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牲與農(nóng)民的關系向來密切，所以，農(nóng)家的院子里總有一群嘰嘰叫著的小雞，農(nóng)家的門旁總會躺著一條或黑或白、更多時候卻是黃色的大狗，農(nóng)家的牲口圈里則馬牛羊豬不分類別地關上一群畜牲。無論是喂來食肉的豬，還是用來耕地的牛，農(nóng)人在心中對飼養(yǎng)的畜牲充滿著感情。至于畜牲，也應該是對人充滿感情的，否則，一只小狗就不會在主人叫到它的名字時，立住身子來聽主人對它的吩咐。

我家門旁沒有躺著的大狗，但我家院子里有小雞和母雞的身影，我家的墻頭經(jīng)常站立一只紅色的大公雞引吭高歌，提醒著人們起床和吃飯的時間。

我家的畜牲圈里關著白的黑的黃的花的一大群羊。一大群的羊皆由一母所生，所以，我家羊群的領頭羊不是一只長著長角的公山羊，而是承襲了母系的傳統(tǒng)——一只年事已高的白色母山羊主導著羊群的走向和是站是立、是慢步前行還是如風狂奔。一天，白山羊走完了她的生命歷程，死在了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整個的羊群都圍在母山羊身旁，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們往家中趕去，最后，我算是急中生智，在暮色沉沉中將死去的母山羊扛在背上往家里走，羊群這才跟在我的身后回到家中。不知為什么，父親沒把這只羊去皮燒湯，而是在屋后的地里挖了一個坑，把老山羊放到坑里去，然后又把挖出的泥土重新填上，還煞有介事地在高出地面的部分壘上一個土堆，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

父親幼年喪母，在解放軍還沒踏遍中國大地的黑暗歲月里，年幼的父親只能到地主家去做牛馬活。不過，父親做活的地主家不是兇殘的地主，父親成天幫地主家放牛放馬，日子過得還算輕松。因為這個緣故，和地主有著感情的父親在后來“土改”那特殊的歷史時刻，曾弄來一紙“只許文斗，不許武斗”的文件救了地主一家的命。

也許是父親一直向往著有騾馬的生活吧，父親在當了工人又病退回到家鄉(xiāng)以后，從很遠的地方買來了一匹騾子。騾子從來象征富貴，有錢的父親極其的貧民化，卻買了一匹騾子關在牲口圈里。幼年的我常常牽著騾子到野外去吃青草，有靈性的騾子便讓我騎在它的背上，馱著我往家里趕。若是換了別人，騾子從來不依，又是叫又是尥蹄子地不許人靠近它的身子。顯見得，這是個認主的畜牲。

我家不缺錢，不缺土地，也不缺牲畜，甚至還有一匹騾子，可我家父親身前沒個男丁，兩個女兒中的大女兒去了父親所在的單位頂了父親的職，留下小女兒和一個抱養(yǎng)來的兒子在身邊。因為抱養(yǎng)來的兒子尚還年幼，所以，依照父母的意思，二姐找了一個上門女婿入贅上了家門，這個人自然就是二姐夫了。

二姐夫是農(nóng)民，自然也和畜牲密切相關。

當過幾年民兵的二姐夫長得一表人才，和長得小巧玲瓏的漂亮二姐顯得還算般配。不過，僅從事物的表面來看事情，往往會有一些與事實不相一致的地方，這不光在愛情上是如此，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也是如此。

二姐夫勤勞、勇敢，而且心靈手巧，能做需要苦力的力氣活，就是編花籃、做豆花一類的本屬女人家做的細活二姐夫也做得十分地道。按理說，如同二姐夫這樣里里外外都能做得頭頭是道的莊稼人應該是優(yōu)秀的，理應得到人們的認同和肯定才對。可事實卻是，隨著二姐夫來到村里的日子越長，村人便將更多的白眼拋向二姐夫。

村人看不起二姐夫，起因和畜牲有關。

一天，二姐夫去放羊。本來我家的羊是極守規(guī)矩的，從來不會跑到莊稼地里去撈個一枝半葉的。可天知道那天羊群是受了什么的驅(qū)使，二姐夫才在山坡上打了一個盹呢，羊群就在白山羊的帶領下涌進了一片綠油油的黃豆地里，并開始了胃口極好地快樂咀嚼。當二姐夫從山坡上回過神來的時候，一畝多的黃豆幼苗已經(jīng)不見了，二姐夫看到的是吃飽了的羊群在黃土地上滿足地伸著懶腰。

在莊稼人的心里，牲口吃了莊稼，那放牲口的人是要受到比畜牲更重的譴責的，甚至是要受到懲罰的。莊稼正如同農(nóng)民的孩子，是他們的命根呀，你破壞了人家的莊稼，弄沒了人家的命根，這放在誰心里也是吃不消的事。所以，二姐夫放羊，羊吃了黃豆，黃豆的主人不去找羊，卻找二姐夫來了。時年二十來歲的二姐夫在黃豆主人的面前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了結此事，旁邊的父親接過話茬，又是道歉又是賠罪地和黃豆主人賠不是。憑著父親的為人厚道，事情總算是給遮掩過去了。

事后，父親難平心中的一腔怒火，欲將滿懷的憤慨一股腦地潑向二姐夫。可二姐夫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主兒——在二姐夫看來，知道自己錯了，今后注意著點就行了?？筛赣H是那種血液里流淌著農(nóng)民的感情的人，二姐夫?qū)λ挠柍獾牟恍家活?，一下子便讓父親怒火中燒，情急之下，父親憑著本能就給了二姐夫一記耳光。這一打不要緊，卻讓充滿歡樂和愛的家從此陷入了大吵三六九，動刀拿棒隨時有的境況中。經(jīng)常地，父親的罵聲響徹在家中的每個角落：畜牲！連畜牲都不如呢！

父親因為所從事的工作性質(zhì)的特殊和工作環(huán)境的惡劣而患上了矽肺病。這是一個很不好醫(yī)治的病，每當病情發(fā)作的時候，常聽到父親喉間的痰如燒開的水一樣“咯咳咯咳”地翻滾著直響，父親作一副痛苦狀使勁地往外咯，卻總也咯不出來，后來咯出來了，卻不光是痰，是那帶著血絲的紅色肉團。在二姐夫來到我家?guī)啄曛?，父親便因病情惡化無法醫(yī)治而離開了人世?？赡赣H卻咬死了說是二姐夫把父親氣死的，就連在外地工作的大姐夫婦也認為父親的死是二姐夫的罪過，甚至還將這種情緒誅連到二姐和二姐家孩子的身上去。人性中的許多東西真是奇怪，本是毫無牽連和不應該牽連在一起的事情，卻會因了某種情緒的存在而被牽連在一起來。

父親去世以后，我家照常殺豬吃肉、喂牛耕田，照常用騾子在崎嶇的山路上馱東西，除去那群毛色不等的山羊在父親還健在時就賣了以外，像是并沒有什么變化。只就是在父親死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在外地讀書的我，星期天回到家里覺得屋子空蕩蕩的，像是沒了魂似的渾身的不自在。

對于父親的死，二姐夫的心里可能有不一樣的感覺——二姐夫的心里，除去仇恨以外，也應該是有著一點愛的，至少也該是有著一點留念的吧，要不然家里為什么至今都養(yǎng)著那匹父親從很遠的地方買來的騾子呢？雖然那騾子在歷經(jīng)了近30個風里來雨里往的春秋后，已不再如先前般馱著兩百斤重的貨物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信步如飛了。老了的騾子步子明顯的遲緩了，走不了多遠的路就見大顆大顆的汗水從它的肚皮上掉下來，上坡的時候嘴里發(fā)出極大極響的喘息聲，眼神也開始有些渾濁了。我偶爾回家一趟，走近它拍拍它的腰身，它懶洋洋地抬起頭來，看人的眼睛里所有的是陌生的冷漠，一會兒，它就又低頭吃草去了。

二姐夫?qū)ι诤軆矗恢翘煨匀绱诉€是他想把心中的怒氣發(fā)泄在牲口身上。在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讀書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二姐夫和騾子之間的關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極不和諧，像是心中有著許多的怒火，任憑二姐夫怎么對騾子好，騾子卻打心里排斥著二姐夫。經(jīng)常地，二姐夫給騾子青草吃，喂它上好的玉米面糊，可騾子卻在吃飽之后從家中跑到山野上去，或者從集市上丟下二姐夫和一身的束縛徑直跑回家中來。二姐夫?qū)τ隍呑訉λ膽蚺?，別提心里多窩火了，對于騾子的桀驁不馴，二姐夫采取了行動上的治服，二姐夫治服騾子的方法是：打。

找一棵足夠粗的大樹，用一根鐵鏈將騾子在大樹上拴牢，然后，二姐夫開始揮鞭揮棒打騾子。通常，二姐夫要打到騾子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打得他自己大汗淋漓，汗如雨下才肯憤憤地罵著歇了手中的活計。民間有：“牛打生，馬打熟，騾子打了不歸屋”的說法，可我家的騾子卻在二姐夫的棍棒皮鞭下順從了他。真不知是民間的言傳實在沒什么道理，還是我家的騾子已被我家二姐夫打成了一匹馬？

二姐夫不光打騾子，也打院子里亂竄的小雞和牲口圈里哼哼著的豬，甚至，屋檐上停歇一只麻雀，二姐夫也要拾一個石子憤憤地拋出去，嘴里罵著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話語。如果僅只這樣，縱然有心軟的人對二姐夫有些看法，卻畢竟只是人打畜牲的事情?？墒牵惴蛞泊蛉?，二姐夫打人并不是那人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實在是那人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說了時宜不合的話，所以二姐夫要打人。通常，二姐夫打人沒打著，自己的肚皮卻被人捅一個大洞，就是腦袋上鮮血直流的時候也是有的。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曾經(jīng)就有那么一次，吵鬧著的二姐夫在喝了少許酒后，從桌子旁邊拾起砍豬菜的菜刀，順手朝門外扔去，正在院子中央罵著的二姐來不及躲閃，一條很長的口子隨著飛刀的劃過出現(xiàn)在二姐的腰部，如注的鮮血從二姐的體內(nèi)涌流出來，差點結果了貧血的二姐的性命。

既然是一家人，說過二姐夫后也該說說二姐。二姐是個相對死板的人，看重金錢。孩子上學所花費的錢，總要在嘴里嘮叨：要是孩子不上學，這許多的錢又可以買多少多少的什么什么。心里掂量著還是孩子不上學的合算。二姐是個笨女人，正應了那句“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古話，雖說二姐從父母那里承襲了許多良好的習慣和美德，然而，她的無所顧忌的胡亂嘮叨一項便足以將她的勤勞、善良全部淹沒。二姐的不幸本是由她的無知和古怪的性格造成的，可二姐始終在把罪責往別人身上推，二姐最放不過的人就是父母?？傉f父母偏心，先是讓大姐去當了工人，卻把她留在了農(nóng)村；現(xiàn)在母親一心想著的是抱養(yǎng)來的兒子，對自己所生的女兒卻不管不問。

父親已于14年前去世了，如今年近70的母親孤苦伶丁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間來回地折騰著——在城市的日子久了，母親就思念鄉(xiāng)村的土地和土地上站立著的樹及山路上行走著的畜牲；鄉(xiāng)村的日子住久了，母親又說，人和畜牲一個樣，人還不如畜牲呢。我的可憐的母親，到了晚年卻要在鄉(xiāng)村與城市間來回地行走著，為的是愛，為的是那方神奇的家園。

今年春天，依照母親的意愿，大姐、二姐和我，三姊妹終究是把家分了。三間歷經(jīng)風雨的青瓦房，一人一間，我得大的一間堂屋，因為我是兒子，因為我是幺兒?！包S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边@是多么奇怪的法則，幾千年來一直在民間沿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