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31 歲，是個地地道道的大齡姑娘，每天生活在母親憂郁的目光中。31 歲快過完時，他出現(xiàn)了， 他符合母親所有的意愿，但我卻沒有親近他的欲望。我決定嫁給他， 是因為我承受不了帶著淚水的嘮叨， 結(jié)婚后我很快懷孕了， 他就在這時與一個作風(fēng)不正的女人搞到了一起。我與他婚前沒有感情基礎(chǔ)， 本想在婚后慢慢培養(yǎng)， 沒料到他卻在我最需要關(guān)愛的時候背叛了我， 我還有什么理由留在他身邊呢？

女兒3 歲之前，心里沒有“爸爸”的概念，她以為媽媽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不知道一個家里還應(yīng)有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叫“爸爸”。4 歲時，女兒上幼兒園了，她用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她回來問我：“媽媽，爸爸是什么人？”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總以為遭遇這個問題是在若干年之后，沒想到女兒一踏進(jìn)外面的世界就將這個令我難堪的問題帶回了家?！鞍职帧职质且粋€男人?！蔽液茈y地擠出這樣一句有些愚蠢的話，大腦飛速地運轉(zhuǎn)著準(zhǔn)備迎接另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果然，她眨巴著烏溜溜的小眼睛又問我：“我們家為什么沒有爸爸呢？”“他在國外呢，好多年才能回來?！薄拔蚁Ｍ琰c回來去幼兒園接我?！焙髞頁?jù)幼兒園老師說，每當(dāng)放學(xué)時，女兒就會呆呆地望著來接孩子的爸爸們。

一次， 我?guī)畠涸跇窍律⒉?，新搬來的鄰居被女兒的小模樣吸引住了：“這孩子長得像外國人，看上去不像媽媽，像爸爸吧？你爸爸是干什么的？”當(dāng)時女兒正聽我講笑話，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一聽鄰居的話，神情變得一下緊張起來。鄰居不明就里又問了一句：“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我爸爸在國外?！迸畠赫f完這句話就拉著我急急離去。

此后女兒就有些怕這個鄰居，一看到她在樓下?lián)癫讼呆~就繞著彎子走。鄰居洪先生是個離婚男人，前妻帶著女兒去了國外。他想女兒想得幾乎發(fā)瘋，每個月省吃儉用，將那點可憐的工資換成美元寄給在國外的前妻，希望她不要虧待女兒，其實，他的前妻和女兒在國外有很好的歸宿，根本不需要他的錢，但他堅持這樣做。想起我那無情無義的前夫，我對他充滿敬意和好感。

夏天，我們都到樓前的那棵楊樹下乘涼，洪先生不太合群，深居簡出，但是自從他發(fā)現(xiàn)楊樹下多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人，他就出來了。他說我的女兒跟他的女兒有點像，尤其是笑的時候。女兒對他的感覺很復(fù)雜，既有點怕他，又想親近他。孩子畢竟是孩子，洪先生用大把大把的糖果打動了女兒，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女兒與他熟了起來。洪先生是女兒第一個近距離接觸的異性，因此，女兒對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你嘴巴上的毛毛是什么？”“ 胡子?！薄?它會掉下來嗎？”洪先生童心大發(fā)，趕緊回家取了剃須刀，藏在懷里?！拔視屆粝聛?，你信不信？”“真的？你現(xiàn)在就能讓毛毛掉下來嗎？”女兒的眼睛瞪得好大?！澳戕D(zhuǎn)過身，數(shù)十個數(shù)，叔叔就會讓毛毛全掉下來?！迸畠洪_始數(shù)數(shù)，聲音興奮得有些發(fā)顫。洪先生模擬剃須刀的嗚嗚聲，轉(zhuǎn)眼工夫，他那從20 歲就留著標(biāo)志著他陽剛氣質(zhì)的胡子紛紛落地。女兒摸著洪先生的下巴，小眼睛在他的臉上滴溜溜地轉(zhuǎn)悠，還用胖嘟嘟的小手拽拽他的頭發(fā)，懷疑他的胡子跑到他頭發(fā)里。洪先生愈發(fā)得意：“信不信，過幾天還能讓毛毛長出來？”“真的呀？它們還能從嘴巴上長出來？叔叔騙人是小狗!”這時，女兒看到我出來了，便興沖沖地跑過來向我匯報：“媽媽，叔叔好厲害呀，他把胡子弄掉了，還說能長出來。”我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洪先生，心里酸酸的，僅男人的外表就讓女兒如此驚奇，那么男人身上諸如堅強、包容等品質(zhì)女兒又將從哪兒感受呢？

洪先生與女兒約好四天后長出胡子。那天我去幼兒園接女兒，看到女兒正神秘地對一個男孩兒說：“你爸爸的胡子會掉的，你知道嗎？”那小男孩兒趾高氣揚地說：“胡子掉了還會長出來的，我爸爸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我們男人都有胡子，我長大了也要刮胡子?！彼奶旌螅鎸橄壬L出來的胡子，女兒已經(jīng)不再驚奇，他們換了一個話題?！澳銥槭裁床蝗ビ變簣@接你的孩子呢？”“叔叔沒有孩子。”女兒想了想說：“那你去幼兒園接我好嗎？”“為什么讓我去接你呀？”“你沒有孩子呀!”女兒很狡猾，她不說因為她沒有爸爸。洪先生答應(yīng)了，并將此事告訴了我。我很生氣，洪先生說，沒關(guān)系，我也想體驗一下去幼兒園接孩子的感受。我說，那就多謝你了，就麻煩你這一次。后來洪先生告訴我，那天黃昏，當(dāng)他踏進(jìn)幼兒園時，女兒像小鳥一樣撲進(jìn)他的懷里。洪先生笑著說：“寶貝，我們走吧!”女兒不走，拽著他一根手指在教室里走來走去， 洪先生也很配合她，一邊走一邊說“寶寶，我們快回家吧，別讓你媽媽等著急了?！崩蠋煵蛔尯橄壬I(lǐng)女兒走，檢查洪先生的身份，洪先生說他是我的鄰居，女兒馬上糾正說，他是我的鄰居爸爸。老師誤以為我與鄰居談戀愛呢，便放行了。

我把洪先生對女兒的熱情當(dāng)做他對自己遠(yuǎn)在國外的骨肉的一種感情寄托，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來我家向我求愛，我才知道我和女兒的行為令他產(chǎn)生了誤解。洪先生實在是個好人，雖然遭到我的拒絕，卻并沒有冷落女兒。

過了不久， 洪先生要搬家了，女兒哭著找他，我告訴女兒洪叔叔去國外看他的孩子了?！昂槭迨逭f他沒有孩子?！蔽也焕聿撬聊艘粫簡栁遥骸昂槭迨迦タ此暮⒆恿?，那我爸爸為什么不回來看我呢？”我一時語塞，只得用沉默凍結(jié)她痛苦的疑惑。

隔天女兒又問我：“我為什么沒有爸爸呢？”“不是跟你說過爸爸是個船員，在國外呢?！薄澳菫槭裁床淮螂娫捘?？”“誰說他不打電話了，他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問你在家有沒有聽話，長沒長高?！薄拔以趺床恢腊职执螂娫捇貋砟?？”“你在幼兒園?！贝撕?，只要家里電話一響，女兒就飛一樣地沖過去，有一次她搶電話被地上的雜物絆倒，摔了個人仰馬翻，頭上鼓了一個大包，可她沒哭，爬起來就去抓電話。當(dāng)女兒失望地放下電話，我發(fā)現(xiàn)她捂著后腦勺哭了。我也流淚了，我知道女兒最痛的傷在心口上。

一天，我看到鄰居周先生在樓下給他的兒子修理課桌，周先生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那天他穿著背心，裸著兩只肌肉賁張的胳膊，一會兒用鋸子，一會使鑿子，動作瀟灑至極。周先生的兒子根本不理會，在一旁自顧自地玩耍，可我的女兒蹲在一旁，一會兒看看周先生，一會兒看看他握在手里的工具，一臉崇拜的表情。我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一切，心里酸酸的。

不久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女兒的小床壞了，“媽媽給你修床?！迸畠壕谷黄财沧欤牢抑粫椕?，再大一點的作為也就是換個燈泡?！澳阍趺床徽f話呀？媽媽要給你修床呢!”“周叔叔才會修床?！蔽业街芟壬医鑱砉ぞ撸畠嚎吹竭@些似曾相識的工具，眼睛一亮，像小貓一樣跳了起來。我挽起袖子，將女兒的小床仔細(xì)研究一番，發(fā)現(xiàn)只要釘幾個釘子加固一下就行了，可是卻裝模作樣地這里敲敲，那里鑿鑿，瞎忙了十幾分鐘才在要害處釘上幾顆釘子。最后我又裝模作樣地抹抹汗，問女兒：“媽媽厲不厲害?”“媽媽厲害?！?/p>

女兒上小學(xué)了，接觸外界的信息更多了。一天晚上， 女兒對我說：“我的同桌許曉曉的爸爸也是船員，許曉曉說她爸爸在國外待一段時間就會回家。我都7 歲了，我爸爸怎么還不回來，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我再次語塞。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我編織的那些謊言將不攻自破?！皨寢?，他不是個好爸爸，我們不要他了，你跟他離婚吧?！蔽异`機一動：“ 真的? 你同意媽媽與爸爸離婚？”女兒鄭重地點點頭?！澳呛茫瑡寢尵团c他離婚。”從那以后，我在女兒面前不再回避“離婚”這個字眼。

二年級的時候，女兒明白了媽媽離婚了可以再找個丈夫給孩子當(dāng)爸爸，她就纏著我給她找個爸爸?！霸趺凑已?？”“我們到大街上，看到一個叔叔就問，你愿不愿意到我家當(dāng)爸爸呀？如果他愿意就跟我們走，不愿意就拉倒?！蔽夜笮ζ饋恚骸靶校瞧谔煳覀兙腿ゴ蠼稚险野职?。”可是，還沒等到星期天，女兒就鄭重地向我宣告她不要爸爸了，我問她為什么，她面露驚悚之色對我耳語：“我們班朱莫被他的新爸爸打掉了牙。”

轉(zhuǎn)眼，女兒升初中了，她對我說：“等我考上寄宿的重點高中，你就找個男朋友吧!”她用“男朋友”代替“新爸爸”，可見她的確長大了，知道體貼我了?！皨寢屢呀?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家里冷不丁多一個人會不習(xí)慣的?！薄澳悄憔妥觥苣┓蚱蕖瘑h!”我很驚訝，女兒居然懂得“周末夫妻”。

女兒開始藏日記本，以前她的日記是我的枕畔讀物，可現(xiàn)在她卻鎖在抽屜里，動輒還用“侵犯隱私”這樣堂而皇之的字眼搶白我。自從女兒懂得“周末夫妻”，我便緊張起來，我決定偷看她的日記。

我以為女兒長大了，便不再被沒有爸爸的現(xiàn)實所糾纏，沒想到這仍然是她的心結(jié)。

“今天，同桌給我出一道腦筋急轉(zhuǎn)彎的題：你爺爺姓什么? 我說不知道，同桌說，你傻呀，姓翟唄! 我說不姓翟。同桌說，不姓翟，你怎么姓翟呢？我一下子愣住了，轉(zhuǎn)過身不理他。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是跟媽媽姓，那樣他就知道我沒有爸爸。他見我不搭理他，便跟別的同學(xué)說話，我隱約聽到他說‘野草’，他不會說我是個私生子吧？真是笑話，我有爸爸，他在國外呢……”讀到這里，我淚流滿面。我可憐的孩子未必不知道那只是一個謊言，可是當(dāng)外界的猜疑和白眼襲擊她時，她卻用它來抵御。這輩子我就是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女兒，我也是虧欠女兒的，因為和睦完整的家庭才是孩子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