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寫文章了。確切說來，是兩年三個月零八天，也就是自從我和戀人相愛，到最后無可挽回分開的這段期間。兩年的時間對于許多人而言委實漫長，比如兒女棄之不顧的孤苦老人，禁在監(jiān)獄里的無期囚犯，兩地苦苦相思的情侶，厭倦上學(xué)的少年們，急切盼望長大的小孩兒，等等。當(dāng)然，事情都是一分為二，對于另外一些人，兩年的時間或許又短暫得如同我們兒時玩過的熒火棒，哧的一聲點燃，一下子就燒到的手指頭。而至于我，如果要我就時間說點什么，若是在三五年以前，也許我可以就此話題噼里啪啦說上三天三夜，吐出來的感想至少可以裝一小牛車。但現(xiàn)在無話可說了。受到的教訓(xùn)、遭遇的挫折、吃過的苦頭，經(jīng)歷的失敗……加起來恐怕三小背簍也背不走，哪里還有什么感想可言?？稍捳f回來，盡管如此，我這兩年的生活總體上還算是冷靜。固然從沒覺察過光陰如梭，度日如年倒也不曾有過。所謂時光，說白了，其實便是這么一回事情：上帝（抑或什么神靈）在我們降生之時，都為每一個人畫下一道白線，然后他手中小旗子一揮：起跑！大家便撒開腿跑起來。跑快跑慢自愿，前進(jìn)后退也隨便。于是我們跑啊跑，氣喘吁吁、愁眉苦臉者有之，步履矯健、喜笑顏開之流亦不乏；有人背棄了方向，有人偏離了目標(biāo)，有人越跑越遠(yuǎn)，有人則又疑惑不解地回到了那條白線?？偠灾?，道路成百上千，跑法種種樣樣。只不過，無論選擇哪條道路，也無論采取何種跑法，有一點卻是相同：人人殊途同歸——說到底，世間萬物到頭來便也都是這么個道理。

關(guān)于文章，很久以前，也就是當(dāng)我還是個非常溫順聽話的小姑娘，每星期六晚很守時地帶了筆記本去聽《保鮮技術(shù)概論》這門選修課的時候，我倒寫過幾篇小說，也作過一兩首自以為很不錯的詩歌，但后來就不大寫了。正如再先進(jìn)的保鮮技術(shù)可以最大限度延長花瓶里的馬蹄蓮花期，但卻無論如何做不到讓其永不枯萎凋謝一樣，我對寫作的熱情亦然如此。

說到這里補充一點。教《保鮮技術(shù)概論》的男教授４５歲左右，離異。中等個子，微胖。由于面色蒼白的緣故，這使他看上去有些浮腫。一年到頭穿一件淺灰色夾克，天冷里面加一個毛衣，天熱再取掉，有時也不取。課上得十分吃力，倒不是學(xué)識不夠淵博，只是吐音不怎么清晰，語速又極慢。兩節(jié)課聽下來，我們的疲勞程度，絕不低于體育課跑完８００米。老師極少點名，偶爾一兩次，也是同學(xué)相互代答，大家都不將其放在眼里，我也是。我喜歡干凈儒雅的中年男教師。但有一天放晚學(xué)回宿舍區(qū)，在街上看見老師蹲在路旁，正跟非法占道經(jīng)營的菜販子買菜。很疾的風(fēng)從側(cè)面吹來，掀翻他略長的頭發(fā)蓋住眼睛。老師的樣子有些慌亂和落魄。那之后我格外認(rèn)真聽他講課，偶爾我們目光遇到，我一律報之以微笑，眼神里充滿著對他的安慰和鼓舞。

大學(xué)時候我還碰到過另外一位女教師，教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其邋遢程度跟我的保鮮老師差不多?？偸谴┓蚀蟮耐馓着渖祥L裙，一蓬枯草似的卷發(fā)松亂的鋪在肩上。寫字常常染一身粉筆灰，扶鏡架時又將灰抹得滿臉都是。每次來上課，老師總是一陣風(fēng)似地刮進(jìn)教室，看上去永遠(yuǎn)一副倉皇失措的樣子。節(jié)節(jié)課我都盼望她下回能夠衣著干脆利落地出現(xiàn)在過道，然后從容優(yōu)雅登上講臺?？芍钡狡谀?fù)習(xí)，她到底還是辜負(fù)了我。潦倒而狼狽的中年男人會讓人心生憐惜，而同等情形的婦女只會惹人更加討厭鄙視。

最后簡單說一下我自己。

即將走出大學(xué)校園的最后一天，我將身邊那些毫無用處、可能對我構(gòu)成負(fù)累的所有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了個精光，然后帶上兩大箱書和數(shù)十封戀人的信件離開了昆明。之后我在滇西南、滇西北方向亂轉(zhuǎn)了一氣，最后為麗江的美景以及女人們忙于在田間勞作而男人們埋頭于書畫音樂的生活方式所吸引，決定留下來。為了糊口，我進(jìn)了當(dāng)?shù)匾凰鞅究圃盒?，教大學(xué)語文。現(xiàn)在輪到我的學(xué)生在背后對我評頭論足了，那些善意的惡意的，實事求是的言不符實的。也許不久我也一樣還會出現(xiàn)的某位或某幾位同學(xué)的小說里，被他們評價、敘述和塑造，成為栩栩生動的人物典型。這是肯定的，但這不要緊。好歹我還是多多少少從我的馬克思主義老師那里吸取了點教訓(xùn)。學(xué)校給我安排的課時量極少，大部分時間被我用來聽音樂和睡懶覺。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和朋友們聯(lián)系，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以為我去了外省，且無中生有說是海南，大概是由于聽上去比較遙遠(yuǎn)。更多人見我如此絕對意義的銷聲匿跡，則斷言此人必已失蹤無疑，他們說要知道天網(wǎng)恢恢。其實我哪兒也沒去，我提著一只紅色的旅行箱，一直在云南的大地上行走。

這篇東西——姑且稱之為小說——很大程度上是為我的朋友小健而作。小健六歲半，男，上小學(xué)一年級。他曾多次把我畫進(jìn)他的美術(shù)作業(yè)本中，基于禮節(jié)，我承諾以后有機會也會把他寫進(jìn)我的小說里。

“那么小虎呢？”

“也寫?！?/p>

小虎是小健在我之前的惟一朋友，一個小狗。

２

故事開始于去年冬天的１２月３１日，結(jié)束于三天之后，亦即今年的１月２日，一名日本游客在古城殺人畏罪潛逃，被公安機關(guān)在深山將其捕獲的那一天。據(jù)說案犯落網(wǎng)時遍體鱗傷，精神瀕臨崩潰，情形異常悲慘。

故事開始之前，還是先說點別的。

３

小健和小虎來找我的時候，是晚上八點，我給柯柏補習(xí)漢語亦剛好下課。

柯柏是美國人，４０歲。高個，長發(fā)，大胡子。未婚。來自美國西部一個名叫什么的小鎮(zhèn)，他說了兩回我還是沒能記得。一年前柯柏慕名來到中國云南，在昆明待了一陣子，嫌人口太多，人們在街上相互偷竊詐騙，幾個月前便又來了麗江，目前租住在古城一戶納西人家的民宅里。因為簽證快到期的緣故，便同其他十幾個同等目的的外國人一樣，以留學(xué)生名義在我們學(xué)院繳了學(xué)費，跟隨我和另外一位外語教師學(xué)習(xí)漢語。

１３個人當(dāng)中，柯柏年齡最大，學(xué)習(xí)也最為刻苦上進(jìn)，待人又極謙遜溫和。我非常喜歡這個大胡子，春天的時候我們好多次開車到野地，帶上相機專門拍攝那些荒涼、破爛、帶有痛苦意味的東西，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小朋友，你好！小家伙，你好！”

柯柏出門時熱情地跟他倆問候道。

小健拽了小虎貼在門口，緊張地望著柯柏。倒也難怪，這家伙滿臉雜草似的大胡子冷不防出現(xiàn)在面前，有時候就連我也要嚇一跳。

“來，給你們介紹。這是小健、小虎，這是柯柏?！?/p>

“小健，你好，很高興認(rèn)識你?！?/p>

“……”

“我叫柯柏?！?/p>

“？”

“噢！”柯柏?zé)o奈又無辜地聳一聳肩，跟我道了再見。

“多嚇人吶，”小健望著柯柏的背影說，“美國人嗎？”

“對?！?/p>

“坐飛機來的吧？”

“啊?！?/p>

“也可以坐輪船的吧？”

“呃，大概?！?/p>

“找你干什么呢？”

“跟我學(xué)漢語?！?/p>

“你這么個小小的教他這么個大大的嗎？”

小健說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眼前量出了大約五厘米左右的一小截距離。我啪地打了他一下頭。

“呃——”半晌，小健小心翼翼似地思忖了一會兒，“你敢批評他嗎？”

“當(dāng)然，我可是老師?！?/p>

“倒也是。”

我推開窗戶，雨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北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吹成一種調(diào)子，小河似地嗚咽著。遠(yuǎn)處，城里的燈光凍結(jié)在冬日的寒氣里，發(fā)出昏黃的微光，看上去給人無限陳舊和遙遠(yuǎn)的感覺。外面很冷，房間里沒有暖氣，也很冷。為了御寒，還是趕緊搬出小鍋來煮湯喝。

“小健，你擇韭菜，我洗鍋?！?/p>

“煮韭菜湯嗎？”

“還加番茄和雞蛋。光韭菜煮水怎么喝！”

４

認(rèn)識小健是在去年春天，夾竹桃粉紅色的小花在公路兩旁正開得吵鬧不休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到麗江不久。一個暮色輕盈的黃昏，我吃過晚飯到校外散步。走到學(xué)校側(cè)門處，看見路旁的夾竹桃樹下，一個小人正埋頭在花叢下玩耍。小人身后，一只小狗懨懨地坐著，一臉的憂郁，看上去滿懷心事的樣子。從小聽老人們說夾竹桃有劇毒，人吸了花粉會即刻中毒身亡。在書上倒沒有看到過相關(guān)資料?？磥怼凹纯獭币辉~是夸張了些，但毒性之說還是寧可相信的好。

“呃，小孩，干什么呢？”

“你管不著?！?/p>

“家住哪兒？”

“你管不著。”

“附近的吧？”

“你管不著?！?/p>

“嗬！”八成把我當(dāng)作了人販子，至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揪了一把草鋪在路邊坐下，隨手往水溝里扔小石子玩。小人抓過小狗摟在懷里，高度警惕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一副任你花招百出休想將我蒙蔽的冷靜架勢。小狗受主人情緒感染，也眼巴巴望著我，只不過它一時判斷不了眼前之人是敵是友，所以眼睛里凈打著兩個可愛的小問號，對我又是疑惑又是好奇。是一只純種的小北京犬，臟兮兮的，身上的毛跟泥巴裹在一起，結(jié)成一個一個的小疙瘩。主人也干凈不到哪里去，一張小臉花得像塊歐洲版圖。

我說：“我不是人販子，也不是狗販子——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有毒的喲！人吸了花粉可要中毒。”

“騙人！”

“不信算啦！”我站起身來，愉快地吹起了口哨?！拔铱梢吡耍憔吐鎯喊?。”

走出七八步遠(yuǎn)，聽見后面啪啪的腳步聲追了上來。

“噯，你剛才說的，可當(dāng)真？”

“當(dāng)然。”

“這么說，我們，中毒了？！”

“有可能?！?/p>

“可要住院？”

“住院嘛倒不必，回家好好洗個澡?！蔽抑钢感」?，“這位也一樣?！?/p>

“干嘛洗澡呢？”

“一身的花粉嘛——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健，它叫小虎?！鳖D一頓，好似覺得不公平，便氣咻咻地說，“那么你呢？！”

“叫我符二好了?！?/p>

接下來的夏天過得無比漫長，差不多一直都在下雨。小健忙著上學(xué)，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偶爾一兩次在車站遇到，也常常是他兩個形影不離，并不見和別的小朋友在一起。秋天過到一半的時候，我們就很熟了。在九月熱得要命的下午，小健放學(xué)回來，會背了書包直接找到我住的公寓，然后我們一起到冷飲店吃炒冰。

小健的父親是摩梭人，一個黝黑壯實的漢子，在建筑工地做工。母親是本地的納西女子。都是樸實善良的人，見過一兩次。對于兒子交往的這個大朋友，他們都感到十分驕傲和放心。自從冬天我們用小電熱鍋煮湯以后，小健媽媽會不時讓兒子帶過來幾只番茄，一把小白菜。幾次給了錢，都叫十分生氣地退了回來。一來二去，大家彼此熟識，也就不客套了。

小健喜歡畫畫，尤其愛畫房子和云彩，畫好再在門前來條小河，里面放進(jìn)幾個小鴨子什么的。他送過我好幾幅畫，其中有兩張，把我畫成美麗的仙女，踩著一塊云彩在天上飛。風(fēng)很大，吹得云端的仙女頭發(fā)平平地飛起來。

“這哪里是我嘛！頭發(fā)這么長！”

“可是畫短了會給人當(dāng)成男的嘛！”

倒也是，誰見過飛在天上的男孩子發(fā)型的那種仙女。

５

整整一個冬天，我們的周末幾乎都是在束河度過。對了，大研古城想必人人有所耳聞，這里簡單說一下束河。束河同大研一樣，是麗江的另一個古鎮(zhèn)，距市區(qū)大約兩公里。只是由于大研毗鄰新城，故得以加強建設(shè)，旅游業(yè)迅速發(fā)展。相比之下，束河就冷清多了，但也因此成全了當(dāng)?shù)氐木用?，使得他們能夠安靜生活，少受外在干擾。倘若諸位欲意感受納西風(fēng)情，體驗古鎮(zhèn)生活，暢享休閑時光，建議務(wù)必到束河一游，當(dāng)然最好能夠小住上三五天。總之凡是你想要的感覺，在這里都能得到。不信的話前往一游即可知曉。

從學(xué)校出發(fā)，后座帶上小健小虎，騎車二十分鐘就到。通常，我們先騎到四方聽音廣場那邊的一條小巷去吃小攤，裸露在冬日四面通風(fēng)的臨時木棚子里，烤著小煤爐吃雞豆涼粉，盡管邊吃邊打寒顫。吃完坐一會兒，硬邦邦的身體慢慢變軟了，再這里那里到處瞎轉(zhuǎn)。游人很少。偶爾，也會遇上學(xué)校的同事，牽了手在束河的黃昏里迎面走來，大家故意對著跑在前面的小虎，小健小健的亂喊。

“是一對吧？”剛剛擦身而過，小健就趕緊問我。

“知道了還問。”

“我們班上還不是有，少說也有五對?！?/p>

“嗬！”我簡直另眼相看，“你知道什么是一對？”

“男的跟女的好唄！”

“那你跟誰是一對？”

“我還沒有。”

“沒有中意的？”

“我們班的那些女的么——”小健蔑視地說，“那么你呢？”

“我也沒有，光禿禿的一個人。”

遠(yuǎn)方的戀人說：愛要學(xué)會承受。戀人說：我不久會從容地去看你。戀人最后一次說：只要你愿意，我心是你出發(fā)和歸來的地方，你一路走好。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時至今日，有時候我連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都不能肯定。

冬至前后的那幾天，束河熱鬧了一陣子。夜晚人們在廣場中央燃起篝火，全村男女老少圍著火堆盡情舞蹈。也有不相干的人加入進(jìn)來，總之想跳就跳，歡迎參與。還來了一支樂隊，由四個本地男子組成：一個主唱，一個吉他手，一個鼓手，剩下一個不專門做什么，又什么都做：唱和聲的高音部分，竹簫伴奏，短笛獨奏，等等。歌曲用納西語唱，聽不懂講些什么。但看主唱一臉不堪回首的酸楚表情，想必與愛情尤其是失戀啦、別離啦、相思啦、苦戀啦什么的有關(guān)。音響效果極差，但旋律簡單流暢，節(jié)奏也明快，加之表演投入，還是受到大家歡迎。尤其年輕的歌手小伙子，還收獲了好幾支小姑娘們獻(xiàn)上的玫瑰。我們第二晚也從學(xué)校偷了兩支繡球花，預(yù)備獻(xiàn)給吹簫的神情落寞的中年男子。一曲終了，七推八推地推了小健上去，講好是站在架子鼓左旁的那位，豈料這小笨蛋噌噌噌跑過去，手中兩支垂頭喪氣的花指著吉他手大聲問過來：

“喂，符二！是他吧？”

人群一陣轟然大笑，一律尋著他的目光找過來。我窘得趕緊抱住臉。

那之后樂隊又來唱過兩次，沒有什么人聽，全是附近的小孩來湊熱鬧，繞著廣場追來追去地打，打著打著一個個就都回了家。慘淡的路燈下，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四個人變成寂寞的小黑點點，情形好不凄涼。

６

１２月３１日，一個平淡無奇年頭的最后一天，麗江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從清晨下起，到中午時分，地面就鋪上了白白的一層，房頂、山頭也全白了。透過霧氣朦朧的玻璃窗望出去，大塊大塊的雪花鋪天蓋地往下落，彼此間你推我擠，吵鬧不休。紛揚的雪中，恍惚間，似有一雙眼睛停在那兒，望著我，微微地含笑，一如他往日的溫柔。那目光兀自在空中停留了許久許久，之后杳然逝去，再也無處可尋。

天寒，小健約有一個多星期不曾來過。我在床上已躺了整整兩天。校醫(yī)說扁桃體發(fā)炎，有些高燒，要按時打針吃藥，防止病情加重。

但據(jù)我的經(jīng)驗積累，此類癥狀最好的治療方法，是猛喝一氣冷水，然后嚴(yán)嚴(yán)實實包住頭臉手腳大睡一覺，醒來往往藥到病除。什么原理曉不得，總之效果出奇地好。

喝水。系上圍巾，蓋好被子。睡覺。

醒來頭昏腦暈，天旋地轉(zhuǎn)……

高中政治教材的哲學(xué)部分如是寫到：真理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真理有待于在時間中完善和發(fā)展。真理尚且如此，何況個人經(jīng)驗，哪里時時處處都能經(jīng)得住實踐檢驗。由此觀之，世上諸多事情，大半不足為信。男人不足為信，女人不足為信，就連自己，有時亦不足為信。

可是我到底還是想不明白，兩個人明明愛得好好的，中間也不曾有過任何差錯，可怎么會愛著愛著就分開了呢？！

我想起了剛過完四歲生日不久從二樓陽臺上活活摔死的小堂妹。她就時常這么仰著小臉說：“大人的話也是會出錯的喲！”那時候我們常常騙她說，糖吃多了牙齒頭發(fā)都要掉光，說謊會給一陣大風(fēng)卷走，半夜吵著要吃的會引來黃鼠狼?？墒俏覀兺烁嬖V她，較之繞過客廳，從陽臺的窗戶爬進(jìn)臥室是要近便一點，但那樣并不安全。許多時候，死亡之神就在我們身邊打轉(zhuǎn)，他一會在這個背后推一把，一會又在那個身邊擠一下。是我們心不在焉忽視了他的存在，他才會屢屢得手，給我們制造下無盡的痛苦和傷悲。

一直到黃昏，也都沒有什么人來敲門。而雪，一陣緊似一陣。

躺在床上足足思量了半個小時，還是決定到附近的診所看看的好。我穿上大衣，用圍巾包住頭臉出了門。茫茫的雪地里，偶爾有幾個學(xué)生埋頭從身邊疾步走過。遠(yuǎn)處看不見人，也沒有聲響。風(fēng)迎面吹來，挾裹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寒流，吹在臉上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小刀子在一下一下割個不停。走著走著，一種天高地遠(yuǎn)的寂寞就襲上了心頭。它無關(guān)風(fēng)月，但催人淚下。

７

夜里我做了個夢。我在從昆明開往西安的火車上。仿佛是三月，清晨，陽光很好。大地上鋪滿了金子一般閃閃發(fā)光的油菜花。鐵路沿線凈是大片大片的桃林，粉紅色的桃花在曠無人煙的野地里開得無比絢爛妖艷。那花粉一路追尋著我們的火車，在近乎無限透明的蔚藍(lán)色空氣里隨風(fēng)漫游。車廂里有遙遠(yuǎn)的音樂響起，火車以恒久不變的速度永不停歇地往前開去。車窗外不時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看似棉花般柔軟的白花一閃而過，伸出手去，只觸摸到冰冷的玻璃。而那花與我的手指之間，距離不過僅僅只是玻璃的厚度——不到一厘米。

大學(xué)時候的女友，每次上學(xué)路過學(xué)校路口的一個肯得基餐廳，總是對我說：看得到吃不到，心如刀絞。說得好，很接近我夢里的感覺。我們意在追求的事物距離我們之間，總是間隔著一道封死了的玻璃窗子，無論如何也都逾越不過去。你束手無策，惟有眼睜睜看著，心如劍刺胃似刀絞。

八點多鐘，我還躺在床上，有人來敲門。

“哦，是你——請稍等?！?/p>

我關(guān)上房門，邊換衣服頭腦里邊努力回想。是昨晚在診所碰上送我回來的男子，當(dāng)時剛剛打完針出來，頭痛得要跟身體強行分離，險些要栽到排水溝里。記得好像在門口淡淡地道了謝，見他一副投宿的樣子，就告之說對面是學(xué)校的接待室，可以去登記。

“身體好些沒有？”

“好多了。昨晚，給添麻煩了?！?/p>

“哪里，也恰好在找住地。還以為你是學(xué)生呢?！?/p>

我笑笑。“雪還在下？”

“還下。剛剛打電話問過，可能一直持續(xù)到明天。公路少說也要兩三天才能開通，飛機暫時也飛不了?！?/p>

“聽口音，北方來的吧？”

“山東人?！?/p>

“旅游？”

“出差。剛要返回，遇上這種天氣。”

“沒辦法，只好耐心等待天氣好轉(zhuǎn)了?！?/p>

“不要緊的。”

他仿佛安慰我似的，很溫和地對我笑一笑，又慢慢掃視了一眼房間。屋里很凌亂，桌上堆滿了書和各種速成食品。就這光景，主人日常生活的大致情形即可想見。我抱膝蜷縮進(jìn)小沙發(fā)里，絞著手指頭，一時無話可說，只好對他笑笑。他也不說話，微微地笑著，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

那目光，有著同戀人一式一樣的溫柔和憐惜，實在已經(jīng)是久違了。

“午飯一起吃可好？”

我點頭。

再過一會兒，他說：“那么我走了，你休息吧。我住對面２０３房間，電話是這個——”他在紙上隨手記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那個號碼，那些數(shù)字，寫得十分憨厚可愛，笨笨的每一個都像是變形了的小鴨子。那是種只有兒童才會有的寫法，出自一個成熟男人之手，簡直不可思議。

他走后不多久，小健來了，砰砰地敲門約我去打雪仗。

“打什么鬼，病了都不來看看我。”

“病了要找醫(yī)生來看的嘛?！?/p>

“可是也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我嘛?！?/p>

“可是小孩哪能關(guān)心大人吶！大人整天這個那個的想，復(fù)雜得很?！?/p>

“嗬！”我再次刮目相看。這么個針尖大的小孩兒，比之大人實在也簡單不了多少。

“小健，長大想干什么？”

“這個嘛，還沒想好，長大再想也不遲。”小健一字一頓，慢悠悠簡直像個小老頭。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在樓下堆了會雪人，我不敢玩太久，就和小健跑出去買東西吃。外面很冷，人很少。冬天是最最冷酷無情的季節(jié)了，這樣的氣候里，萬物傲然獨立，一切互不牽涉，人感覺不到溫暖和柔情的東西?；氐轿堇镒藭?，我和小健小虎，拎著一袋吃食，敲開了他的房門。在這個飄雪的漫長冬日，無論他或我，我們需要在一起度過，我們必須在一起度過。某種情況下，生之寂寞對于人類，較之死亡，有時候我們更愿意選擇后者。

這，并非隱喻。

８

那天晚上，我們在學(xué)校外面一家小酒館吃飯。那里的小燒魚味道可真鮮，我和小健大概每人吃了十四五條。我們用茶水和紫菜湯同他干杯。他說他會記得這個美好的夜晚，我們說我們也會記得。他喝了很多。那真是個靜寂的黑夜，聽得見風(fēng)在遠(yuǎn)處說話的聲音。

９

“小時候，我是個孤單的小孩子，”我說這話的時候，小健正端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我坐在他對面的小沙發(fā)里，盤著腿，不時喝一口橙汁。“剪一個妹妹頭，可愛固然可愛，但就是不怎么合群，話也極少，從早到晚總是一個人在一起。我們家的村前有一條小河，那河水相當(dāng)清冽，薄薄的一層覆蓋在河床上。幾乎每天我都要找點東西到河里洗一洗，手帕啦、襪子啦、抹布啦、小背心啦什么的，有時候父親也會扔給我一雙小船似的膠鞋?？傊L期以往，樂此不疲。不洗東西的時候，也要往小河邊跑上三五次，沿著河道上上下下尋找。拐彎的地方，倘若形成漩渦，而那漩渦里又正好有塊巨石，手中小竹竿便伸過去，這里捅一下那里捅一下，哧的一聲就會跑出一只小魚，或者一個小泥鰍。如果恰巧大人在岸邊的柳樹下乘涼，趕緊喊過來，三下兩下就把它給捉住，裝進(jìn)罐頭瓶里。

“養(yǎng)過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小動物：貓、狗、小白兔、蠶、小魚、麻雀、蜈蚣、山羊，甚至一窩小蜜蜂。大多無果而終。一開始愛得不行，小魚天天換水，每天哀哀地反復(fù)央求大人上山一定記得給我捋一把桑葉帶回來，小羊、小白兔也隔上三兩個小時就看一次。但漸漸地就把它們給養(yǎng)忘了，總是某樣?xùn)|西消失了很久很久以后，不經(jīng)意之中才會突然想起來。不在了亦不覺太悲傷，它們大半是給父母送了人，或者放了生。

“最喜歡春天的黃昏，大人們都在院子里乘涼，談?wù)撝鞣N各樣的事情。門前的小桃園里，桃花、櫻花、杏花一齊開放。風(fēng)一過，帶來陣陣花香。小蜜蜂們嗡嗡嗡忙碌個不停，腿上沾滿了金黃色的花粉汗流浹背往回搬。我負(fù)責(zé)拿一個蒼蠅拍守在蜂箱門口，恭候前來偷吃蜂蜜的大黃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它飛過來，在蜂箱門口盤旋，趁其不備，悄悄伸過拍子，啪地一下就打落了。一個黃昏少說也能消滅十只。

“啟蒙也早。差不多五歲不到，就識了不少字。那種帶圖畫的童話故事，讀起來毫不吃力。但也因此加強了我的孤單，漸漸落得個日后只與書本為伍、不大愿意與人交往的下場。而性格也由此變得偏執(zhí)，對人尤其挑剔。不喜歡的人簡直都不要看一眼。這個毛病持續(xù)了大約有１３年之久，直到快念完高中，方才有所緩和。

“說來不可思議，小時候，我可是個情感豐富的小孩兒喲，小小年紀(jì)就懂得愛情，并時常容易為之打動。那時候，我們家里有只小錄音機，一天到晚放一個歌劇。情節(jié)至今依然記得，是一場愛戀悲劇。故事的結(jié)尾，女的死去男的失魂落魄活在痛苦的深淵里。這個結(jié)局帶給我生命里最初的郁抑和悲戚。當(dāng)時給予男方的同情和憐惜，遠(yuǎn)遠(yuǎn)甚于死去的女子。至今方才驚異當(dāng)時的感覺何其正確：某種程度上，男人的痛苦和不幸比之女人往往十倍更能震撼人心。

“小的時候——”我喝了一口橙汁，預(yù)備喘一口氣再繼續(xù)下去?？墒裁磿r候，雪后的天空已經(jīng)放晴，陽光斜斜地照在了小茶幾上。屋頂?shù)姆e雪開始融化了，雪水一滴一滴從我們的窗前落下，淚一樣敲打著臺階。天空也換了一種顏色，灰還是灰，但已露出了隱隱的藍(lán)天。濃云四散開去，消失在遙遠(yuǎn)的山的那一面。

這一次，我哭了。我的故事好不容易才開了頭，它是那么地漫長，我講不完了。它永遠(yuǎn)也收不了尾了。

１０

我在同樣寒冷的日子懷著同樣寒冷的心情，又一次同一個一去再不復(fù)返的人揮手說再見。而這一回，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這同樣令人傷悲。我同樣花去了很長的時間讓自己冷靜，試圖忘記那個夜晚他潮濕的聲音和眼睛，直到我抬頭發(fā)現(xiàn)春天已經(jīng)來臨。在三月溫存的陽光之下，大地上所有的物種是如此之閑適安靜。而那場雪，它在冰凍了６３天之后，在這個清靜而慵倦的春日下午，在我抬頭的那一瞬間，它才終于真正的消失殆盡，了無遺跡。我站在窗前，風(fēng)帶來了遠(yuǎn)處的花香，空氣中到處彌散著一種溫柔爽朗的春天氣息。我看見明凈高遠(yuǎn)的天空下面，垂柳嫩綠的新葉在陽光中閃閃爍爍。球場上傳來了孩子們干凈明媚的歡笑聲。我想起了我七歲半的時候，小學(xué)二年級，站在教室的講臺上引亢高歌，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樣子。我還想起了我１３歲考全校第一，１４歲收獲第一筆稿費，１５歲跟男生打架１６歲寫詩１７歲讀弗蘭茨·卡夫卡，１８歲開始沉默，２０歲無比倉皇無比憂傷地同一個詩人相愛過……流光帶走了所有的人和事，物非人非面目全非。而我們，便是如此活著：一次漫長的企盼結(jié)束之后，我們心有不甘，又會開始另一次更為遙遙無期的企盼。

最后，我想以大學(xué)時候一位頗具個性的老師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作為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同時自勉：

較之生之維艱，我的痛苦不值一提。

確是如此。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