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作家寫作的姿式,并非坐著一種,據(jù)說美國作家海明威為了使作品的文字更簡潔,總是站著寫作,并且有時做金雞獨(dú)立狀。俄國作家涅克拉索夫為了舒坦,總是躺在地板上寫作。與他有同樣習(xí)慣的還有卡波特,這位海明威的老鄉(xiāng)自稱是一個“完全平面的作家”,說是他要不躺下,就什么也寫不出來。
無論是坐著寫、站著寫,還是躺著寫,都只不過是一種寫作的姿式,與作家的精神、思維和寫作視角無關(guān)。本文所說的“跪著寫”,則是用來比喻一種寫作的精神狀態(tài)、思維方式和寫作視覺。可以說,當(dāng)今小說和影視作品中,有不少是作家、劇作家“跪著寫”的產(chǎn)物。
皇權(quán)專制社會雖然已結(jié)束近百年,但當(dāng)今許多文人,骨子里仍對皇帝與皇權(quán)無限崇拜,這種無限崇拜的心理,使他們在寫皇帝書或皇帝戲時,精神上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而寫作的視角,自然也就如從谷底仰望高山。懷著這種精神狀態(tài),其作品中的皇帝們,也就個個英明偉大,都是毫無缺點的完人。問鼎天下,他們當(dāng)然都是雄才大略;治理國家,他們無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對于所愛的女人,他們情真意濃,對其千般呵護(hù),萬般恩愛,甚至忠貞不渝。對于臣僚的功過,他們賞罰分明;對于將帥的辛勞,他們關(guān)懷備至;對于百姓的疾苦,他們更是時系于心,一有奏聞,便心焦如焚,食不甘味,寢不安枕。至于那不辭勞苦、歷盡險阻的微服私訪,在遠(yuǎn)離京城的地方普施恩澤,使貪官惡吏得到懲治,使百姓的沉冤得以昭雪,苦難得以解脫,更是可歌可贊,感人至深??偠灾?,他們是正義的代表,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人間一切智慧和美德的結(jié)晶。而爭奪皇位的骨肉相殘、擴(kuò)張版圖的血腥殺伐、宮廷生活的荒淫奢侈、對臣民的隨意屠戮,等等,皆被“跪著寫”的作家、劇作家們隱去,即使有所表現(xiàn),也是為了證明他們超凡的謀略、豐偉的功績、頂級的富貴、至尊的權(quán)力……
“跪著寫”所產(chǎn)生的效果,是使眾多對歷史所知甚少的讀者觀眾,覺得只有皇帝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只有皇帝統(tǒng)治下的百姓才是最幸福的人民。是那場以犧牲千百萬生靈為代價的推翻帝制的革命,使這些可愛的人絕了種,使幸福的人民無福再沐浴浩蕩的龍恩,真是千古憾事!
“跪著寫”的作家、劇作家們不但寫古代的皇帝,也寫現(xiàn)當(dāng)代的偉人。但他們在寫這些偉人時,精神上不但下跪而且戴著種種枷鎖鐐銬,故這些偉人在他們的書中或影視劇中的形象,遠(yuǎn)不如古代的皇帝豐滿生動,他們的感情糾葛、私人生活,無人敢于涉及,他們沒有僻好,更無缺點,行動與說話,完全是“跪著寫”的作家和劇作家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拘謹(jǐn)之極的編排,僵硬呆板,毫無生動有趣可言??傊蠖嗍切]有血肉的形象、沒有性格的完人,用小說創(chuàng)作的行話來說,他們都是些“扁平人物”。在小說,特別是在影視劇中,他們的存在,只是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圖解概念的作用。由于“跪著寫”的產(chǎn)物太多,使精神上挺立的外國人趁虛而人,真正優(yōu)秀的中國當(dāng)代偉人的傳記,大多出自老外手筆,便是明證。
作家莫言曾說:“我寫作時,我就是皇帝?!蔽蚁肫湟獯蟾攀钦f,一個作家在寫作時要居高臨下,俯視他筆下的人物,才能對其進(jìn)行深入的解剖和分析,透過種種偽飾,從人性的角度洞察其本質(zhì),而后方可塑造出血肉豐滿、生動感人的形象。我認(rèn)為,作家寫作時是“皇帝”還不夠,應(yīng)該是“上帝”,如此方可在寫皇帝或與皇帝有著同樣至尊地位的現(xiàn)當(dāng)代偉人時,不至于喪失解剖和洞察的能力。中國歷史上,有兩個人寫作時是以上帝的視角來看待他們筆下的人物的,一是司馬遷,一是蔡東藩??纯础妒酚洝分袑α髅セ实蹌钅承┭孕械拿鑼?,再看看《歷代通俗演義》中用于皇帝們的調(diào)侃揶揄的筆調(diào),就可看出兩人精神的脊梁挺得很直,隱藏于兩部巨著背后的,是作者偉大的人格和上帝般俯瞰塵世的目光。正因為如此,司馬遷和蔡東藩筆下的劉邦和眾皇帝們才鮮活生動,真實可信,讓讀者感到他們雖然黃袍加身,位尊九五,但都是一些行走于凡間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高居云端形同偶像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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