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作家王祥夫并不十分熟悉,但他在短篇小說《上邊》中對那濃郁深摯的親情描寫卻讓我倍感熟悉,倍覺親切!在我已見到的評論文章中,評論者大多著力于親情的觀照,或由此而升華為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守望,或在親情中開掘出無限詩意,或于愛與詩意的闡揚中窺視到生存的寂寞與隱憂……是的,倫理親情無疑是人類在自身發(fā)展進程中不斷完善和提升的一種至為重要的精神資源,同時也是現(xiàn)代人類在面臨工業(yè)化和都市嚴峻挑戰(zhàn)時極易耗散和消解的流動性財富,它一旦被作家納入文學藝術(shù)的審美視野中,評論者或欣慰于它穿越時空的整合人類精神情感的神奇力量,或嘆息于它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失落和飄逝,這都是十分自然的。然而,最讓我對《上邊》牽腸掛懷的還不是作家怎樣開掘親情的深層意蘊及其對現(xiàn)代人類如何重要的精神啟示,作為一個文學的欣賞者,我所關(guān)心的是作家如何在文學層面上把親情寫得那樣令人馳魂動魄、掩卷難忘。
在燦爛悠久的中國文學史上,作家詩人們把親情至愛的頌歌從古唱到今,從《詩經(jīng)》中的“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到唐人孟郊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從朱自清筆下的“背影”到余光中筆下的“日不落家”,每位作家都有感受親情的特殊視角,都有自己表現(xiàn)親情的妙手絕技。如今,古今的名家圣手似乎已把對親情世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途徑作了淋漓盡致的開掘,使得后來的作家稍有疏忽就只能在親情世界呈現(xiàn)出令讀者似曾相識的文學景觀,然而,再經(jīng)典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也經(jīng)不起重復(fù),經(jīng)典是讀者心目中永恒的藝術(shù)光芒,而重復(fù)則意味著作家走不出經(jīng)典的陰影,真誠的讀者永遠是挑剔的,讀者的挑剔是對作家的挑戰(zhàn),也是作家走向藝術(shù)獨創(chuàng)的一種必不可少的激勵機制。
讀著王祥夫的小說《上邊》,我和不少評論者的目光一樣,緊緊盯住劉子瑞女人對兒子劉栓柱的“牽腸掛肚”,作家在這個至為樸素的語詞中濃縮了母親對兒子的滿腔深情和無微不至的牽掛,我們看到,勤勞善良的農(nóng)家婦女不會把母愛演繹為言語的表白,而總是愛在心里,做在手上,作家用這個樸素的語詞來表現(xiàn)一個樸素的農(nóng)家婦女的愛子深情是再恰當不過了。兒子從城里歸來,那一鍋傾注了母親一系列復(fù)雜勞動和全部情思的粗茶淡飯;兒子和他請來的同學給漏雨的房子上泥,母親卻在房子下面把“嘴一張一合地給兒子使勁”……這些常規(guī)性的細節(jié)既是對劉子瑞女人的寫實性描寫,又是對普天下心系兒子、情牽兒子的農(nóng)家母親的傳神寫照。但我認為這些常規(guī)性的細節(jié)是不難在其他優(yōu)秀作家筆下見到的,而真正屬于王祥夫獨家專利的,則是作家對劉子瑞女人的兒子臨走時那一個超常規(guī)細節(jié)的驚人表現(xiàn):
兒子出去了,她在屋里看著兒子,她的眼睛現(xiàn)在像是中了魔道,只會跟著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兒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廁所,但兒子馬上又出來了,然后,就像小時候那樣,叉腿站在院子里,臉沖著廁所那邊,做什么?在撒尿。原來廁所的水泥還沒干呢。兒子像小時候一樣把尿撒在院子里了?!瓌⒆尤鹋嗽谖堇锟粗鴥鹤硬嬷仍谠豪锶瞿?。
一個母親看著一個幼小的孩子撒尿,這不足為奇,但一個已然年老的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已然是文化人的成年兒子撒尿,而且眼睛“像是中了魔道,只會跟著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兒子把尿撒完,這就實在叫人有些“匪夷所思”了。按理講,人在童年時的言談舉止無所顧忌也不必顧忌的,但人一旦跨入了成人的經(jīng)驗世界,也就無可選擇地被納入了社會文化的磁場,這時,童年世界的無所顧忌往往是成人經(jīng)驗世界必須顧忌的,像劉子瑞女人的兒子當著母親的面“叉著腿在院子里撒尿”,而母親的眼睛又“像是中了魔道,只會跟著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無疑是有違成人的行為常規(guī)而未免顯得有些粗野惡俗。然而王祥夫仿佛特別青睞這個粗俗的細節(jié),他不僅絲毫不避諱這個細節(jié)的粗俗,反而還要竭盡全力將這個細節(jié)放大和拉長,并且還要讓挑剔的讀者在面對這個粗俗細節(jié)被作家藝術(shù)化地放大和拉長時感到無可挑剔。于是,我們首先感到了兒子“叉著腿在院子里撒尿”的合理性:“兒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廁所,但兒子馬上又出來了”,為什么呢?“原來廁所里的水泥還沒干呢”,兒子顯然怕弄糟了剛抹光的廁所,而一旦弄糟了廁所,自己走了,又要給父母平添多少麻煩?。鹤拥囊贿M一出蘊含著兒子對父母的幾多體察,幾多關(guān)切,這么懂事的兒子怎能不惹得做父母的生出幾多憐愛之心呢?如果說兒子的一進一出傳達出了他意識層面的理性調(diào)控,而然后,兒子“就像小時候那樣”叉腿站在院子里撒尿,這顯然又是一種童年狀態(tài)的復(fù)歸,是一種未經(jīng)意識處理的無意識行為。倘若在城里,在那些成年的文化人面前,兒子斷然不會有此率意的舉動,而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在自己童年時代的搖籃里,兒子始終還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而母親雖然面對的是一個真實的成年兒子,但在她的心理體驗和母愛世界中,兒子始終還是一個處在童真狀態(tài)的孩子。作家正是在這個母子雙向互照的童年情態(tài)觀照中將這個看似粗俗的現(xiàn)實情節(jié)與人物超現(xiàn)實的晶瑩澄澈的精神情感體驗作匠心獨運的嫁接,所以,即使兒子撒尿,母親也不會把眼光移開,她要以她的堅持和執(zhí)著把兒子的身影神態(tài)烙進心尖,把兒子牢牢地鎖在自己的心房里。由于作家首先超越了粗俗,也使得他筆下的人物超越了粗俗,會心的讀者也為作家的妙筆所折服,心底涌動著絲絲溫暖和感動。
王祥夫既然能夠變粗俗為圣潔,化腐朽為神奇,他筆下的這泡尿就還會沿著母親的“牽腸掛肚”抽繹出更多更長的母愛情絲:
劉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張張地過去了,靠廁所那邊的地上,濕濕的,一小片,但已經(jīng)翹翹的,是兒子臨走時撒的尿。劉子瑞女人在那濕濕翹翹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來,再后來呢,她把手邊的一個盆子拖過來,把那地方牢牢蓋住了,又哭起來了。
兒子撒尿,她要眼睜睜地看著,這本身已顯得有些超常了,而兒子撒完尿,她居然“像是要哭了”,還要“在那濕濕翹翹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來”,后來竟“把手邊的一個盆子拖過來,把那地方牢牢蓋住了,又哭起來了”。這一切簡直是既“過分”又“離奇”了,但我們看一看她“像是要哭了”的情緒萌動,聽一聽她終于哭了起來的情緒奔涌和放縱,我們完全會感到兒子的那泡尿印已經(jīng)不是一攤濕濕翹翹的東西了,因為從城里回家不久的兒子馬上就走了,兒子一走,兩位孤獨寂寞的老人又到哪里去捕捉兒子的身影呢?眼下惟有這攤“濕濕翹翹”的地方能證實著兒子的曾經(jīng)存在,此時此刻,在劉子瑞女人的心中,那已不只是一攤尿印了,那是兒子身上的氣息,是兒子活鮮鮮的生命之光的投射,那也是母親破滅于瞬間的美夢所留下的殘痕,是母親愛兒子、想兒子之時百感交集、甜酸苦辣的一個集散地,劉子瑞女人“把手邊的一個盆子拖過來,把那地方牢牢蓋住”,她蓋住了尿印,就好像蓋住的是兒子,好像尿印在,兒子就還在,尿印一旦沒了,兒子也就全然從眼前消失了似的。在王祥夫的筆下,尋常的一攤尿印成了兒子留給母親最好的禮物和最深切珍貴的紀念,它濃縮了母親的全部思念、牽掛、擔憂和疼愛,是母親緊緊提在手中的風箏線頭……但兒子畢竟還是走了,它掏空了母親的心,那早就“想哭,而不敢哭泣”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洶涌澎湃地奔瀉而出,它裹挾著母親心頭千般不舍、萬般無奈的思子之痛??!到此,王祥夫已經(jīng)把這攤很容易被人看作尋常粗俗的尿印提升為一種極其神圣的情感匯聚,但作家還并不陶然于這種提升,他還要使盡自己的渾身解數(shù),把這一攤尿印的神奇力量發(fā)揮到足以感神動物的地步, 當兒子走后的第二天,劉子瑞女人做活計,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邊站定了:
她彎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開了,盆子下邊是一個干干的翹起來的泥碗樣的東西,是兒子給她留下的……那些雞……它們吃驚地看著劉子瑞的女人,蹲在那里,用手掀著盆子,看著被盆子扣住的那塊地方,嗚嗚咽咽……
兒子走了,看著那“一個干干的翹起來的泥碗樣的東西”,劉子瑞女人又一次哭起來了,這哭聲中夾雜著幾絲快慰,因為兒子雖然走了,但那尿印畢竟還在,然而,這哭聲中更多的是滲透著傷感,兒子的尿印雖在,但兒子卻實實在在地離她而去了!此時此刻,劉子瑞女人的一連串舉動和那傷感的哭聲是沒有人能夠看見與聽到,更沒有人能夠懂得與理解,只有那些雞“吃驚地看著劉子瑞的女人”。雞的吃驚證明著人的情感力量的極大超越性,盡管它們還不能與人形成完全的溝通與默契,但人的超常規(guī)舉動釋放出來的情感力量至少對它們形成了感染與震悚。
悠悠慈母情,耿耿游子心?!渡线叀分心且粩偰蛴饪s凝聚著的母子深情恰如那高山流水,其韻依依!讀了《上邊》,人們陶醉著親情,品咂著親情,評判著親情,但人們也許無意間會忽略了一個至為嚴峻的事實:《上邊》中的親情并非是依賴于血緣的親情。劉子瑞女人沒有生育,三十歲抱養(yǎng)了一個流浪的六歲孤兒,取名劉栓柱。從此,她把一個山西農(nóng)家女人的全部母愛傾注在并非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身上,不僅使兒子長大成人,而且還以無私的母愛襟懷把兒子送到了省城太原的工作崗位上,她們自己沒有兒子才抱養(yǎng)了兒子,她們又為了兒子幸福讓兒子遠離了自己,她們從自己的寂寞中需要兒子,又從兒子的需要中復(fù)歸于寂寞。此時,我才深深地感到,劉子瑞女人的母愛情懷不僅絲毫無愧于那種純粹血緣關(guān)系的母子牽掛,而且在母愛的深度和力度上也是很多純粹血緣關(guān)系的母子牽掛不可望其項背的。人們常說,血濃于水,而王祥夫的超常態(tài)藝術(shù)開掘則向我們彈奏了一曲比血更濃的母愛頌歌。然而,我也同時深深地感到,王祥夫這曲更具超越力量的母愛頌歌復(fù)合著孤獨寂寞的人們精神的悲歌!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設(shè)想,假若劉子瑞夫婦還有一個兒子或是女兒在身邊,或者劉栓柱本身就是劉子瑞夫婦的親生孩子,那么,劉子瑞夫婦還會因兒子的走引起那么多無端的后怕和顯得有些變態(tài)的牽掛和眷懷嗎?如果那樣,王祥夫筆下那一攤尋常的尿印還會釋放著那么神奇的精神情感效應(yīng)嗎?很顯然,劉子瑞夫婦的愛子深情既是天下父母愛子深情在小說中的藝術(shù)集合,又是劉子瑞夫婦因自己沒有生育,到了晚年又沒有子女陪伴身邊而對孤獨寂寞較之純血緣關(guān)系的父母有著更為深度體驗的無意識反映,他們越是比一般父母寂寞,就越會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子女超越常態(tài)的“牽腸掛肚”,其寂寞愈深,對子女的情愛呼喚愈切;其愛之愈切,對寂寞的突圍也就愈益慘烈??梢姡跸榉蚬P下的一泡尿既獨具匠心地開掘了偉大而圣潔的母愛情懷,又別出心裁地映照出處于特殊情態(tài)和心態(tài)下的人們悲涼的精神境況。小說從腐朽到神奇的造化只在常態(tài)與變態(tài)的妙手偶得之間,這不禁使我想起了當代著名作家莫言的《紅高粱》中那一泡尿的奇跡:“我爺爺”無意間在酒缸里撒了一泡尿,這酒竟成了遠近聞名的十八里紅。莫言以一泡尿映照出荒誕、神奇、神秘的憧憬在東方人心理的存在,從而有力地揭示了一種富有主體精神的民族文化心理,而王祥夫則以一泡尿濃縮交織了母親對兒子不可替代和重復(fù)的牽掛,也折射了母親對自身孤獨和寂寞的凄愴返顧。他們都以一種看似荒誕、粗俗的細節(jié)傳達出了人心靈的真實和精神的真實,他們都以自己超常規(guī)的藝術(shù)膽識和才情成功地完成了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shù)探險!
作者簡介:甘秋霞,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