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和故事構成了小說的兩個部分。小說是敘述出來的故事。敘述和故事是小說不可或缺的兩個部分。因此，我們閱讀小說的時候，既要關注小說的敘述策略，也要關注小說的故事內(nèi)蘊。

《寒夜》是巴金作品中頗富感染力而內(nèi)蘊又頗為豐厚的一部作品。本文試圖從敘述策略和故事內(nèi)蘊兩個方面來分析這部作品。

一、 敘述策略

敘述策略是形式層面上的，簡單說是指文本意義上的。應該說，這是最早被人們所認識的一個世界。古人早就說過：“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劉勰《文心雕龍·情采》）可見，古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文學作品如果不講究敘述策略，不講究文采，則文學的意義勢必會大大降低。大凡名家，其文學作品除了思想之深刻，往往有其獨特的藝術形式，二者的珠聯(lián)璧合，才能使文學作品成為影響深遠的名作。

閱讀巴金的小說《寒夜》，我們可以體察到小說中獨特形式的審美。而獨特形式所蘊含的是沉郁的審美，它構成了小說的一道獨特風景?！逗埂返臄⑹霾呗缘莫毺厥紫润w現(xiàn)在語言世界上?！逗埂分v述的是一個苦難的故事。為了與之相呼應，巴金的小說語言選擇的是一種憂傷與哀婉的語調(diào)。這種語調(diào)是深刻表達苦難現(xiàn)實的語言基調(diào)，也是巴金在敘述語言上的一種自然選擇。這種語言基調(diào)構成了巴金情感宣泄的一種載體。小說中的“寒夜”世界的陰暗令他十分傷感。他的情感常常會自覺流瀉筆底。因此，他的語言世界是憂傷與哀婉的。同時，人物的悲苦狀態(tài)，都召喚著這種憂傷的語言。巴金以“寒夜”作為作品意境的中心，以“寒夜”聚合著人物內(nèi)心與外界、主觀與客觀二重世界。在小說中，我們常?？梢钥吹街T如“陰暗寒冷”的住房，“永遠帶著愁容”的天，“永遠是那樣悶”的空氣，“一片黯淡的灰色”的馬路等等這樣的句子。它形成了一種沉郁哀婉的審美風格。

其次，與憂郁的語言相一致的，是巴金十分重視人物內(nèi)心的剖示。他十分致力于細膩展示人物的憂郁心理，使得這部作品兼具心理結構的特征?！逗埂穼懙氖菐讉€普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瑣事，以此來折射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作品圍繞著“汪家”這個點，主要通過汪文宣、曾樹生的活動和感受，廣泛地展現(xiàn)了那特定的歷史時期內(nèi)形形色色的社會現(xiàn)象。作品以人物心靈的內(nèi)在沖突來折射外在的現(xiàn)實生活與人的生存愿望的失衡狀態(tài)。整部作品情節(jié)簡約，節(jié)奏徐緩，以人物的心理變化和心靈的掙扎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些細膩的心理描繪與憂郁的語調(diào)十分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入木三分地寫出了底層家庭生存的苦難，小說平淡的情節(jié)煥發(fā)出奇異的神采。如汪文宣無意中發(fā)現(xiàn)妻子和銀行陳主任在一起時，開始他“覺得心里發(fā)冷”，想“躲開”，后又鼓起“勇氣”，跟在他們后面。當他聽到妻子“清脆”的笑聲時，“這熟悉的笑聲刺痛他的心”，“他的臉色變了。他的腳也不動了。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他忽然向前走去，他一張臉通紅，心跳得厲害，他想伸出手去抓她，或者大聲喚她。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做……”一路跟蹤的痛苦心理展示很細致很真實地寫出了汪文宣的心理變化。又如曾樹生想去蘭州時并非一走了之，而是把她的“走”與“不走”寫成搖擺不定一波三折。這些復雜的心理世界，曲折起伏、細致入微的描寫，都給作品增添了動人的姿韻。

小說中的汪文宣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小人物。他與世無爭又善良正直，他不滿黑暗的現(xiàn)實，但這種不滿，他既不敢明言，也不流露出來，只能在心里自嘆自語。因此，巴金作品中的汪文宣有很多富有個性色彩的內(nèi)心獨語。內(nèi)心的怨艾和內(nèi)心的自責，構成了汪文宣進行自我調(diào)劑的兩種手段。作品通過他如泣如訴式的內(nèi)心獨語，寫出了汪文宣這個小人物卑微懦弱的心理和性格，寫出了他精神上的痛苦歷程。如他知道妻子有外遇時，他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自怨；他看到婆媳爭吵時，在無能為力中，他又是痛苦的自責。當他對周主任吳科長們不滿時，也只能是“阿Ｑ式”的“腹誹”；而與妻子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又每每以苦苦哀求深深自責作為結束。這種著力于人物內(nèi)心描寫的敘述策略，使小說著眼于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也使作家的情感與作品中人物的內(nèi)心痛苦緊緊關聯(lián)，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憂傷的審美效果。

另外，由于小說描寫的是所謂的“小人小事”，所以作品力求敘述的簡樸，在情節(jié)的設置上力求簡約。閱讀完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故事的發(fā)展并無突然的巨大的波瀾，一切都是平淡的，平淡得“就像一個帶病的老車夫”拖著車子“慢慢地往前走”一樣，情節(jié)以非常徐緩的節(jié)奏向前發(fā)展。巴金常常將劇烈的現(xiàn)實沖突潛藏到敘事話語的背后，淡化現(xiàn)實世界外在的種種對立，而是讓這種對立移植到人物的心里沖突中去。因此，小說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敘述。且作家又往往致力于細微地表現(xiàn)其起伏變化，因而使平淡的故事煥發(fā)出奇異的神采。情節(jié)上的淡化，人物心靈世界搖曳多姿的描寫，使故事增添了豐富的韻味。

二、故事內(nèi)蘊

故事內(nèi)蘊是內(nèi)容層面上的，是作者要著力展開的一個世界。文學作品要有深刻的內(nèi)蘊，要有其獨特的意境。所謂意境，簡單說就是主客觀的完美結合?！熬场敝傅氖强陀^現(xiàn)實，“意”指的是作者的主觀情感，屬心靈世界范疇。所以，在分析故事內(nèi)蘊時，本文主要從現(xiàn)實世界和心靈世界兩個方面來分析。

（一） 現(xiàn)實世界“言以載事”，文學是對社會客觀現(xiàn)實的一個展現(xiàn)?！逗埂访鑼懙氖强箲?zhàn)后期到抗戰(zhàn)勝利初期一個小公務員的家庭生活。巴金以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筆觸真實地典型地描寫了那個時代下層小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并以深厚的人文主義精神，描寫其一家人的苦難，以揭示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情感中，“家”與“國”是同物同源的，并成為文學普遍的審美規(guī)范。“中國文學從《詩經(jīng)》《楚辭》始，就形成了獨特的比興手法，家國同構使家這一層的日常悲劇意識有了國這一層的隱喻意義”（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因此，《寒夜》是以“家”的悲劇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是黑暗生活的真實縮影，是舊知識分子的縮影。它將宏大的歷史化為人物生存的背景，將敘事目標投置在人的生存命運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上，以倫理上的人性詰問替代對政治上的晦暗的伐撻。

小說中人性的異化更折射出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汪文宣從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有志青年到極度自輕自賤的人，從中可以看出現(xiàn)實的作用力。他心地善良，對母親、妻子、兒子關懷體貼，對朋友熱情誠摯，也很有才情。他只想平淡地生活，但現(xiàn)實生活卻將他推向困頓的深淵，使他無法實現(xiàn)自己對親朋的承諾。他想充分展示內(nèi)心的愛，卻無行動的能力。每當婆媳爭吵，他惟一的方法就是自我折磨，自我虐待，以此獲得母親和妻子的同情。在家中他不要權威，不要自尊；在社會上，他總是“躲在一個角落里，縮在一把椅子上”。他已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只是為了迎合別人的心情而生存，為了別人而壓抑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的內(nèi)心是分裂的，性格是復雜的。面對痛苦，他總是默默放在心中，把一切苦難的根源歸咎于自己?！拔覍Σ黄鹈恳粋€人。我應該受罰！”這種自責最后演變成精神上的自我戕害。他明知有病而偏要喝酒，“他寧愿來一個痛痛快快的了結”。這種自我傷害，加速了他生命的結束。這種人性的異化充分說明了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

現(xiàn)實生存的困難，特別是社會現(xiàn)實秩序與人的生存愿望之間的尖銳沖突，主人公想主宰自己的命運卻又不能的傷痛，都導致了“家”的悲劇意義。“家”中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一個又一個的矛盾都吞噬著汪文宣、曾樹生們的精神和肉體?！凹覈瑯嫛钡耐ㄓ髡凵涑霈F(xiàn)實社會黑暗的大主題。他對下層知識分子進行了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壓迫。小說中人物心靈的扭曲，增添了悲劇的力量，使作品更具震撼力。

（二）心靈世界。所謂“心靈”，包括情感、思想、意識、精神等諸多方面。在這里，本文要闡述的不是小說人物的心靈世界，而是作家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折射出的情感世界。文學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機械反映，而是作家在一定文化背景下構建的心靈圖像，是一種精神力量。在《寒夜》中，我們可以讀出作者的深厚情感。

首先，是巴金對人物苦難的深切同情。《寒夜》以苦難的命運顯示國人的悲劇性生存境況，以失控的命運折射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體驗。從而將創(chuàng)作主體對現(xiàn)實的控訴，化為對人物疾苦的無限悲憫。

小說借著大量的心理描述，大量的汪文宣的內(nèi)心獨語，展示了小人物的苦難、絕望和無助。汪文宣曾經(jīng)也有人生追求，但殘酷的現(xiàn)實完全排除了他的人生信念。生存的艱難，將他逼入了絕望的境地。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巴金很真實地呈現(xiàn)了人物的悲劇性生存境況。小說中男女主人公都是知識分子，都在抗爭命運，都在努力工作。特別是汪文宣，他想靠善良和努力來求得一家大小的平安幸福，但現(xiàn)實恰恰相反。這種故事設置產(chǎn)生了一種悲劇審美，我們也可從中觀照出作者的深切同情，因為汪文宣家庭的悲劇，從根本上講是社會的原因，即便他性格的變異，也是社會原因所致。人物人性失去本我，是現(xiàn)實世界不合理所致。小說體現(xiàn)了對苦難生命的全力關注，這正是體現(xiàn)了巴金深切的同情心。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巴金常常浸染著深深的情感創(chuàng)作。巴金曾說：“他們?nèi)齻€人都是我的朋友。我聽夠了他們爭吵。我看到每個人的缺點，我了解他們爭吵的原因，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邁著大步朝一個不幸的結局走去，我也向他們每個人講過忠告。我批評過他們，但是我同情他們，同情他們每個人。我對他們發(fā)生了感情?！保ā栋徒鹫剟?chuàng)作》）正因為這樣，巴金在刻畫汪文宣這個人物時也賦予了他才氣、善良和正義感等不少優(yōu)點，特別是他對母親孝順、對妻子體貼、對兒子負責、對朋友熱情等。但是他膽小、懦弱，在現(xiàn)實的非理性折磨下，變得有些怪異，少了許多本我個性，軟弱到了不堪的地步，又十分自輕自賤。這些心理的扭曲，來自于現(xiàn)實世界的失衡。物質的匱乏，消除了他心靈的反抗，消滅了他的一切。對于這一切，巴金給予了深深的同情。

即使對于曾樹生這個人物，巴金也不是一棒子將她打死。而是展示了她人性的豐富。巴金也給了她很多優(yōu)點，如她漂亮，有生命力，也不乏善良等。小說中的她是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但充滿精力的她，卻要守著一個怯懦、多病、精力衰竭的男人，這一點就值得同情。她也曾經(jīng)很愛自己的丈夫，也想遵循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做個安分守己的妻子，但她的丈夫已不是以前那個熱情、有理想、有活力的他，她面對的是一個病入膏肓，又膽小委瑣的丈夫，她的內(nèi)心充滿恐懼和壓抑，而且她還要忍受婆婆無休止的冷言相譏和物質貧乏帶來的痛苦。所以，她沒法抵制年輕、富有又有活力的陳主任的誘惑，決定出走蘭州。但在追求幸福面前她也很痛苦，“走”與“不走”的一波三折印證了這一點。小說結尾汪文宣死后，曾樹生回家尋找他也說明她不乏善良。當然，她過于追求自我的物質享受和個性自由，漠視了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性格的雙重正體現(xiàn)了人物人性的復雜性。小說重視人物心靈的隱痛，以期引起社會對他們生存苦難的關注。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巴金的同情之心。

其次，小說折射出巴金的人文主義思想。《寒夜》寫的是汪文宣、曾樹生、汪母三個人的故事。在談到這三個人時，巴金指出：“三個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保ā墩劇春埂怠罚栋徒鹞募返冢保淳?，第４３７頁）在小說中，作家沒有刻意鞭伐某個人物，而是讓每個人物自由地展示人性。

小說中汪母和曾樹生這對婆媳關系構成了作品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它是造成“汪家”苦難生活的一個重要因素。二者一連串的沖突造成了對汪文宣的深深傷害。對于她們的沖突，巴金沒有簡單化，而是展示了她們豐富的人性。汪母并非惡婆婆，曾樹生并非惡媳婦。她們沒有彼此逼迫對方，而是一種彼此間的傷害。但是當汪文宣病時，二人又會一致去照顧他，足見她們的善良。前文已論及曾樹生人性的復雜，同樣汪母的人性也很豐富。她多次羞辱媳婦，挑撥兒子兒媳關系，甚至幾次逼兒子攆走兒媳，似乎挑起婆媳不和的主導方是她，但站在汪母的立場看，汪母也有道理。小說中的汪母吃苦耐勞，有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雖然年邁，依然擔當起照顧兒子和孫子的重任，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兒媳的很多做法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婆媳二人的豐富人性展示，正體現(xiàn)了巴金的對人物的尊重和體恤。

另外，對于婆媳沖突，巴金不再做出絕對的道德評判，而是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婆媳二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她們的沖突實際上是文化價值取向和倫理道德觀念的沖突。汪母代表傳統(tǒng)，曾樹生代表現(xiàn)代。她們實際上都在遵循各自倫理規(guī)范和道德原則。所以，從她們的角度去看，似乎都值得同情。巴金的著力點放在控訴舊社會控訴舊制度，巴金的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人文主義思想。

文學作品的生命體現(xiàn)在敘述策略所構成的故事內(nèi)蘊中。一部作品如果只著意于作品的敘述策略，只著意于文本形式，那就缺少文學的價值。而將文學作品抽象為觀念，空談心靈深處的價值意義，同樣沒有文學的意義。巴金的小說《寒夜》恰恰是敘述和故事的完美結合，這才使它成為一部感動幾代人的優(yōu)秀作品。

作者簡介：竺建新，男，浙江杭州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