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村子里來了兩個上海知青，是女的，一個胖，一個瘦。胖的叫小葉，瘦的叫小朱。

知青不是頭一次來，以往都是在林場里，不下水田，不挑擔子，只揮揮鋤頭鋤山芋草，采茶，撿樹，揀桐子，而且知青們都像工人一樣住在一起，過著集體生活，不寂寞。除了看山，鋤草，再就是當教師，搞宣傳隊。日子一久，談戀愛，打架，偷東西的事也便有了，于是后來的知青便通通到生產隊，省得他們閑出事來。小朱和小葉沒有趕上前面知青的好日子，也不后悔。

小朱和小葉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時，都穿著一件白得耀眼的的確涼襯衫，下面是一雙白球鞋。手提的網(wǎng)袋里裝著熱水瓶、痰盂、肥皂盒、漱嘴缸、拖鞋等雜什，當然還有上海奶糖，見人就淺淺一笑，對年紀大的女人叫大媽，年紀大的男人則喚大伯或大叔。兩個人都長得雨后的蔥似的，掐得出水。臉白凈得像洋娃娃，不像真人，鄉(xiāng)下人嘖嘖稱奇，想天下還有這等人，瓷人似的。知青出手大方，見人就撒糖，撒香煙，博得村子里人一臉的同情。說，造孽，讓這樣的人來受罪，豆芽菜似的，風都能吹倒，于是把最輕的活分給她們。尋常日子她們捏一根竹竿看村子邊上田里的牲口，不讓雞、豬、鵝、鴨、羊、牛等等下地糟蹋田里的麥子、稻子、油菜或者山芋什么的。牲口和家禽好像欺負生人，一有機會就偷襲，兩人疲于奔命，于是在村邊的樹上結上繩子，每隔幾米系一根紅的或者花的布條，五彩繽紛的，像遠洋輪上的萬國旗，在遠處一拉，牲口便嚇跑了，雞飛狗跳。稻草人也是她們的發(fā)明，一把稻草插在田邊，上面戴著破草帽，雞見了遠遠地便以為是人就躲了。于是小朱小葉便有工夫在樹陰下打毛衣，睡覺，或者看閑書。連路都不用走。

雙搶的時候，村里人人披星戴月，小朱小葉也不例外。但安排給她們的仍是最輕的活，給田里干活的人每天送開水。小葉燒，小朱送，上下午各一次。小朱細長，沒有挑過擔子，半桶水挑在肩上，仿佛千斤重，半邊肩膀側著，像要把擔子扔下去似的。頭上還披著一條濕了水的花毛巾，毛巾的一角銜在嘴里，遮陽。任憑村里人取笑，小朱只是笑，不說話。再刻薄的人也不好繼續(xù)取笑一個不說話只是笑的城里女孩。要是你生在農村怎么辦?村子里人替小朱擔憂。小朱還是咬著毛巾的角，笑。好在她不是村子里的人，而是知青。一個雙搶下來，小朱小葉便又黑又瘦，像小了一圈。隊長于是慷慨地放她們回上海歇幾天。

小朱小葉住在村中間的公房里。原先是放農具的，現(xiàn)在作了知青宿舍。墻上只是用白灰刷了刷。土墻茅屋泥地。當角砌一張土灶，兩口鍋。一口做飯，一口炒菜。米是隊里供應的，隨吃隨取，菜卻是吃百家的。小朱小葉分了菜地，卻不種菜，也不會種，種出來的就像野菜，不久分給她們的地里都長了草。于是村里大娘大嫂便在上菜園摘萊時，順便多摘一些，路過知青宿舍時，在門口丟下幾棵青菜，一把豆角，幾根黃瓜，一只葫蘆。小朱小葉吃不慣一天三餐蔬菜，每月總到鎮(zhèn)上割幾斤肉回來解饞，或者買點海帶回來煨排骨。排骨燉在鍋里，一村子都是肉香，于是村里的好事者便編出順口溜，說：小朱小葉真古怪，青菜不吃吃海帶。云云。

等小朱小葉學會做菜燒土灶時，上面文件下來了，上山下鄉(xiāng)結束了，知青一律回城。于是小朱小葉又提著下鄉(xiāng)時帶的網(wǎng)兜乘著拖拉機離開。離開時，小朱小葉給送行的鄉(xiāng)親們撒糖撒煙，算是道謝。糖和煙撒完了，又把水瓶痰盂等雜什都送了人?？粗侠瓩C走遠了，村里人還在感嘆，到底是城里人!

算算，小朱小葉算是村子里來的最后一批知青，從此，知青的故事算是結束了。

鄉(xiāng)村電影

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電影總是很少的，每年偶爾幾次的巡回放映，就是鄉(xiāng)下人的節(jié)日。

電影的消息永遠比電影來得早，最早得到消息的總是村子里半大的少年。有關電影的消息像鳥一樣早早地飛到各個村子，飛到少年人中間。在議論了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電影姍姍來遲。放電影的兩個師傅來了，他們用扁擔挑著發(fā)電機、幕布以及裝在鐵盒子里的電影拷貝。他們晃晃悠悠地從田間小道上走來，成了那些天里最受歡迎的人。人們站在田里或者路邊向電影放映員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打聽放映什么電影，電影放映員總是傲慢或者漫不經心地回答著，《閃閃的紅星》、《打擊侵略者》或者《英雄兒女》或者《南征北戰(zhàn)》等等那個年代老掉牙的電影，于是大家一遍又一遍地互相傳播著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大家干活立刻有了勁頭有了盼頭。隊長也一遍遍地鼓勵社員們：快點干，干完早點歇工，晚上看電影。大人也這樣鼓勵孩子：快點，晚上有電影。于是所有的節(jié)奏加快了。人們被一個共同的好消息激動著，臉上全部露出了喜色。放電影了!

太陽還沒有落山，潔白的床單似的電影幕布便懸在了兩根高高粗粗的竹竿之間，被風吹得一擺一擺的，就像大海中的白色船帆，向所有的人昭示著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到來。不一會兒，山坡上的喇叭響起來了，好像故意吊人們的胃口，放映員把音量調到最高點，連鄰近的大隊都能聽到喇叭里傳出的高亢的歌聲，人們的心被撓得癢癢的。最激動的當然是村子里半大的孩子，一回到家，便催促媽媽快點做飯。這邊，灶膛里還在冒煙，那邊已經有人在喊了：走了，看電影了!于是后面響起一陣吆喝看電影的聲音，還沒有吃飯的孩子便等不急了，抓起一只山芋或者幾片干糧就扛著一只凳子沖了出去，恨得大人在后面罵，急什么，失火了嗎?但是孩子早已飛出去了。

接著村子里一撥又一撥的人來了，每個人手里都拎著凳子，拿著手電筒，臉上露出過節(jié)似的笑容。那些遲來的人便是急了，邊走邊催道，快點快點，喇叭響了，要開始了，于是一溜小跑。人們從四面八方奔向那面白色的幕布。山村沸騰了!放映員好像有意要尋鄉(xiāng)下人開心，把音樂一遍遍地放著，電影仍遲遲地不放映。最先到達的總是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和孩子們，他們永遠有時間有耐心，他們對電影永不厭倦。天黑下來了，所有的人都融進了夜色之中，電影在一片嘈雜聲中開始了。電影一放，人們開始靜下來，開始的永遠是新聞片。加映。在這之后才是真正的節(jié)目。這已經是人所共知的慣例。直到幕布落下來，人們才相信這一晚的電影結束了，然后依依不舍地搬起凳子回家去。那些性急的年輕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問起下一次電影什么時候來，放映員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因為可變的因素太多了，天氣會下雨，發(fā)電機常常壞，永遠不能準時，只有來了才算數(shù)。所以他含糊其辭地說，快了，很快就會來的。把一個公社輪流放了一遍就會回來的。于是人們便扳著手指數(shù)著電影隊來的日子。人們在等待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但在規(guī)定的日子里，電影隊總是沒有來，人們總是看不到挑著放映機的放映隊員的影子。年輕人等不急了，他們打聽到臨近的大隊正在放映電影，于是吃完飯，早早地一個通知一個，于是一群七八十來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便吆喝著，聲勢很大地上路了，有時他們走上二十里的山路，只是為了看一場《閃閃的紅星》，有時跑了二十里的路，看到的卻是早已看過的電影，但他們不甘心白跑一場，于是再復習一遍，也許已是第二第三甚至第五遍第十遍。完全白跑的事也是經常的，有時興致勃勃地走了十幾里路，結果到那里一看，什么動靜也沒有，完全是誤傳，但誤聽消息的人仍然源源不絕地跟來，看到前面的人回來，便說，什么電影?回來的人便幽默地答：“英雄跑白路?！?意即我們這些英雄白跑了一場)開始不懂這句戲言的人還真以為是一場新電影，跑到那里一看才知道這不過是句自欺欺人的戲言。這句戲言后來成了一個經典，被到處引用，每次白跑一場，大伙都這么說一句。后來每次在路上聽人說是“英雄跑白路”便知道這回又是誤聽了消息，于是也便立刻向后轉，一邊罵罵咧咧地指責那個傳播消息的人，不免罵一些臟話，彼此打打鬧鬧發(fā)泄一番再回家睡覺?；丶业穆房偸怯挚煊纸谀莻€精力旺盛的年齡，就是白跑一次也是高興的啊!

鄉(xiāng)村之夜

和城里比起來，鄉(xiāng)村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漸漸到來的，天色也是一點一點地黑下來，就像一塊大幕，慢慢拉下來，讓人看到劇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它是自然的過渡。相比之下，城市的夜晚似乎不是真正的夜晚，天光還沒有散盡，在無數(shù)高樓大廈的空隙里，天空便開始漸漸黯淡下來，遠天的余光被那些并不規(guī)則的高樓切割得斑駁陸離，有時天色并沒有全黑，路燈便開放了，弄得人感到既不像白天，又不像黑夜，有時感到什么都不是，就像那種人工催熟的瓜果一樣，不倫不類。而鄉(xiāng)村的夜晚就不同了，它是自然的節(jié)奏，是自然的演變過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從來不會讓人感到突然，天色總是慢慢地從明到暗，不會讓人感到任何意外。天色也是一點一點地加黑加深的，山巒，村莊，樹木，田野一點一點地融進夜色中，最后完全被夜色吞沒了。就像一首詩寫的，夜色融盡了歸鴉的翅膀。這時夜才真正開始了。

現(xiàn)在統(tǒng)治大地的是黑色。這是夜晚的真正的顏色，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本色的，等四周的山和村莊都融入夜色中時，夜幕才算真正拉開。這時是動物的世界，夜在黑暗中展示了它另一個面孔。村莊的燈開始漸漸亮了起來，這些燈橘黃色的，疏散的，在黑色的田野上，一個一個的點燃起來，它們是大地的眼。遠看又像是江上的點點漁火。它們的色彩和夜色是兼容的，相稱的，顯得非常的柔和，好像為了讓大地更加溫馨，更加寧靜。這時空氣中已經彌漫起一陣農家很好聞的煙火味，間雜著淡淡的飯香。八九點鐘的時候，勞碌了一天的農人開始進入夢鄉(xiāng)了，他們總是比城里人睡得早。燈一盞盞地熄了，大地開始發(fā)出自然的鼾聲，田野里只能聽到風的輕微的吹動，那是大地的呼吸。隨著夜幕的漸漸拉開，大地開始進入了睡眠。一會兒熄滅了，原野里只剩下一兩盞燈，這時天空的星星一個個出場了，在藏藍色的天幕上，圍著淺淺的銀河，布滿了鄉(xiāng)下人熟識的星星，牛郎，織女，燈草星，北斗星，等等，它們在純凈的藏藍色天幕上就像一顆顆明亮的寶石熠熠閃光。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的天遠比城里的天寬廣，深遂。天空也更加純凈如水，沒有一絲雜質。空氣清新得就像被什么網(wǎng)過濾過了一樣，這時你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夜的本色，這才是真正的夜，這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的夜晚。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多么美好呵!在這樣的夜空下，你會有一種身心完全的解放，你幾乎有一種想飛的欲望。這時你會在遠處發(fā)現(xiàn)偶爾還有一兩盞沒有熄滅的燈火，在更遠的地方又有一兩點燈光，此時的村莊在夜色下就像一艘艘戰(zhàn)艦，那燈光便是它的航標燈。它們在天幕下靜靜地行駛。偶爾你會聽到從村莊深處傳來一兩聲犬吠。清脆又懶散，甚至有幾份倦意。正是因為有了這燈光，這犬吠，你才感到夜色下村莊的勃勃生命。你會感到在夜色下潛伏的另一個新的黎明。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