊里很是熱鬧,熱鬧的程度不亞于看戲。禾坪中央,擺了一張八仙桌,隊長正襟危坐,兩盞馬燈高高懸掛,橫幅上黑黑地寫了五個大字,批斗大啞巴。那是出自于我的手筆。我是不愿意寫的,何況在我看來,大啞巴的確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實屬難得??墒?,隊長卻硬要我寫,他說,你就寫吧寫吧,只是個形式嘞。
大啞巴先是由兩個民兵押了上來,站在禾坪中間。他臉色嚴肅,沉靜,微微地弓著腰身,赤著腳板,穿一條黑色的寬大短褲,光著上身,皮膚像牛皮一樣的褶皺著。
隊長先是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說大啞巴分不清階級界線,在地主手里吃了苦,居然還對老地主念念不忘,然后,便動員大家發(fā)言。可是,等了半天,也無人說話。人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或是誰也不看,直直地看著孤零零的大啞巴。
大啞巴這時抬起頭來,見無人說話,便一邊哇哇哇地大叫起來,一邊迅速地打著手勢,那手勢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把燈光劃得支離破碎。隊長幾次想打斷他,去扯他的手,可是他也不理睬,擋掉隊長的手之后,竟然越說越激動,隊長也就不再打斷他了,由他說著嗚哩哇哩的鳥語。哪知這個大啞巴說著說著,居然痛哭流涕,斷珠似的淚水,濃濃的鼻涕,簡直是泣不成聲了。
說到后來,大啞巴看來是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竟然雙腳一跳,咚地跳上了那張八仙桌,一臉兇相,歇斯底里地哇哇地叫喊著,聲音刺耳。他雙手握拳,怒發(fā)沖冠,好像在戲臺上演戲的兇惡的武生,連馬燈也搖晃了起來。人們一時驚呆了,都怔怔地望著他,隨他大聲地叫喊。叫到最后,大啞巴伸手做出了刀子狀,然后,狠狠地往脖子上重重地一抹。
我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么,不過,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么的,因為有些女人居然淚花閃閃的了。我問坐在身邊的七娘,大啞巴到底說些什么,七娘擦拭著淚水,猶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小聲地說,他說李進無以前對他們是如何好,還說他吃過李進無老婆的奶水,還說他身上生了好多的瘡,是李進無親手給他涂藥涂好的,又說,沒有李進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大啞巴,他早就餓死了,還說這么好的人,槍斃他是天理不容,最后是說,你們干脆把他也殺了算了,他不想活了。
我聽得渾身出了老汗,看來這個大啞巴真是不要命了,可以說,當時全中國的人,誰也不敢這樣說呀。
大啞巴噼里啪啦地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說得一嘴白泡泡,像牛嚼草的嘴巴,于是又撲通跳下桌子,伸手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不斷地抽泣。
隊長知道無人揭發(fā),于是就做了總結(jié)性發(fā)言,隊長憤憤地說,大啞巴這個豬弄的還哭呢,虧他哭得出來,至今還執(zhí)迷不悟,還在為大地主評功擺好呢,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豬腦殼,簡直是發(fā)了瘋呢,我們下次還要繼續(xù)批斗。隊長而且說了,不準大啞巴再去墳山了,說那樣影響很壞。
馬燈里的油顯然已經(jīng)不足了,燈光微弱起來,批斗會于是草草收場。
但是,大啞巴哪里管你這么多呢?墳山上仍然照去不誤。顯而易見,批斗大啞巴并沒有收到明顯的效果,這樣的情況實在不便上報,如果上面查下來,隊長恐怕也交不了差的。隊長左右為難,于是又向大隊長討主意,說,他拿大啞巴奈何不了啦,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啊。大隊長從鼻孔里扯出一根長長的鼻毛來,說,你腦殼咋這么簡單?不曉得把李進無的墳挖了?挖了墳,看他大啞巴還守誰去?
隊長猶豫地說,他守了這么多年了,如果一挖,恐怕會出事的。
出什么事?大隊長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那么多的人,還奈何不了一個啞巴么?
隊長說,那我試試看吧。
隊長的心腸還是很軟的,并沒有先斬后奏,而是采取了先禮后兵(我不曉得隊長是不是有意而為之,據(jù)我猜測,他很可能是有意而為之,因為真要挖墳,為什么還要對大啞巴說呢?這不是打草驚蛇嗎),他悄悄地對大啞巴說了,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叫大啞巴理解他的一片苦心。誰知大啞巴根本就不買賬,當即就哇啦哇啦地叫起來,連連地搖著頭。尖銳地叫喊一陣之后,便奪門而出。
于是,讓人驚訝不已的事情出現(xiàn)了。
大啞巴聽隊長說了要挖墳之后,馬上采取了緊急措施,不是每天僅僅在李進無的墳上坐一陣了,而是拿著一把鋤頭,不分晝夜,時時守護在李進無的墳墓旁邊,警惕地看著山下的動靜。
隊長畢竟有點惱怒了,這個大啞巴,看來已經(jīng)被那個死去多年的地主迷住了心竅,也太不為他這個當隊長的著想了。于是,那天便叫了十幾個民兵,拿著鋤頭轟轟烈烈地上山,準備動硬的,堅決要把李進無的墳挖掉。
我也跟在后面,想看看這件事情的全過程。
大啞巴看見這么多人上山了,他站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抓著鋤頭,毫無懼色地望著上山的人們。見我們漸漸地走近了,大啞巴也不叫喊,忽然,揮動著鋤頭,迅速地在墳墓的四周刨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那刨出來的警戒線,就像是在挖黃豆坑,一鋤一個點,掀開了草皮,每個點相隔一尺,草地上便出現(xiàn)了一個類似虛線的圈子。大啞巴很快就把警戒線刨出來了。
據(jù)我目測,那個圈子的直徑大約二十米。
然后,大啞巴伸著胳膊大大地一掄,指著那個大圓圈,惱怒地哇哇叫著,意思是你們不要往圈子里邁進一步,不然,他就不客氣了。
隊長見大啞巴不準挖墳墓,曉得來硬的是行不通了,要采取緩兵之計,于是,便小聲地對民兵們說,你們先不要走進那個圈子,等我先過去,他總不會打我吧?而且我也不帶鋤頭,不過,你們給我聽著,當我接近了他,一把緊緊地抱著他時,你們就要迅速地跑過來把他捆起來,看他還有什么卵辦法?我就不相信這么多的人制服不了他。
隊長想麻痹大啞巴,便從口袋里摸出煙來,一邊朝那個警戒線走去,一邊把煙對著大啞巴揚一揚,意思是拿煙給他抽。
可是,大啞巴根本沒有被隊長的煙所誘惑,他的警惕性非常高,眼睛幾乎要鼓了出來,看見隊長慢慢地走近了圈子,他立即大叫,發(fā)出了嚴厲的警告,也也也——
隊長沒有停滯不前,臉上仍然和顏悅色的,那樣子近乎于討好了。隊長又把手里的煙一揚,說,大啞巴,來根煙吧。
一腳就踏進了警戒線。
誰知大啞巴憤怒地大吼一聲,雙眼一瞪,高舉著鋤頭,兇猛地呀呀呀地向隊長沖了過來。隊長一見不對頭了,大罵了一句,他娘的死啞巴連我也敢打了,嚇得慌忙把手中的煙一丟,打著飛腳往回跑,見我們都嚇得怔住了,隊長邊跑邊罵,你們是想找死呀?還不快跑?
于是,我們便像潰退的敗兵,趕緊地往山下奔跑,發(fā)瘋似地跑著,像一群無頭蒼蠅亂竄,生怕挨上大啞巴的鋤頭。
大啞巴氣咻咻地追趕一陣,就不再追了,返了回去,重新站立在墳山上,恨恨地看著四處逃竄的人們,臉上似乎有了一些得意,然后拖著鋤頭,回到了李進無的墳墓邊,默默地坐下來。
從那以后,大啞巴竟然水牛也不看了,他砍來樹枝,割來茅草,蓋起了一個人字形的茅草棚子,然后日夜守在那座墳墓邊,世界顯得是那樣的安靜。每日遠遠地往墳山上看去,他都坐在墳墓邊,佝僂著黑色的身子,紋絲不動,他的坐姿也像一座石碑。 黑色的石碑。 我從此對大啞巴有了一層格外的敬重。
地主
隊長,你到底管不管?明洗憤憤地說,你如果再不管,我打了他的人燒了他的屋,可不要怪我呀。
明洗指著站在一邊的興民說。興民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臉上有賊賊的笑。
隊長說,我怎么管?嘴巴長在他興民身上,我難道把他的嘴巴封起來么?
明洗有個小名,叫地主。也不知道這小名是怎么叫起來的,反正在他小時候就叫開了,一直叫到現(xiàn)在。明洗現(xiàn)在有二十多歲了。叫他這個小名,很可能是源于小時候和伙伴們玩耍的某次游戲吧,漸漸地就這么叫起來了。本來也沒有什么事的,叫了這么多年,不是也叫過來了嗎?作為明洗本人,已經(jīng)聽順耳了,你不叫他地主,他還不習慣了哩。有時,別人偶爾叫他明洗,他甚至要怔一怔,左右看看,不知道別人是在叫誰,好半天還回不過神來。
可是,現(xiàn)在到處批斗地主了,把那些地主斗得孫子一樣,甚至有的跳了河,有的上了吊,明洗突然就不準別人再叫他的小名了。的確也是,叫地主不好聽,也不光彩,更何況他家又不是地主,世世代代都是窮光蛋。
可是,村里人一時都改不了嘴,叫他地主起碼叫了十多年了吧,哪里說要改嘴就能改了嘴的?仍然叫他地主。明洗十分惱怒,迫不得已,便家家戶戶去提出警告,威脅說,我現(xiàn)在把丑話說在前頭啊,你們?nèi)绻院笤俳形业刂?,你家的雞丟失了,豬斷了尾巴,我可不負責啊。村里人一聽,當然害怕明洗報復,喂只雞養(yǎng)頭豬很不容易,何苦呢?再替明洗想想吧,他又不是地主,況且,地主又不是好聽的小名,誰也不愿意有這個小名啊,便都強迫自己改口,叫他明洗。當然,一開始叫得都很生硬,好像叫的不是他明洗,而是別人。也有一時改不過來的,見著明洗后,仍然叫他地主,地主兩字一出口,突然又意識到叫錯了,便急忙向明洗道歉,明洗明洗,我不是故意的,這絕對是說漏了嘴哩。明洗這人也通情達理,不是很見怪的,知道人家是不小心叫錯了,便很大度地擺擺手,沒關(guān)系,不過,下次可要注意了。
明洗采取的措施有了可觀的效果,漸漸的,村里人不再叫他地主了,都明洗明洗地喊。可是,叫他地主的人并沒有完全絕跡,有一個人總是不改口,仍然叫他地主。 這個人就是興民。 明洗也不是沒有對興民提出過警告,而且曾經(jīng)多次警告過他,可是,這個興民的耳朵就是不進油鹽,討厭極了。興民是個孤兒,沒喂雞,也更沒有養(yǎng)豬,所以,明洗威脅別人的那些話,根本就嚇唬不了他,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明洗就十分憤慨地說要打他,或是燒了他的屋子。
興民是個老油子,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打架么,明洗是打不過他的,興民的力氣很大,濕沉沉的禾桶甩到背上就走,明洗卻是奈何不了的。燒屋子么,他明洗還沒有那個狗膽,真的燒了屋子,那是要抓去坐牢的,明洗只能是威脅威脅罷了。
于是,明洗就對隊長叫苦了,要隊長出面解決。
可是,隊長卻說管不了。
明洗奈何不了隊長,況且隊長也不再叫他地主了。明洗惱怒極了,把興民看成仇人似的,他總是在想著種種辦法來制止興民叫他地主。比如,夜里裝鬼叫來嚇唬他,或是晚上朝他的屋頂上砰砰地丟石頭,或是在他的窗子上擺個泥巴做的鬼怪。但是,這些都沒有起到作用,興民根本嚇不倒。 興民仍然叫他地主。 明洗于是也改變了策略,忍氣吞聲地求興民,雙手作揖,求他不要再叫了,村里人都不叫了,你為什么偏偏還要這樣叫呢?你這樣叫我,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我真是地主呢。
興民卻輕描淡寫地說,哪里會呢?地主哪里有你這么年輕的?你才二十多歲嘛。這分明是叫著好玩的嘛,再說,我也改不過來。
明洗黑著臉說,反正我不愿意讓別人這么叫我。
興民笑著說,老弟,叫你地主是看得起你呢。
明洗迷惑地看著興民,你怎么這樣說話呢?這怎么是看得起我呢?
興民說,你也不想想,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窮人,叫你地主,你還可以想像一下過去地主老財?shù)母毁F生活嘛,那可是花天酒地啊,哪里像你現(xiàn)在穿的稀爛,吃的稀飯。
明洗說,呀呀呀,你倒是說得輕松呀,你沒看見那些地主現(xiàn)在被斗得像孫子一樣?
興民說,又沒有斗你,你害怕什么?
既然如此,那我叫你地主好不好?明洗說。
興民嘿嘿一笑,說,我倒是無所謂,只要你愿意叫。
明洗當真就叫興民地主了,他想把地主這個十分討厭的稱呼轉(zhuǎn)移到興民的頭上去。可是,站在旁邊的人都哈哈哈地笑起來,紛紛說明洗啊,你怎么叫他地主呢?他又不是的,你嘛,曾經(jīng)是叫這個小名的。
明洗氣急敗壞地說,你們?nèi)绻乙黄鸾兴刂?,不是也可以叫起來?
旁邊的人搖晃著頭說,那我們叫不習慣嘞。
興民嘿嘿地大笑起來,怎么樣?沒用的吧?
明洗陰險地看著興民,一時沉默起來,心想,怎么會沒用呢?只要老子天天這樣叫他,別人就一定也會跟著叫的。別人從小就叫我地主,不也是一天天地叫起來的嗎?
于是,明洗再次向興民提出最后的警告,他說,興民,你如果再不改口,那不要怪我無情無義了啊。
興民說,你是想打架?還是想燒屋?
明洗憤憤地說,我就叫你地主。
興民沒再理睬他,說,你想叫就叫吧,只要你有這份狗力氣。
誰知這明洗說到做到,每天站在興民的屋前,一聲聲地叫地主。甚至叫得抑揚頓挫,地——主,地——主,不厭其煩地叫。興民也不生氣,一臉笑容地看著他,甚至還送茶給他喝。明洗當然不會喝他的茶,憤然地拂拂手,說,哼,你以為我喝了你的茶,就不會叫你地主了嗎?趁興民不備,又飛快地從興民手中把茶杯搶過來,咕咚咕咚一氣喝了,接著再叫地主。
村里人便站在一邊看笑話,說,哎呀呀,這個明洗,這樣做又何苦呢?
大家都說明洗的不是,堅定地站在興民一邊。還說,幸虧興民的脾氣好,不然,就會把明洗打得頭破血流的。興民的脾氣的確不錯,從來也不發(fā)火,更沒說過要打明洗,他覺得明洗站在他屋門口叫他地主,加上有這么多的人在觀看,平時的寂靜之地還真是熱鬧了不少。
明洗真是太固執(zhí)了,只要見到興民就叫地主,不論是在田里還是村里,不論是忙著還是閑著。興民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著說,明洗,只要你能夠讓大家都叫我地主了,我真的就佩服你了,我甚至還要請你喝酒,如果我討到婆娘了,第一夜就讓你睡。
明洗說,那你說話要算數(shù)的啊。
明洗鐵定了主意,仍然叫興民地主。雖然叫了十天半月,別人還是沒跟著他叫興民地主,但明洗絕不氣餒,繼續(xù)毫不動搖地叫。他想,我就不相信這事辦不到,不就是叫個地主么?又不是什么傷神費力的事情,況且,我讓大家不要再叫我地主了,只不過是威脅了幾句,不是很快就辦到了么?現(xiàn)在,由我?guī)ь^叫興民地主,叫他個一月兩月的,半年一年的,三年五載的,不就叫起來了么?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么。
可是,一年過去了,快要過年了,讓明洗大為失望的是,村里人不但都不跟著他叫,甚至還紛紛嘲笑他,說這個明洗真是發(fā)瘋了,這樣做值得嗎?真是浪費了口水哩。
這話明洗也是聽到了的,但他想,只要你們跟著我叫興民地主了,又有什么值不得的呢?況且,做什么事情當然是要花點代價的。
可是,遺憾的是,明洗后來竟然真的發(fā)瘋了,發(fā)瘋之后的明洗,不再出工了,也不怕冷,天天迎著凜冽的寒風和飄舞的雪花,流著長長的黃鼻涕,蓬頭垢面的。站在興民的屋門口,歇斯底里地叫地主地主地主。他父母拖他回家,他也不肯,兇狠地瞪著父母說,莫再拖我呀,撩得老子脾氣來了,六親不認嘞。父母只好無奈地讓他叫去。明洗站累了,然后就像一堆黑牛屎似地蹲在地上,一只皮膚皸裂的手重重地拍一下地,嘴里就怪聲怪氣地叫一聲地主。
那嗓子早已變啞了。聲音有點駭人。
過路的人不知真相,看著邋邋遢遢的明洗在叫一個后生為地主,可是,看看那個站在屋門口被叫著地主的興民,根本就不像個地主呀,地主不可能這么年輕的,或許是地主出身吧,那也可以叫地主崽子呀,為什么叫地主呢?
便疑惑地問村里人,他們指著興民說,他是地主嗎?
村里人搖晃著頭,卻指著瘋瘋癲癲的明洗說,他才叫地主。
過路人又仔細地看一眼明洗,明洗雖然一身邋遢,但畢竟也年輕呀,于是又頓生疑惑,喃喃地說,他是地主嗎?
是。村里人肯定地說。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