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2004年度安徽省社會科學文學藝術獎(文學類)評審工作業(yè)已結束。這次評獎實際上是對我省近兩年創(chuàng)作成果的一次檢閱。參評的中、短篇小說(集)共計16部，其中5部進入獲獎行列。這批作品基本上體現(xiàn)了我省近兩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狀況，代表了最新創(chuàng)作水準。通覽這些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當今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不算很景氣，但蘊藉于作者中的創(chuàng)作激情并未明顯消退，大家都在左沖右突，尋求新的突破，以力求適應急劇變化的時代和生活。其中，某些新語境、新視野、新意識以及新的敘事方式，可謂暗潮涌動，初露端倪，昭示了我省小說創(chuàng)作某種新趨勢，值得關注。本文謹以五部獲獎作品為例，試圖就此作些初步探討。

一、沉重的人文情結

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現(xiàn)實主義追求和堅守，始終是我省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地域性特色。這一特色，由陳登科、魯彥周等為代表的老一輩作家奠基，由張弦、祝興義等為代表的一批中年作家承繼，再由許春樵、孫志保等為代表的一大批青年作家的實踐和弘揚，逐步演變?yōu)榘不找灰载炛膭?chuàng)作傳統(tǒng)。追朔這一傳統(tǒng)的成因，固然有著多方面因素，而安徽省作為一個農業(yè)省份，以農村和農民為主的經濟格局，或許是其要素之一。畢竟，祖祖輩輩來自農村、血管里流淌著的是農民血液的作家們，當他們拿起筆的時候，農民的命運、農民的情感和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很自然就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和表現(xiàn)的中心。現(xiàn)實，是他們繞不開的情結。

進入新時期，社會現(xiàn)代化的急劇推進，加速了城市化的進程。千千萬萬的青年男女，組成民工大潮，離開了土地，離開了農村，開始向城市進軍。他們從打工開始，逐步向工廠、商店以及各種服務行業(yè)滲透，日漸演變?yōu)樾碌某鞘芯用?。于是，作家的目光很自然地伴隨他們流動，這些人生活的變遷，命運的坎坷和情感的跌宕，也就成為作家們新的關注焦點和表現(xiàn)中心。本次獲獎的五部作品，絕大多數都選取了這類題材。

錢玉貴的《遭遇城市》尤其突出。全書收錄作者近年創(chuàng)作的9部中篇小說，絕大部分是以這類城市“邊緣人”為表現(xiàn)對象，小芳便是其中代表人物之一。小芳原是一個美麗純潔的山村姑娘，難以忍受的貧困生活使她逃離了故鄉(xiāng)，懵懵懂懂地闖進了城市。而日益奢糜的城市，正張著血盆大口，不斷貪婪地吞噬這些姑娘的青春。誤落虎口的小芳，終于難逃失貞的命運。對此，她痛苦不堪。后來，她有幸成為保姆，并愛上了單身的男主人許琛，命運面臨一次轉機?？上?，許琛在一次外出探險中死于非命，小芳美麗的愛情之夢旋即破滅。在一個“貧困似乎比墮落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世道里，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的小芳為了維持生存，便不得不從事賣笑生涯。她含辛茹苦，小有積蓄，卻又不幸落人愛情陷阱，被人騙賣，從此，踏上了不歸路。小芳的遭遇，絕非個別現(xiàn)象。她代表了在城市化進程中，一代農村青年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同錢玉貴的《遭遇城市》一樣，李國彬的小說集《羅拉》也大筆墨地揭示了打工者進入城市后的生存狀態(tài)。所不同的是，李國彬在作品中注入更多理想化的色彩，因此也就獲得了更多詩意空間。該集中的短篇小說《融入》，寫一個向往城市生活的名叫朵的打工女青年，在一個婚介所充當婚托，由于朵的美麗，為老板開辟了滾滾財源。可是，當朵萌生了真正的愛情，企圖逃離騙人的生涯時，她發(fā)現(xiàn)，老板的控制儼然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使她欲罷不能。最終，她被迫離開城市，重歸鄉(xiāng)村。究竟是什么阻礙朵融入城市?朵的最終不能融入，是傳統(tǒng)觀念的慣性，還是現(xiàn)代意識的排斥?讀者只有依靠自己的思索和想象了。然而，已被城市污染了的朵，當她重回鄉(xiāng)村時，能夠被接納么?《花艷參差》中彩霞的經歷，或許回答了這個問題。彩霞進城后的遭遇與小芳大致差不多，不同的是，彩霞比較幸運，她以自己的冰清玉潔感動了一位商人，商人最終答應為彩霞家鄉(xiāng)修一條公路。家鄉(xiāng)人表面上把彩霞當作招商引資的功臣供奉，暗地里都說她的錢不干凈，罵她是婊子。城市不啻是一個大染缸，不論彩霞如何潔身自好，恐怕她再也難以洗刷世俗的污垢了。

小芳、朵和彩霞等人物形象，是城市弱勢群體的縮影，她們的墮落、迷惘和掙扎，是社會轉型時期價值觀裂變的直接犧牲品。作家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她們悲劇性的命運，寄寓著深刻的同情，體現(xiàn)了作家沉重的人文關懷。人文情結，從來就是一切有正義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始終不渝的創(chuàng)作元素和動力。看得出來，我省作家的創(chuàng)作語境正在朝此領域拓展。

二、新視野的靈敏開拓

在這次獲獎作品中，除了對社會弱勢群體的強烈人文關注，我省作家密切把握社會進程，隨時在生活中捕捉有意味的新題材的能力，也得到了良好的體現(xiàn)。其中代表性的作品當數季宇的中篇小說《獵頭》。

伴隨市場經濟的發(fā)展，世界圍繞自然資源和人才資源的爭奪日趨白熱化。一個人才的得失往往決定一家企業(yè)的興衰，這在當今時代已不是天方夜譚。人才的培養(yǎng)和儲備，早已是西方一些跨國公司戰(zhàn)略運作的要素，許多人才中介機構也就應運而生，人們把這些以獵取人才為目的的公司稱之為“獵頭”。中國雖然起步稍晚一些，但在加入Wm之后，隨著粗放型經濟向集約型經濟轉化，產品的科技含量日益提高，人才作為生產要素，更加突出，圍繞人才的爭奪戰(zhàn)愈演愈烈，已是不爭的事實。

《獵頭》描寫的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才爭奪戰(zhàn)。作品圍繞環(huán)球和東方兩家企業(yè)對待同一人才的不同動機和態(tài)度，以及世紀和伯樂兩家中介機構在推薦、撮合人才方面的不同原則和做法，形象地揭示了交戰(zhàn)各方面的胸襟和境界，描繪了參與其中的各種人的精神素養(yǎng)和基本品質，從而深刻地闡明了“獵亦有道”，進而升起了“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則”這一面樸素而又深邃的思想大旗。作品的題材取自社會，作品的思想則通過藝術形象反哺社會，為企業(yè)競爭和人才市場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一個基本準則，而這對整個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都將不無裨益。

《獵頭》題材新穎，在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獨樹一幟，作品發(fā)表后，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曾有眾多報刊予以轉載。這再一次昭示，新時期的讀者期待新的審美空間，而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生活，又為作家們提供了馳騁的新天地。我省一些實力派作家正在抓住機遇，不斷朝新的題材領域進取和開拓。

三、都市意識的覺醒與提升

在五部獲獎的中短篇小說中，有一部作品引起評委們特別的注意，有的評委甚至指出，如果將作者的姓名隱去，你很難相信這部作品是出自安徽作家之手。這部作品就是李國彬的《羅拉》。

該作主要是寫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導致的家庭災難。劉露露和王art是小說中的一對主人公。19歲的藝校學生劉露露在夜晚回家的路上遭人強奸，此時她正在排練大型歌舞劇《愛之后現(xiàn)代》，是劇中主角。執(zhí)導此劇的就是舞美老師王art。無法排遣的創(chuàng)傷和陰影使劉露露在排練時常常走神，乃至在正式演出時慘遭失敗。王為排演此劇傾注了所有積蓄，他并未因為演出砸鍋而責難劉，最終由于相愛兩人結為夫婦?？墒?，盤踞于內心的陰霾影響了夫婦生活質量，劉常常在做愛時突然斷電。憂郁的情緒不斷擴散、漫延，王仿佛也被感染似的，變得煩躁易怒，夫婦間進入了漫長的無休無止的爭吵，以至演變?yōu)榧彝ケ┝Χx婚。王后來因為憂郁、暴怒，情緒失控，淪為殺人犯。

這幕家庭悲劇的罪魁就是精神憂郁癥。由于競爭加劇和生活節(jié)奏加快，當代人大都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據說，當今世界上憂郁癥患者近兩億，亞洲有五千萬，憂郁癥成為世界上三大疾病之一和危害人類生命的十大隱患之一。人們通常把這稱之為都市病。可以說，《羅拉》是首次近距離地直面這一題材，作品洋溢著強烈的都市意識。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把現(xiàn)代人內心世界的煩躁、失落、焦慮、羞赧、緊張、恐懼、沮喪、悲觀等情緒演繹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作為現(xiàn)代讀者，我們也許距離憂郁癥太近，或者自身就或淺或深地感染有某種成份，作品在閱讀者心靈所產生的感動和震撼也就不言而喻了。

都市生活的危機不僅體現(xiàn)在人的精神上，更普遍、更直觀的還是體現(xiàn)在人的情感上?；蛟S是生活中面臨的誘惑太多，或許是人際交往的機會太大，或許是信息的流速太快，人們的情感起落迭宕，男女之間的聚合離分，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當今大都市的離婚率普遍居高不下，或許就是家庭危機的一個側面印證。

張子雨的短篇小說集《打死我也不信愛情》共收錄作品10部，這些作品大多寫的是都市青年的感情糾葛和生存狀態(tài)。其中《補丁》較具代表性。李樂平在一家道歉公司工作，充當道歉使者(這職業(yè)本身就極具現(xiàn)代性)。工程師李皮在美國就讀期間，與外國女人有染，被妻子程紅發(fā)現(xiàn)，李皮特地委托道歉公司向程紅道歉。李樂平在代表李皮向程紅的道歉過程中，竟不經意地與程紅陷入了感情旋渦。李樂平的妻子王京發(fā)現(xiàn)丈夫與程紅私情后，毅然與李樂平離了婚。李樂平畢竟是深愛自己妻子的，他為自己所犯的錯誤感到懊悔。他與道歉公司簽約，派自己出馬，代表自己向王京道歉。一波三折，王京最終接受了道歉，重新開始了他們帶“補丁”的婚姻生活。

作品充滿了調侃和幽默，卻也蘊藉著深刻的哲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可以用帶補丁的碗，穿帶補丁的鞋，為什么就不能接受帶補丁的婚姻呢?李樂平對王京說：“補丁其實就是代表一個過程，你那么在意過程嗎?”現(xiàn)實生活中，人難免犯錯誤，走彎路，重要的是不斷修正和彌補。烏托邦式的完美主義，田園牧歌式的理想主義，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找不到寄生的土壤，相反，殘缺和不完整則是人們時時刻刻面對的課題，也是人們必須接受的現(xiàn)實。否則，你就無法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作品對現(xiàn)代意識的提升意義是顯而易見的。

四、敘事方式的美學追求

從一定意義上說，小說創(chuàng)作是語言的藝術，敘事的藝術?；仡櫸沂〉男≌f創(chuàng)作，這方面似乎是一個弱項。作家們注重的多是作品內容，而對語言和敘事方式，則不太看重。因此，總讓人感到樸實有余，靈動不足。在生活節(jié)奏普遍加快以及人們審美趣味發(fā)生很大變化的今天，敘事方式在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日益突出。通觀這次獲獎作品，我們欣喜地看到，局面正在發(fā)生變化，敘事方式已經成為作家們的一項課題和美學追求。

《打死我也不信愛情》的語言風格特別鮮明。作品的語言活潑機智，幽默俏皮，極富人物個性。字里行間躍動著一股靈氣，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往往在表面調侃的背后隱藏著讓人辛酸的內容，構成巨大的反諷效果，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其中的《玫園》卻又一反常態(tài)，作者用詩意語言，含蓄委婉地敘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充滿了古典情韻。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作者駕馭文字的智慧以及敘事技巧的圓熟，凡此均顯示出作者蘊藉的巨大創(chuàng)作潛力。

與此相類似的是曹多勇的中篇小說《好日子)。作品采用第一人稱，娓娓地敘述了“我”下崗之后艱難困苦的生存狀況。與之相映的是，李冬因為娶了大港商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大商賈，“張口大嘴把企業(yè)最值錢的三座樓一口吞進了肚子里”，改裝為娛樂中心。當年，“我”和李冬是球友，都曾追求楊曼玉，楊曼玉堅決地選擇了“我”，成了“我”的愛妻。如今，李冬把楊曼玉聘進了公司?！拔摇币矟u漸覺察出楊曼玉與李冬之間有了曖昧關系?！拔摇币酝瑢W名義，請求李冬在公司里為“我”安排個差使，意在對妻子行為進行監(jiān)督，不料卻遭到了暗算。作品結尾寫道：“我想待來年開春，我腿上關節(jié)炎好點了，再找一份穩(wěn)固的工作做……一股寒風踅過來，倏地一下鉆進我的脖頸里。我渾身冒著滾燙的火，沒有覺著一絲冷。”

生活之苦，傷病之疼，奪妻之恨，三箭齊發(fā)，“我”的身心應該是鮮血淋漓。作者卻把這一切控制在純凈的文學敘述空間里，既沒有劍拔弩張，也沒有哭天搶地，而是不溫不火，娓娓道來。一種被強烈壓抑的張力，通過篇名“好日子”在讀者的心靈加倍地進發(fā)出來，產生了巨大的震撼。作者對弱者的同情和關懷的藝術效果，因此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曹多勇是位很勤奮的作家，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短篇小說，前年還出版了長篇小說《大河灣的故事》。中篇小說《好日子》則是他創(chuàng)作水準的一次重大突破。他在敘事方式上的美學追求，有一定代表性，體現(xiàn)了我省創(chuàng)作界正在向更高境界攀登。

這次參評的中短篇小說(集)共計16部，除上述5部獲獎作品之外，其余作品各有千秋，亦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例如，于亞麗的《相愛的片刻》，著重寫當代青年男女的感情糾葛，寫他們對愛情的追求、執(zhí)著和堅守，纏綿凄婉，真切感人。作品語言活潑，敘事靈動，剪裁得體，有很強的可讀性。作者才25歲，屬于新生代，作品帶有明顯的網絡印記，風格類似于“新新人類”，基調則健康向上。從她身上，我們依稀看到了我省文學創(chuàng)作的未來。

責任編輯 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