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了，我以為那個傷疤早早就好了，它在暗處，藏得那么深，沒有人會留意，甚至我自己?？墒?，那件事卻仍然會時不時地露頭，那么清晰。仿佛一切，就發(fā)生在昨日。

好多時候我想，如果那個夏日的午后，沒有那場球賽，一切，是不是也就沒有了開始和結(jié)局?

球場上，1班和2班的女生正在進行籃球賽。這是全校的巡回賽。其實，即使沒有開賽，結(jié)局也早已寫好。我們2班的女籃，在全校是赫赫有名的。大個子命中率高，小個子機智靈活，配合起來天衣無縫，所向披靡。難就難在1班和2班是同一個班主任老師。開賽前，馮老師就反復叮囑過，贏是贏，比分不要差太多了。大家心里就是有些許不快，老師的話，也當圣旨執(zhí)行著。這場球就打得放不開，不大像激烈的比賽。許是1班女生求勝心切，打球就有些橫。抱，踢，搶，即使裁判員頻頻警告，也無濟于事。一讓，二忍，換來的卻是主力受傷的結(jié)局。2班女籃豈能咽得下這口氣?索性不忍不讓了!比分越拉越大，到比賽結(jié)束，就有幾十分之差了。球賽當時，馮老師應該就坐在賽場上觀戰(zhàn)，看到1班的蠻橫，絲毫也沒有理會和出面制止。否則兩班同學的矛盾，也斷不會升格到把馮老師給拉進來的程度。只記得球賽結(jié)束了，矛盾卻像水，慢慢燒開。

“砰”!剛剛走下球場一身臭汗，大勝而歸的2班女籃走到球框下時，一個啤酒瓶從遠處應聲而落，碎在了腳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砰”!又是一聲。遠處，1班男生挑釁的目光和突然爆發(fā)的刺耳的笑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矛盾就這樣愈演愈烈。

于是，宿舍的走廊里，教學樓的過道里，餐廳的窗口前，到處可以聽到2班同學不滿的議論聲，好像連空氣里，都彌漫著強烈的憤懣和風雨欲來前的黑暗。

這種情緒其實是平日里積聚在心頭的，球場事件只不過是火上澆油，使火山恰好達到了爆發(fā)的溫度。馮老師原本是我們的政治老師，卻一直是1班的班主任。半年前接手2班，于是兩班成為同胞兄弟。只是，許是帶1班時間久了，一碗水很明顯地端不平。2班就好像有了后娘的感覺，老師的精力和時間都明顯放在了1班上。2班就這樣在風里雨里走著，就連談情說愛的，也比其他班的要多。好在，2班有著本能的先天優(yōu)勢——體育、文藝，就是班主任一下子不插手，照樣可以獨占鰲頭。這不，今天的球場上，不又是2班獨領風騷嗎?

矛盾就像水，已經(jīng)燒開了。沸騰中。

臨時開了班干部會議。就連平日里很蔫的班長，今天也異常堅決：“成什么事了?我們班就該挨打受氣呀!主力受了傷，老師連氣都不吭一聲!”“對，打報告，換班主任!”附和聲不絕于耳。此時，我說什么也是枉然了，只能順其自然。

于是，晚自習，愿意簽名的同學挨個簽字。而我心里，卻波濤洶涌。憑心而論，老師平日里確實是有所偏向。1班和2班，在老師的心里的確不可同日而語?？墒牵O身處地想想，人都是感情動物，就是剛出生的一對雙胞胎，一個在娘親身邊長大，一個被抱走兩年又回來，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應該是同樣對待的，可是可能嗎?兩年的情感，畢竟如此地真實。只是馮老師沒有處理得太好，引起了公憤而已?？墒牵瑥睦蠋熌莾嚎紤]呢?馮老師那時已經(jīng)人到中年，在學校擔任了年級主任之職，在老師中也算是頗有威信和威望的。而且他又極要面子，就說那次摩托車翻車傷了臉，他硬是住到妹妹家等傷好了才回來。如果我們真的把換班主任的報告直接遞到校長手中，對老師來說，也可謂是陰溝里翻船。他辛苦經(jīng)營的名望和事業(yè)，就是不毀于一旦，起碼，弄得威信盡失是毫無問題。這對他，公平嗎?

不由想起他的種種好處。初始，他只是科任老師，卻毫不隱瞞對我的器重和欣賞。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在擔任班主任后，換掉大部分班干，我的職務，不但沒有被罷免，反而升了官，掌了實權(quán)。我們這批班干，都是他辛辛苦苦提拔的，如果只因為一件小事，他就不明不白地在我們手里毀了前途，真的于心不忍。怎么才能讓事情有個最好的解決辦法呢?既提醒老師以后盡可能公平起見，給同學們一個滿意的結(jié)論，又不至于讓老師名譽掃地。想到這兒，我站起來，向講臺走去。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承諾，盡早盡快，給同學們一個滿意的答復。不過，成敗我不敢保證，因此這件事情絕對保密，請同學們不要再在任何場合議論……”

既然決定背水一戰(zhàn)，把這件事情攬在手中，就一定得有個最好的結(jié)局。我相信，關鍵時刻，我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下課后，首先應該把同學們的憤懣反應給老師，他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孰輕孰重，應該能夠分得清。那份簽名，緩兵之計，我只要壓兩天，就可以把事情搞定。到時，同學們的情緒應該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一切也就順理成章。

愿望總是美好的，結(jié)局卻常常出乎意料。兩個想要當官的同學，使我的努力再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那份簽名還在我的口袋里，好好地、靜靜地躺著，班主任就踏著鈴聲走進了教室。看他鐵青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從沒見過馮老師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在講臺上，他把黑板擦敲得震天響，教室里回旋的，都是他暴怒的聲音。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曾經(jīng)想過什么，也不會知道，那位我們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的校長，就在同學們簽名之后，與我在樓道里碰上了兩回，而且我們搭了腔說了話。只要我手輕輕一掏，馮老師的前途和名望，就會在一瞬間成了泡影。他知道的只是，我們這群學生娃，這些忘恩負義的孩子，怎么可以這樣對他?差一點翻了天!老師甩下了：“一周內(nèi)，對這件事，每人寫一份思想總結(jié)，交到我辦公室！”的話，摔了門，忿忿地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我不知道，能對老師說什么，該寫怎樣的總結(jié)，我只能淡淡地說道，馮老師，假如你沒有聽到關于這件事的任何風聲，你所想像的后果根本就不會發(fā)生。

馮老師開始找每個人談話，找的最多的，當然是我。以他對我的了解，我不會，也不可能是主謀。他對我的要求很簡單，要我說出主謀是誰。誰呢?是球場上的主力嗎?她應該是功臣，無緣無故的受了傷，有些委屈有些抱怨也是應該的；是班長嗎?他很少自己作主處理一件事情，他之所以這么做，又哪有一點的私心可言?無非是想替同學們主持公道而已。是同學們嗎?他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想要老師同樣的愛，平等的對待，這又有什么錯呢?

該怎么辦呢?我第一次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壓力擱在我心里，好重!

周末，我開始和同學去飯店喝酒。大杯大杯的酒，我一飲而盡。不知道喝醉的感覺是怎樣的，只記得迷迷糊糊上了中條山。那兒的風好大，荊棘把我的手劃破，一點都不覺得疼；在宿舍里，第一次點燃香煙，一團團煙霧在肺里盤旋，前所未有的難受!

爸爸來看我了，他第一次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游離不定的東西。他什么也沒有問，但我敢肯定，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女兒是遇到了難題。他只是輕輕地說，有什么溝溝坎坎，總能走過去的。不知怎的，爸爸一來，我的眼前馬上出現(xiàn)小時候的一個場景：那時兩個弟弟還小，他們平時是極聽話懂事的，那次不知怎么了，跟著同伴竟然從鄰居的田里偷摘了一個瓜。那是怎樣一個瓜呢?我們這兒叫它打瓜，能食用的部分是籽，瓤成熟后為黃色，根本就不能吃。兩個弟弟拿著一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打瓜回來了，爸爸的臉一下子變了。喝令他倆跪下，問他們?yōu)槭裁匆萌思业墓?，回答是想吃。于是，爸爸就讓他倆吃?？蓱z的弟弟既不敢哭，又不敢不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敢讓它掉下來，硬是生生地把瓜瓤吃完，爸爸才帶他們?nèi)フJ錯。那件事情讓作為旁觀者的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走了的路，既然不能回頭，就必須自己承擔后果。而我，其實從我選擇走上講臺的那時起，就注定得承擔后果。別無選擇。

于是，我沉默。

在同學們的眼里，風波很快就結(jié)束了。老師也不再追問我誰是主謀。但我心里明白，替罪羊是必須有的，否則這場戲又怎么能輕而易舉地收場呢?

不久，老師提議改選班干部，意圖很明顯?？墒?，我依然榜上有名，而且票數(shù)依然穩(wěn)居榜首。沒有人能夠否認得了我在同學們心目中的威信，班主任也不能。而那兩名同學，一名，有寥寥無幾的票數(shù)，一位，竟然連提名都沒有。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在改選后當天，我就向老師打了辭職報告，理由很冠冕堂皇：時間和精力有限，不可能同時兼任學校和班級的若干職務，所以請辭。老師當然也就答應了，答應得順理成章。

在同學們眼里，我應該還是原來的我。依然在學校事務中活躍，各項活動依然有條不紊地主持，“感謝生活”的散文依然能夠獲獎，體育依然是全能，臉上依然掛著笑，宿舍里依然是高朋滿座，走在路上，學校里的師長和同學都能叫得出我的名字……只是我知道，這一槍，狠狠地打在我的心上，讓我好久好久，都不能復原。我開始謹小慎微地處事，變得做事前先學會選擇退路了。我時刻提醒自己，不是好的意圖都能有好的結(jié)果。每一次班級和學?；顒佑袥_突，我毫不遲疑地放棄學校的。也許是下意識地，我盡量避免自己有任何的把柄留在老師手上，我變得從來沒有過的心力交瘁。有時候我甚至想，我已經(jīng)成了一只蝸牛，把自己用厚厚的殼包裹著。

終于到了畢業(yè)。老師和同學們在我的留言冊上留言，說我是個女強人，一定會打出自己的一片江山。我笑笑。其實，不可能。自從那件事后，我早已決定獨善其身。任是誰，也已是改變不了我的消極。最讓我感動的留言是一位班干部寫的，他說：我欣賞你的才干，更佩服你的人格。我便覺得，能有這樣的評價，受什么委屈，其實都值了。大家打起背包開始走上歸家的路。午夜兩點，當我在同學們的簇擁下走向校門時，馮老師也匯入了送行的隊伍。這樣的場合，也許不適合交心。那件事，馮老師沒問起，我也沒再提。我們握別，誰也沒說一句話。

畢業(yè)后的日子，大家各奔東西。有同學打電話給我，說馮老師讓你寫信給他。我卻著實不知道該從何處著筆。幾年后，老師出差路過我工作的城市，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后，老師走進我陰暗的辦公室，聽到的是我燦爛的笑聲。我胖了，長發(fā)飄飄，不再是當年那個穿著一身牛仔，總被人當做小子的那個消瘦單薄的女孩子。這個狹小的辦公室，能夠放得下我的夢想嗎?老師的眼里寫滿了狐疑。他依然沒有問什么。我，也還是什么都沒說。對我來說，對得起他曾經(jīng)的器重，心中無愧，已經(jīng)夠了。

而今，當我看到身旁的好多人，為了爭權(quán)奪利不擇手段時，便常常想起自己走過的這幾步路。人生的路很長，關鍵處卻常常只有幾步，對我，走上講臺的那幾步路，就決定了我的人生從此轉(zhuǎn)彎。今天，我終于有勇氣說出了整件事情，說出存在我心里十幾年的話，也決定從此放下這個包袱。如果我的老師、同學看到，我想，他們會清清楚楚地叫出我的名字，而我，真的想對馮老師說一聲：馮老師，事過境遷，當年那件事對您的傷害還在嗎?不管您是記得還是忘了，在這里，我遠遠地，說上一聲對不起!那件事情，真的沒有主謀，您，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