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藹山谷,隱立有座小城。地形特殊,浩蕩一江剪了環(huán)形山脈,叫做簸箕鎮(zhèn)。據(jù)傳是昔年劉伯溫定的風(fēng)脈,先生說,天簸為箕,拂塵留銀。知府爺聞言大喜,在此置了縣。河叫筍溪河縣叫筍南縣。它上溯云貴,下達(dá)湖廣,川中的鹽巴、桐油、麻布在此集散;云貴的茶葉、煙草在此交割;兩江的瓷器、絲綢在此成交。日日清晨至天黑,車輪聲、騾馬聲、叫賣聲,茶館酒肆嘈雜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為古南方絲綢之路的大商埠。
此地商業(yè)雖盛,商家頻繁裝貨押銀于茶馬山道,就從未遇過強(qiáng)人剪徑。匪事年復(fù)一年打空,惹得街民閑碎縣衙的捕快好逸惡勞。究其原因有兩個,一是庶民世代安居樂業(yè),奔忙經(jīng)商,既或有那不濟(jì)的,也在商號擔(dān)挑下力,好歹可落溫飽。二為外邑欲來此想發(fā)市的歹徒,盡皆懼怕李烏棒威名,聞聽他在縣衙當(dāng)捕頭就失了膽氣,不敢妄為。據(jù)《筍南·李氏宗譜》載,那李烏棒乃梁山泊好漢李逵的十三世子孫,一副九節(jié)鋼鞭出神入化,舞起來飄渺不測,藍(lán)色光華所到之處山崩石碎。三年前在四省八方比武大會上,與九都山頭領(lǐng)謝天嘯交手,一鞭將他打得頭蓋迸裂。自他任了本縣捕頭,便未有匪人來此造次。所以,鎮(zhèn)上商家拜的并非趙公明,卻是那梁山泊的黑旋風(fēng)。
漸而,街民只見陽光忘掉匪事。孰料,這年就出現(xiàn)了意外。
許是八年之后,或是更長時間吧。
約是晌午時分,陽光絲綢一般地照耀著遠(yuǎn)山近巒,春意漸漸,到處都紛呈著鵝黃新綠。有一隊人馬,在一俊俏后生的帶領(lǐng)下踏著漫山春景,于蜿蜒山道上趕路,輕捷從筍北縣九都山趕往簸箕鎮(zhèn),直到蓑衣嶺方才淡了足步。過了蓑衣嶺,就筍南縣界了。后生扶著界碑,望一眼山下如蟻的商隊,汗水頓時消停了一半。再綰起膝下衫擺,亮出腰間的雙鷹毛瑟槍,立馬全身血液沸騰,有了股抑制不住的仇恨在渾身跳躍。
他即昔年遭李烏棒一鞭斃命的謝天嘯的胞弟謝承彪,多年過去,出落成了頗具心計的匪首。
腰上的槍藍(lán)光熠熠。真是把好槍,總兵大人才可能擁有。而他,是以兩根金條在德國傳教士手頭換的。
咬咬牙,取下槍掂掂,復(fù)插回腰間。
山下就是簸箕鎮(zhèn)了。命令大刀、長矛、火藥槍的雜色隊伍稍許休息。
多年來,有一股仇恨在心底漫流。赫然而立的墓碑是兄長謝天嘯,無時不刻閃著青紫的光。當(dāng)年尸體抬回時,尚未成年的他跪拜在靈前斷指發(fā)誓:十年之內(nèi)血染簸箕鎮(zhèn)!
幼時,爹平長毛屢建功勛被朝廷誥封為射騎將軍,聲名顯赫,他發(fā)誓要將倆弟兄培育成才,家中請來先生教授孔孟詩書。兄長天生頑劣打小不善學(xué),讀過幾年仍張冠李戴,把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混為一體,尚不若年僅四歲的小兄弟。但成天舞棒弄棍,居然練得體魄過人,與鄉(xiāng)人打架,三五個人近他不得。
光緒三年,爹因彈壓川東教案遲緩遭太后賜死,從此家道日趨沒落。尤其讓人想不通的是,族人本當(dāng)盡力照應(yīng),萬不料族長竟然紅口白牙誣陷寡母與家中長年通奸,并以此口實霸了以為生計的田土。一個月色凄清的夜晚,母親拋下一對兒子懸梁自了盡。
堂堂射騎將軍家眷竟遭黃牙煙鬼族長欺凌。
老大咬破了嘴唇。
老二從來沒有如此悲傷。
抱頭痛哭一場。老大說,族長算個啥哩?他算個球。兄弟,今晚看我的。
月黑風(fēng)高,老大提著明晃晃的刀殺了族長全家,趁著夜幕帶著兄弟連夜上了九都山。
太陽不是了太陽,月亮不是了月亮,世界變得到處堆滿了仇殺。所有的仇殺往往源于人們的心氣太盛。倘若兄長那年不去參加比武,就不會遭那李烏棒擊殺,也不致于今天大動干戈。天和地之間人的爭斗最烈。人之初,性本惡。嬰兒一出生,就哇哇啼嚎要吃要喝,不停地抗?fàn)帯?/p>
謝承彪走下嶺時,紅日已將西沉。大大的圓,四周呈出腥紅霞光,霞光碎開來,一片一片映著田野、山川、河流??粗琅缘奶锿?,他就有了些躊躇。幾行麥苗之間夾雜著一行包谷,尋思這田土里麥苗緊要還是包谷緊要,農(nóng)人是收獲先割麥子還是先掰包谷?天人如彼,宛如此行是報仇緊要,還是劫財緊要?
觀那麥苗,畦畦綠油招展。再看包谷苗,高卻黃瘦。料想農(nóng)人確是以麥為主包谷為輔,麥?zhǔn)侵骷Z,包谷次之。心中遂改變主意,黑霧騰騰地想,先劫財再取李烏棒。好多日子未發(fā)市,弟兄們整天吃著窩頭山菜發(fā)暈,且讓李烏棒那顆腌臟人頭,多寄放在頸項幾時再說。
一扇凹地,狹長,林木為屏外面看不見,有老鴉哇啦哇啦的叫,是一處墓地。簸箕鎮(zhèn)人死了都往那兒送,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墳就一排是一排,生出許多陰凄。逢年、清明、鬼節(jié)鬧熱,紛呈紙錢漫天飛揚。平日僅有鬼魂不見鮮活生命,即便有,也只偶見野兔奔突于草禾荒蓬。
真是好地方。謝承彪吩咐過,明日天見黑隊伍潛伏于此。
過了墓地,再過拱形青石橋卻是另一番景象。鎮(zhèn)子場口處,磅礴石牌坊鎮(zhèn)了天地,上書:功德鎮(zhèn)。是先朝道光皇帝卸筆。想這簸箕鎮(zhèn)多年未曾發(fā)生匪事刑事,每年交納皇銀二十萬兩,勿怪得此垂青。
再往里瞅,就看見了衙門的官房。用了黃色銅瓦,古味,古形,四角翹檐,還掛了風(fēng)鈴。風(fēng)鈴聲清朗傳來,衙役捕快們下差,從大門口說說笑笑涌了出來。
大清國的功德鎮(zhèn),一切都顯得火旺有序。
于是扯低帽沿,垂了頭,看見地上招搖著隊螞蟻,他用腳把螞蟻踩了。
差們過去,繼續(xù)往前行。
已經(jīng)散場,家家商鋪上了鋪板。酒色財氣撲面而來。一個個飯鋪、酒肆,就像鐵匠鋪里爐火正紅,劃拳聲、猜子聲、幺師唱菜聲不絕于耳。這會兒,春暖閣就早早開始了營生,婊子們不停朝路人拋媚眼,撩起她們的裙裾露出白嫩大腿,浪笑得紅花燦爛。這笑聲滲著脂粉香氣穿越十街八巷,灰白濃濃久散不開。目光掃過春暖閣一眼,信步來到玉壺春。玉壺春是茶館,里面坐著好些羽扇綸巾的商人,一個個眉飛色舞交頭接耳,掐起手指拇盤算今日所獲幾何。有“啪啪”兩聲驚堂木響,說書先生上了臺。
“書承昨夜晚的斷章。話說那孫行者滅了獅駝國師徒四人踢沓向西而行,這一日來到一集市,端的是個好去處!花街柳巷,佳麗如云。你道為何來此?說的是孫行者動了佛念,單單是為那八戒解饞。這地方不是那別處,卻是那茶馬驛道上的簸箕古鎮(zhèn)……”
惹得下面一陣酸笑。說書先生仍不緊不慢地在講。謝承彪咳了兩聲,像喉嚨里飛進(jìn)了一個蚊蟲。他知道,這叫說書的扯白。扯得并不好,大糞一樣臭。孫行者本是和尚,不存在什么動佛念,再說那八戒色饞,本身即犯佛家大忌。
無心聽說書的斜扯,早上出發(fā)前吃過兩個窩頭,肚子餓得嘰哇亂叫了。不敢去大飯館吃飯,那樣太招人惹眼,于是來到場尾一小食鋪前。
一個爐灶兩張小桌,賣的是油條豬骨湯。沒有食客,一老兒冷冷清清枯坐攤前。遞過四文錢,要了四根油條一碗豬骨湯。油條是冷的,湯熱氣騰騰,放了胡椒面撒了蔥花,喝下兩口渾身生出許多暖意來。
老頭問:“客官由何而來?”
答:“筍北縣?!?/p>
“來此販啥?”
“啥不販,去鄉(xiāng)間省親探老?!?/p>
老頭兒不做了聲,往對面人家瞭望一眼,看見街坊一家人都端著飯碗,碗里頭盛著釅釅的融和就苦了眼,臉上的凄楚厚成一層灰土。
老頭兒姓周,祖上是湖廣填四川進(jìn)鎮(zhèn)來的。周老頭為人憨厚本分,當(dāng)街人都叫他周老好??蛇@一塊天偏偏不佑老好人,他前年死了老伴,去年又死了獨生兒,遺下他伶仃一人,單靠賣油條豬骨湯為生。
四根油條一碗豬骨湯下肚,謝承彪臉上浮了一層紅,默了半晌,說:
“爺恁大年紀(jì)了,還操這份心?”
夜幕將合,老頭兒盯著暗淡下來的天空回答道:
“看著吧,我孤老一個,不操這心不成?!?/p>
他竊喜了,這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好地處。便假惺惺問:
“這鎮(zhèn)上可有便宜住宿之地?”
“有好些哩,四方客棧、大通客棧、簸箕商驛……”
“爺,我?guī)凸ひ粋€,可享用不起那些地方。”
此時,老頭兒臉上凄楚散盡,說:
“我這兒空有間床鋪,也還算干凈??凸偃舨幌訔墸M可住這,正好和我孤身老兒說說話。”
謝承彪嘴角掛了一絲喜悅。說:“如此多謝了,還是付你房錢?!?/p>
老頭兒說:“隨緣唄?!?/p>
收了生意。無事,和老頭兒下棋。棋子一粒一粒落在枰上,余音深邃空靈,詮釋黑白混沌。待到黑白初定,覺出那攻守中互露的殺機(jī),便勾起對人生的懼意。
世事如棋。強(qiáng)弱懸殊,不是對手寡淡無味。于是從棋局中遁去,收了棋枰,洗罷臉腳,閑碎過幾句諸如春種秋收、雜谷行情之類的話就早早歇了。
這年也同彼年,第二天是太上老君生辰,簸箕鎮(zhèn)開廟會。商賈、財主、善男信女們趨之若鶩。道路寬闊處,太平盛世的全貌都舒展開來——
從場口到場尾300丈尺的地方,潮水一般的商鋪占據(jù)了兩旁,連街心也擠滿了人。
“杭州絲綢嘍——”
“真正自流井鹽!”
“洋鋼針洋棉線洋夷子來買!”
嗓音一浪蓋過一浪,各種貨物吸引了南來北往的商人,翻手合手,錢就溪樣流來,個個褡褳錢鼓得脹脹。特別是金簸箕銀號,正在那里燒煉大塊的銀器,更吸引了不少人。從四個街角,四個十字路口,仿佛那些馬車和行人匯成的河流正在膨脹,成為一種不可分解的混亂。
這一刻,謝承彪混雜在人群,既不看商鋪談買賣,又不拈香拜老君,只一味打探那些大銀號。此時的他,身著褐色綢緞長衫,左胸掛著銀鏈懷表,儼然財主一般不緊不慢沿街轉(zhuǎn)遛,黃白的臉被陽光浸染得一片詭譎。
這樣轉(zhuǎn)遛至金簸箕銀號,他且驚且喜的臉沖著那些張揚的大銀器,就一次又一次凍住。良久,面皮緩過凍來眼球眨巴眨巴,如熬過十天半月的夜。又像兩個焚燒的火坑,保不準(zhǔn)能讓這繁榮天地灰飛煙滅。
沒有人覺察出來,李烏棒正和弟兄們在謫仙酒肆喝酒。其他人看來,他是被眼前的繁華景象所震驚?;蛘哒f,他是在謀劃經(jīng)營韜略。
所有人都不能預(yù)料,他是九都山股匪頭領(lǐng)。從外表看他倒不像個匪首,挺文稚的,秀臉,長衫,慢挪慢挪著腳步。
刻骨銘心的八年哪!天地輪回,物轉(zhuǎn)流序,輝煌的簸箕鎮(zhèn)將替他們的英雄李烏棒償還代價的時候到了!
喉頭哼呀一聲陰笑,褐色綢衫套著入了竹林,待出來時,財主又成了幫工。
……
喧嘯漸淡,太陽一忽兒移到了西山頂,晚霞越過功德牌坊蓋了下來,映得那房瓦、那石板街一派胭紅。
入夜,下起第一場春雨,雨聲簌簌伴人好睡。漆黑中,一隊黑衣人摸進(jìn)了鎮(zhèn)子。金簸箕銀號大門緊閉,還上了抵門杠,院子里有一個護(hù)兵在轉(zhuǎn)悠。兩個黑影從左右兩面圍墻爬進(jìn)去,貓腰繞著漁池石欄,轉(zhuǎn)至護(hù)兵背后拍他肩膀,猛一激愣回頭,脖子就挨一刀,軟軟地倒了下去。隨后打開大門,隊伍魚貫而入。整個行動干凈利落,住在耳房的伙計和倉房的幾個護(hù)兵還來不及呼叫就做了刀下鬼。
謝承彪帶著他的馬弁去了上房。屋子還亮著燈,老板絲毫沒有覺察,正在吭唷吭唷和二姨太交歡,看見床頭忽地冒出兩個人,就叫了一聲“媽呀!”人頭就滾落下來。那個光赤美好肉體被嚇暈死過去,山堆一樣的乳房泛出誘人的光。謝承彪今年20歲,正是心馬意猿的年紀(jì),但此時無心干那事,他知道此刻環(huán)境時間的重要性,下面只稍稍昂過兩昂便蔫了下去。于是,揚刀棘手摧花。
劫難發(fā)生的過程大同小異,鎮(zhèn)上所有最張揚的銀號都遭受類似景遇。然謝承彪就想,創(chuàng)造出麥子的豐收,該是掰包谷的時候了。號令部分人轉(zhuǎn)移銀子,部分人隨他去李烏棒住處。
按理時機(jī)也不算太壞,鎮(zhèn)子都在春夢綿綿中,稠密的雨絲掩蔽了先前的一切。李烏棒女人起來解溲,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拿著草紙,沿房檐昏蒙蒙朝茅房走。壩子里十分靜謐,空氣中可以聞到草芽嫩綠的芬芳。這當(dāng)兒,從背后伸過來一雙手卡住她脖子,爾后一塊破布塞住嘴巴,按在地捆了雙手。地上起來,就看見面前站有三個持刀人,他們拖著她進(jìn)入了廳房。神龕側(cè)邊的柱子上,綁著她的一雙兒女。賊人用明晃晃的刀尖挑掉她口中的破布,將刀橫在她頸項,冷冷問道:
“你們當(dāng)家的呢?”
女人覺得是遭綁了票。并不虛火,橫著眉毛怒罵:
“好大的狗膽!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家?”
賊人卻冷笑,伸出爪子摸摸她的臉,嘲弄地回答:
“看來,你就是烏棒夫人吧?!彪S之,一聲怒喝:“說!李烏棒呢,哪里去啦?”
女人猛一怔,感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了,任憑刀尖在臉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始終不說出李烏棒的去處。賊人返過身逼問孩子,孩子都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賊人們惱了,翻走了所有貴重東西,臨走在每個人胸前戳了三刀。
仇恨報在了女人和兒女身上。
女人閉上雙眼之前,看見賊人們放肆地朝著李氏祖宗牌位“砰”地放了一槍,然后大搖大擺從正門出去了。
此刻,李烏棒正醉臥在謫仙酒肆樓上。
祥和的氣氛被打破,簸箕鎮(zhèn)亂開了,人人自危,雞犬不寧。當(dāng)街三家銀號遭搶,殺人五十余口。其中,包括令賊人聞風(fēng)喪膽的李捕頭的家人。
縣衙聞報,已經(jīng)是凌晨五時,派人去謫仙酒肆喚醒李烏棒再召集來一幫捕快,賊人早就消遁得無影無蹤。
雨依然在下,漫街的血水洇開,和著死者親人的哀嚎,整個鎮(zhèn)子一派凄惶。
公雞的啼叫沉悶而滯澀。
此為簸箕鎮(zhèn)曠古未有的轟天大案,縣衙立馬發(fā)出海捕文書緝拿案犯。哪里去拿?哪里去捕?九都山賊人已趁夜進(jìn)了山。那山置九都十八縣,地勢險峻,林深樹莽,八百里方沿,藏進(jìn)一彪人如同大海沉下根針。且不說你小小個筍南縣衙,就連堂堂府臺爺也是拿它沒轍。
辦完喪事,李烏棒給所有江湖渾水袍哥發(fā)出雞毛血貼,懸紅一萬兩白銀緝捕賊人。然如江上清風(fēng),杳無一絲半點回音。英雄空有通天本事,他覺得自己名實俱空,一世英名毀于此案。
一日徜徉街頭,忽發(fā)奇想去占卦。老先生喃語丟下三枚銅錢之后,鋪開紙,捉住筆,抖抖地寫下兩行字:
欲就滄海擒惡龍
一杯清茶權(quán)當(dāng)酒
這李烏棒不笨,看后全明白了。一來要怪占卦先生為十文錢昧良心,出此死兒絕女的餿主意。二來要怪知府大人雪片來公文催案,說是壞了三百余年無匪無盜功德鎮(zhèn),要拿縣令大人是問??h令大人焦急,怪罪李烏棒枉為捕頭,三天兩頭打他板子,限期月內(nèi)破案,否則要革了他公職。無奈之下,他明知本案與那周老好無甚干系,也一根鐵鏈拴了他來到公堂。
縣令劉丞升堂問案。衙役海吼威武之后,押來步履踉蹌的周老好。
“下面所跪何人?”
“草民周老好?!?/p>
“大膽周老好!從實將你如何勾結(jié)賊人,那賊人現(xiàn)今逃往何處?速速召來!”
“草民不知。大老爺,冤枉哪!”
“還敢妄言冤枉,給我著著實實地打!”
衙役按住,一時間打得皮開肉綻,暈死過去。拉著他手指畫了押,打入死牢容秋后問斬。另叫師爺擬了上稟文書,主犯已緝拿在案,便草草退堂。
退了堂,李烏棒屢屢地想起周老好。信手翻閱師爺架上的書,看到佛書《開示篇》有這樣四句偈:
塵沙劫又塵沙劫
數(shù)盡塵沙劫未休
當(dāng)念只緣名未撇
無邊生死自羈留
他不禁顫栗了一下,感到一陣難當(dāng)?shù)男募隆Ρ谏?,伴隨他二十年捕快生涯的九節(jié)鋼鞭藍(lán)得像古老的晴空。
辛丑八月二十八。這日天空陰凄,大白天仍山峰朦朧,愁云驟聚。臨晌午,久等的街民終見縣衙“吱呀”開了個黑洞,一隊大清兵丁押出個老兒烏濁流出,老兒雙目緊閉背插亡命牌,被兵丁掖著去往北固門河壩。
聽說要斬人,簸箕鎮(zhèn)萬人空巷,一撥一撥趕來看鬧熱。他們顯得特別振奮,就像剛剛抽過鴉片的癮君子,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
有人說,想不到周老好是這等歹人!
也有人說,他是被謝天嘯鬼魂附了體。
老婆婆們則搖頭,阿彌陀佛,這難道是真的?
斬隊抵?jǐn)n,三聲炮響,午時三刻已到,行刑刀手一身紅衣上得法臺,運足力氣揚起刀。刀卻在半空中僵住,刀手臉上浮白雙手哆嗦。死犯陡地睜開緊閉之眼,說:“兵爺,你真相信我是兇犯?天地良心,我像嗎?不怕報應(yīng)你就砍吧?!?/p>
刀手額頭有了虛汗,握刀的手晃搖著。
死犯說:“你砍呀。”
刀手因為手晃,活怕刀落法臺傷及無辜,便把刀往后擱在了右肩,這樣刀就不至于晃搖。
陰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東南角上有老道手持桃木劍,指天恨地作法鎮(zhèn)邪。好些年未斬人,監(jiān)斬官作了準(zhǔn)備。
死犯仰天大呼:“筍南人哪,誰都不能幸免于難!”
躊躇間,監(jiān)斬官催,出刀!街民們亦催,出刀!
刀手額汗便流進(jìn)了脖子,脖子的青筋鼓暴起來,握刀的手穩(wěn)實了,一聲山吼:“二世為好人。去!”
刀落下,血星四濺,死犯糧食袋一樣撲通倒下,頭顱張口滾下法臺犁出道沙溝,撞在卵石閃現(xiàn)一道血光。
人皆欣喜。
忽地,天愁地暗“轟??!”一聲炸雷,血隨閃電洇出一大片。人眾殆危,臉盡青紫。俄頃,炸窩逃離法場。
這年冬,酷冷。人在野地拉屎,一落地便改變成黃冰坨,不長蛆。墻凍裂了,地裂了,樹上鳥窩的鳥死得只兒不剩。臘月三十,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雪片紛揚了一天,把鎮(zhèn)子裝扮成個冰冷世界。過年,衙門已經(jīng)放假。失去家人的李烏棒沒法團(tuán)年,只能踏雪漫街轉(zhuǎn)悠。街上,行人稀落。上場口煙攤前,一老太婆提著竹編烘爐,邊烤火邊瞌睡。
冷清歸冷清,節(jié)日的氛圍仍有。戶戶門上盡貼春聯(lián),商店門楣大紅燈籠高高掛,四個獅舞莊稼漢敲著不成音韻的鑼鼓,挨戶拜年求打發(fā)。
自從家人遭難,李烏棒閑暇下來只有兩個去處,一是去謫仙酒肆喝酒,靠那杜康解憂打發(fā)時光。二是去玉壺春茶館,叫來一壺清茶,聽上一會兒書,在談古論今中瞌睡。如今他大不如從前那樣受人尊敬,漸漸有些遭人白眼。
黃昏時分,他轉(zhuǎn)去了謫仙酒肆,叫一盤鹵心舌、一碗燒豬腦、三兩老酒,獨斟獨飲起來。酒菜下肚身子暖和了,似有點口干,付罷賬轉(zhuǎn)往玉壺春喝茶。
茶館里沒一個茶客,更無人說書。家家正忙乎團(tuán)年飯。也有淪落人,灶旁倆乞丐龜縮在一起烤火,說著閑:
曉得啵,那周老好是冤枉的。
怎見得?
你想平素周老好向來不爭高下,更不說勾結(jié)賊人殺人劫財。
那為甚衙門要殺他?
據(jù)說李捕頭抓不著賊人交不了差,只得拿他頂罪唄。
唉——好歹毒喲!
聽著,聽著,他臉色慘白額門掛汗,一股悔意流遍全身,啃嚙著他的心。愣了片刻,解下一串銅錢扔向乞丐,旋即離開了玉壺春。
恍惚回到家,似有魔障纏身。時而聽見周老好臨刑的呼喊:“筍南人哪,誰都不能幸免于難!”時而見得先人李逵手持利斧于面前雷吼:“吾欲砍了你這不肖子孫!”時而又聽得乞丐的哀嘆:“好歹毒喲!”
渾渾濁蝕到天明。雪愈來愈大,茫茫中不見了道路,也沒有行人,誰都沒能預(yù)料,就在這一刻,榮任二十年捕頭的李烏棒悄然離開了簸箕鎮(zhèn)。出了功德牌坊,他跪在雪地里,朝著萬籟俱寂的古鎮(zhèn)拜過三拜,然后消逝在漫天大雪中。
李烏棒貼在場口功德牌坊上的貼子,是捕快麻老五發(fā)現(xiàn)的。
捕頭待他一向不錯,當(dāng)年他流落街頭買打藥時李烏棒招募了他,一家人這才有了安生日子。麻老五女人心細(xì),吃早飯的時候想到捕頭只人孤獨,要男人去叫李大哥來家過年。麻老五囫圇吞下幾個湯團(tuán),然后披上長襖,跑進(jìn)正月初一凜冽的晨風(fēng)中。來到李烏棒家門前,扯亮嗓子高聲武氣地喊:“李大哥!李大哥!”
半晌,怎么也不見回音,喊聲被凜冽的寒風(fēng)迅即吹散。從下場口跑到上場口,就看見了那張血貼。麻老五在那貼子面前呆了一會兒,又望了望遠(yuǎn)方的雪野,待明白過來像被蝎子蟄了一下似地驚呼:天哪——便發(fā)瘋跑進(jìn)街,邊跑邊吼:“捕頭不見了!李烏棒走了!”
瞬間,功德牌坊前聚了許多人。
那張指血為貼的貼子,說是貼子并不確切,應(yīng)該說是張血誓,血誓上面寫著——
筍南父老鄉(xiāng)親:
此次鎮(zhèn)子遭難,余愧為好漢之后,無顏再見家鄉(xiāng)父老。
我李氏歷代勇義,與鄉(xiāng)人如魚似水,不想竟遭賊人暗算,吾將耗畢生精力,踏遍荒野尋覓賊人,雪此奇恥大辱,為地下冤魂報仇雪恨,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
臘月三十
李烏棒
眾人念著,看著。畢了,齊齊地發(fā)出一聲驚嘆:真正豪杰??!便手插袖籠地各自散了。過年哩。
天上又飄起雪花,人心夯夯地不實。年并不鬧熱,家家關(guān)門閉戶,雞不啼狗不吠,就連商家相互拜年請客也取消,怯縮在家里頭烤火,議論著關(guān)于謝承彪,關(guān)于李烏棒,關(guān)于周老好。只有難者親屬燃燒的錢紙,黑蝴蝶一樣凌空高高飄揚。
在大年初一這天,簸箕鎮(zhèn)死氣沉沉,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該是壬寅年吶。
縣令劉丞看過一段《曾文正公集》,正靠坐在太師椅閉目養(yǎng)神,忽聽一陣焦急腳步聲走近。睜開眼睛,見得麻老五跌跌撞撞邁進(jìn),神色驚愕地叫:大人,大事不好——
“身為捕快,何事這等不沉穩(wěn)?緩緩稟來。”劉丞皺皺眉頭,慢條斯理喝下口釅茶。
“九都山賊人又來鎮(zhèn)上!”
啥?劉丞霍地站了起來。他聞聽九都山寨有三條規(guī)矩,一不擾紅事白事;二不擾逢年過節(jié);三不擾貧困人家。今天可是年初一,他們怎么會來簸箕鎮(zhèn),壞了自家規(guī)矩?
“來了多少人馬?”
“就見一人?!?/p>
“你……你……還不快快緝拿!”他瞪過麻老五一眼,急急離座朝門口走去,腳步邁過門檻時又轉(zhuǎn)回來??仲\人有詐,現(xiàn)時留守衙門的當(dāng)差只四五個。于是,壓低聲音對麻老五耳語:“你先偷偷給我盯住,有事再來稟報?!?/p>
便匆匆叫人通知各大商號家丁,速來縣衙集合抵御賊人。
布置完這一切,劉丞重又在太師椅坐下,長長吁了口氣。
既然今兒是年初一,又未聞打家劫舍,想那賊人可能只是路過,或者是來此祭奠那私通他們的周老好。周老好就埋在河灘,縣人有年初一祭奠的習(xí)俗。
老天,但愿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李烏棒辭去職位踏雪尋兇。而此時的元兇謝承彪?yún)s站在簸箕鎮(zhèn)上場口,顯得孤單而武勇,背插一把紅綢單刀,腰別最為先進(jìn)的火器——雙鷹毛瑟槍。功德牌坊上那張狗屁告示,他正眼都沒瞧上一眼,他已經(jīng)知道上面寫著的是什么。
風(fēng)卷起地上的浮雪打著忽旋,謝承彪走過功德牌坊站在十字街心,他不是來看告示的,他要給鎮(zhèn)人打一聲招呼:他謝承彪不是嚇大的,是在仇恨中長大的。他并不怕什么李烏棒,憑腰上的毛瑟槍就不會怕他,他欲將他誘出來置之死地而后快。此刻,他的12名快刀手就蟄伏在外面,弓箭都張著,單等那李烏棒。
站了半晌也沒見著個人。環(huán)顧四周,家家戶戶緊閉著門,寒風(fēng)無阻擋地呼嘯著,刮得旁邊的老榆樹嗚嗚作響。一只寒鴉從另一棵樹慌張?zhí)鴣磉@棵老榆樹,忽眨著眼睛盯著他看,團(tuán)起坨雪團(tuán)打它,鴉“呀!”一聲飛走了。
背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多年的為匪生涯,不可能聽不見。聽見聲響他一調(diào)頭,就看見了半截子墻下面麻老五探出的腦袋。麻老五嘿嘿地笑著:“……好……好漢吶……”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拔槍,只鼻孔里頭哼了一聲。麻老五嚇得倒退了一步,還是嘿嘿地笑:“你,你……這是……這是……”說著,說著,就翻過半截子墻逃去。
謝承彪用力咽下口唾沫,嘴角掠過一絲冰冷的笑,然后拔出腰間的槍,斜睨了功德牌坊一眼,朝著道光帝卸筆的功德鎮(zhèn)三個大字“砰!”一槍。打得火星四濺,功德鎮(zhèn)的功字便缺了一角。槍管冒著藍(lán)煙,謝承彪開懷大笑。吐出口熱熱的唾沫,在雪地形成個大大的句號。這時不知誰家的狗費力地吠了一聲。他最后望了一眼仿佛死去的簸箕鎮(zhèn),然后插上槍“咯吱咯吱”踏著積雪去了。
沒有人敢招惹他,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直待謝承彪的身影變?yōu)樾『邳c,山墻后面才探出眾多黑糊糊的腦袋,古怪地共同一聲:啊——
乾坤顛倒了。
灰蒙蒙的蒼穹下,寒風(fēng)又冷又硬。
李烏棒沒有尋著謝承彪,謝承彪也沒有尋著李烏棒。有關(guān)二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從此沒了音訊。周老好的詛咒卻應(yīng)驗了——
先是旱災(zāi),烈日炎炎赤地百里,江河斷流田土龜裂。簸箕鎮(zhèn)一改容顏,沒有了祥和的炊煙,沒有了集市與商鋪。那段日子,武城山的灰莧菜、馬齒莧、鵝兒草慘遭洗劫,樹上的槐花、槐葉被擼得精光,就草根樹皮也不放過。放眼看去,樹皆精赤,土地黃得濃厚,如剛剛刨過的土豆地。鎮(zhèn)上出了個毛骨悚然之事,斑竹巷田老漢五歲的兒子餓斃,一家人竟然鼎罐煨而食之。大堂上老爺厲問,所作為何?田氏夫婦昏朦喃語:我們餓得沒了主意……
說罷,就暈倒在堂上。
下面一片悲泣,年辰啊,哦……呵呵呵。
待到秋八月,老天爺下起了第一場雨。鎮(zhèn)人紛紛含淚出門跪拜,感謝上蒼惠施甘霖普濟(jì)黎民。誰料那雨一下便下不停,瓢潑大雨接連下了七晝夜,河水暴漲,淹沒了整個鎮(zhèn)。
那逃得快的逃去了武城山,來不及的或登梯上房,或攀枝上樹,暫保一時之命。于是乎,那山上的、樹上的、房上的,親人們遙遙相望,呼兒喚女,哭聲震野,慘不忍賭。
天低云暗,雨急風(fēng)狂,水面浮尸成片,簇?fù)碇┻^浪谷,躍上浪尖?!稗Z隆——”功德牌坊呻吟了一聲,終于坍塌。揚起的水柱扇起一陣巨風(fēng),濁浪飛騰,遮天蔽日。
尚存之人盡被震驚。
待洪水退去剛剛埋藏好親人,又鬧起了瘟疫。那瘟病也兀怪,男的爛眼,婦人爛嘴,任你千般瘡藥萬般湯頭全無濟(jì)于事,從眼爛到腦從嘴爛到喉,六個時辰即索人性命,使得恁風(fēng)光個集鎮(zhèn)萬戶蕭疏,周圍荒墳累累墓碑林立,凄涼之像不可言表。
從此簸箕鎮(zhèn)破敗了,據(jù)民國17年《筍南縣志·大事記》載:
光緒28年。旱、澇、疫災(zāi)接續(xù)驟起,田園荒蕪。大饑,余民易子而食?;⒎瓑Φ翘?,邑內(nèi)成虎狼之穴,遂人煙絕滅。
春陽秋月,白云蒼狗。直至辛亥革命,民國初建,流落外鄉(xiāng)的縣人紛紛攜兒帶女,返鄉(xiāng)尋根問舊,古鎮(zhèn)這才重新有了居民。
山壑依舊,綠水長流,于這片毀滅的土地上縣人將重新繁衍生息。他們不再問鼎商事,祭罷祖宗,各據(jù)一爿土地,墾荒播種,回歸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織生活。
令人詫異的是,內(nèi)中有一身著綾羅軟緞的士紳,未見帶有家眷,孤身一人就來了簸箕鎮(zhèn)。沒有人熟識他,也搞不清他的來由。說是外鄉(xiāng)人吧,卻是一口鄉(xiāng)音。說是本邑人吧,又沒見他去哪個祠堂叩拜列宗列祖,本人自稱姓讓,單名叫覺,說是五百年前的祖宗在此居住過。有好事者查了縣志,不見有過此姓,各家宗譜上也不見與讓姓聯(lián)過姻親。有關(guān)讓士紳的事一時莫衷由是,眾說紛紜。
讓士紳說怪也硬叫怪,來此數(shù)日,并未修房建屋打造家具。忽一日,外面請來一幫工匠,在原功德牌坊舊址的側(cè)邊建成了一座大大的廟宇,叫了《返悟寺》。沒有僧人,自身出了家,更了姓名,自詡法號竟無大師。
那廟宇修得煞是輝煌。赭紅墻體,琉璃金瓦。朱漆門戶,白石甬道。殿宇門楣上高懸“大雄寶殿”匾額,內(nèi)庭柱上懸掛著竟無大師自撰楹聯(lián):
千馀年佛土莊嚴(yán)百八杵人心頓悟
簸箕城外返悟寺閻浮夜半大江音
殿中高大的須彌座用漢白玉雕琢砌筑,晶瑩潔白,一塵不染。須彌座上安奉釋迦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態(tài)安詳。兩側(cè)靠墻處供奉著十八尊鐵鑄鎏金羅漢,造型生動,神態(tài)逼真,合十規(guī)勸世人早步菩提。
“樹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庇心窍蛏迫思?,陸續(xù)送來自家子弟皈依。未兩年,廟內(nèi)有了大小僧眾五十余口。香火鼎盛,晨鐘暮鼓,木魚咚咚,竟成一方涅槃凈地。
這廟大僧多,就從來不曾見得僧人出來化緣,廟里又無田產(chǎn),奇怪的是就連施主主動施以錢財,均遭竟無大師婉言謝絕。偌大個寺廟開支定然不少,錢財由何得來?個中蹊蹺無人知曉,長時間成了鎮(zhèn)人議論的謎團(tuán)。問那廟中僧人,一個二個只閉目數(shù)珠喃念:“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若人不了道,功德如禾苗?!?/p>
謎團(tuán)始終未解開。這一日,秋高氣爽,陽光生動普照大地,返悟寺走進(jìn)一位游方和尚。破氈帽,爛袈裟,腳穿麻窩子草鞋,腮邊胡須有了些花白。不難窺出,他歷盡艱辛。
游方和尚進(jìn)了廟門,知客僧叫來竟無大師。倆人見面,都猛然一驚,似曾相識。互相打過稽首,竟無大師問:“青青翠竹,無非般若。我佛提倡直指人心,師兄何道而來?”
游方和尚答:“悟法之人,自心如日。踏遍青山,意欲誅魔而來?!?/p>
都聽了一會兒門外的風(fēng)吹草動,相對打坐,念過盂蘭盆經(jīng)——南無密栗多哆婆曳娑訶,聲驚音顫地談起經(jīng)論起佛來。
游方和尚:“何以為魔?”
竟無大師:“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為魔?!?/p>
游方和尚;“何以為惡?”
竟無大師:“納污垢,存業(yè)念,聚諸邪侵法本為惡?!?/p>
游方和尚:“既知魔惡,何不了悟?”
竟無大師:“岸有菩提樹,立地寶蓮生?!?/p>
游方和尚:“心如洪爐,罪若雪片,不去其肉身,敢妄談寶蓮生?”
竟無大師沉吟良久,不甘示弱,“耳目難防護(hù),貪名從是生。諸覺觀氣味,依于惡貪嗜,周姓老兒事,汝能言善果?”
論到心尖處,游方和尚一臉煞白,搖晃了兩下,賡即定下來倆人繼續(xù)理論。談著論著,倆人都不說話了,如碑如石,似達(dá)大道一般,知客僧見此奇景上前觀望,倆人面呈死灰已經(jīng)圓寂過去。
正午的太陽高高升起,溫暖著滿世界。寺廟的鐘聲響了,“鐺——鐺——鐺——”沉悶的鐘聲敲擊大地,在筍溪河畔回蕩,回蕩。
悠悠蒼天,清清流水。我佛,你能否禪定這善惡美丑的人生?
……
太陽長毛了。
三個小和尚立在門口,頭頂寺瓦,腳踩青石,詳詳細(xì)細(xì)張望太陽,長毛太陽忽地就古怪一閃,現(xiàn)出幾縷青光。見此情景,三個小和尚便異口同聲,說吾寺毀矣!吾寺毀矣!
果然不多日,《返悟寺》毀于一場大火。
越二年,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匪患連連。天地空茫,世事遂此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