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作家邢可曾說過,“小小說是立意的藝術(shù)”。微型小說要寫人物,寫活人物,寫出個性化的人物,就必須要有精彩的故事作為抒寫的背景,但要在短小的篇幅里營造出能夠凸現(xiàn)人物的背景,也必須要有濃厚的意蘊作為底色才具備可供咀嚼的藝術(shù)素質(zhì)。凌鼎年在和我的談話中談到他在抒寫人物時的一些體會,“把人物寫出個性是很重要的,而意蘊最好隱在故事背后,隱在字里行間。”
從1975年發(fā)表微型小說的處女作《代表性》到現(xiàn)在,凌鼎年在微型小說的世界里摸爬滾打了整整三十年,寫下不少人物小說,也為讀者留下很多可以品頭論足的鮮活人物。其中最值得回味的要數(shù)他那些有著濃厚文化意蘊的作品,這些作品可以說是他的品牌,他的微型小說主要成就在于對文化意蘊小說的苦心經(jīng)營。且看《茶垢》和《畫·人·價》這兩篇作品,就可窺見一斑。
《茶垢》在一種客觀敘述的話語體制中,蘊涵著顯性和隱性兩層意蘊。作品的表層意蘊是指爺爺“史老爹”和孫女“清清”關(guān)于“茶垢”——凝結(jié)作品主題意旨的物件,而發(fā)生的沖突。史老爹的獨家怪論“茶垢,茶之精華也!”讓他對茶垢的認識產(chǎn)生了異化,并達到一種癡迷的程度。我平時很少喝茶,偶有接觸也只是為了解渴。因此,史老爹的癡迷程度讓我傻了眼,難道“如此豐厚之茶垢,非百年之積淀,焉能得之?!”我想,我是難以理解史老爹的茶垢文化的。臟兮兮的紫砂壺再名貴,也讓人不敢恭維,就連抒寫它的文本,讀起來也有一種氣塞胸悶的感覺。凌鼎年深昧讀者的審美期待,機智地插進了“清清”這個人物,以調(diào)劑讀者的閱讀趣味,引起一種文本閱讀的審美效應。孫女清清的做法很親切地表達了我的思想渴望,讓我仿若品到了一杯香茗,清新無限。
作品的顯性意蘊成功地體現(xiàn)了小說的表意功能,深層意蘊則是在詮釋這爺孫兩代所分別代表的兩種文化觀念之間的沖突。史老爹的獨家怪論姑且可以看作是一種文化意識的境界,他的癡迷可以暫作為一種文化追求和堅守,而他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講究一種生活的積淀,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積淀也要有方,積淀也要有度。史老爹的固執(zhí)堅守就超出了生活的維度,成了文化守舊。傳統(tǒng)文化的桎梏已經(jīng)深入他的骨髓,異化著他的一言一行,使之成為生活的異類。而清清則是敘事的意旨之所在,她代表了一種對傳統(tǒng)反叛的新思想,更具生活的理性。清清把紫砂壺清洗得干干凈凈有著很深的意蘊,象征著新文化觀念對舊文化傳統(tǒng)的突圍。史老爹以及他所代表的階級,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只能“眼神一下子黯然失色”,且“氣若游絲”,這是生活的必然,也是文學藝術(shù)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桎梏的一種否定。與其說這是一篇寫觀念沖突的作品,也可以說它是兩種價值取向與生活的交叉衍化。
在《畫·人·價》這篇作品里,也寫了文化與解讀文化的價值取向不同而發(fā)生的生活沖突。作品主人公“陶少閑”是一個有著境界追求的畫家。他畫的蓮花,從作品中人物的表現(xiàn)和畫的名字就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新脫俗的意境美?!澳張D”、“殘荷聽雨圖”、“小荷出水圖”,還有他的畫室也自命“愛蓮居”,真可謂名家出手翰墨不凡。文體架構(gòu)的自然,再穿插著如此有文化品位的名稱,與《茶垢》的香茗之味同韻而又獨具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作品閑筆樣地讓“《文化藝術(shù)報》的記者”走進陶少閑的“愛蓮居”,但閑筆不閑,引發(fā)了蓄積已久的圍繞畫的沖突。“記者”可以說是來自大千世界的世俗價值取向的代表,他的立足點與陶少閑“愛蓮居”的“出于污泥而不染”有著意境之別。作者很機智,他沒有站在沖突的任何一邊,而是把兩種觀念擺在藝術(shù)的棋譜上,讓讀者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趣味來捉摸孰是孰非。前面說到《茶垢》有顯性和隱性兩層意蘊,《畫·人·價》這篇作品也同具此道。表面上是在抒寫為畫而生發(fā)沖突,深層里卻隱含著作者賦予作品的文化意蘊,用文學的無功利演繹了生活中的文化沖突,避免了與敏感話題的直接對話。細心的讀者應該留意到,作品除了陶少閑和“記者”兩個人物外,還有陶少閑老妻、孫子在作品里偶有出場。我們不能忽略了他們的客串,他們的存在就使作品描寫的生活更具真實性,也是沖突的始作俑者。
這兩篇作品在短小的篇幅里運用第三人稱的全知型敘述視角,自然地再現(xiàn)了生活的原生態(tài),抒寫出兩種文化觀念的沖突,字里行間都飽蘸著文化的意味,讓人讀來為之神往。第三人稱的全知型敘述是傳統(tǒng)小說的主要敘述手法,作者繼承并發(fā)展了其中的精華。因為是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敘述者就可以把生活的素材信手拈來,用藝術(shù)的手法加以提煉,營造出這樣一種文化的沖突。由于是全知敘述,敘述者對材料的調(diào)動就比較容易,文本建構(gòu)也顯得從容,因而作品的情節(jié)發(fā)展就比較自然流暢,且有著緊湊美。機智的構(gòu)思、厚實的文體再加上樸實的抒寫,《茶垢》與《畫·人·價》這兩篇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夾雜在文化沖突浪潮中的小說人物。
關(guān)于文化意蘊的小說如何抒寫和如何用文化意蘊小說來塑造人物,歷來是文學青年們的心病,甚至有很多微型小說的成名作家也對這個題材難以把握,都說難寫。難寫并不代表著不寫、寫不好,凌鼎年的這兩篇作品就是很好的抒寫典范,給我們留下了相當多可以探討、借鑒的材料。生活是一個大文化環(huán)境,要想用微型小說這一方藝術(shù)的天空去放飛生活的文化,擁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和善于捕捉靈感的素質(zhì)是創(chuàng)作的前提,可以說是先行的創(chuàng)作條件。但僅有此還不行,還要舍得汗灑千秋,勤勉勤勵,忍受青燈對獨室之苦才會有所收獲。由此更見凌鼎年的大家風范和微型小說素質(zhì)之高。
附原文:
茶 垢
史老爹喝茶大半輩子,喝出了獨家怪論:“茶垢,茶之精華也!”
故而他那把紫砂茶壺是從不洗從不擦的。因常年在手里摩挲,壺身油膩膩紫黑里透亮。揭開壺蓋,但見壺壁發(fā)褐發(fā)赭,那厚厚的茶垢竟使壺內(nèi)天地瘦了一大圈呢。
莫看此壺其貌不揚邋里邋遢,卻是史老爹第一心愛之物,從不許他人碰一碰,更不要說讓喝壺中之茶了。
據(jù)說此壺乃傳之于史老爹祖上有位御筆親點的狀元之手。更有一說錄此備考:即此壺較之一般茶壺有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大特色。其一:任是大暑天氣此壺所泡之茶,逾整日而原味,隔數(shù)夜而不餿;其二,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因茶垢厚實,若是茶葉斷檔,無妨,白開水沖下去,照樣水色如茶,其味不改。
史老爹曾不無炫耀地說過:“如此豐厚之茶垢,非百年之積淀,焉能得之?!壺,千金可購;垢,萬金難求。此壺堪稱壺之粹,國之寶……”
史老爹喜歡端坐在那把老式紫檀木太師椅上,微瞇著眼,輕輕地呷上一口,讓那苦中蘊甘的液體滋潤著口腔,然后順著喉道慢慢地滑下去。他悠悠然品著,仿佛在體會著所遺精華之韻味,簡直到了物我兩忘之境界。
去年夏天,史老爹在上海工作的小兒子帶了放暑假的女兒清清回老家探望老人。
清清讀二年級,長得天真可愛。史老爹一見這天使般的孫女,自是高興不盡。大概他太喜歡這孫女了,竟破天荒地想讓孫女喝一口紫砂壺中的茶。哪料到清清一見這臟兮兮的紫砂壺,直感惡心。她推開紫砂壺說:“爺爺,你不講衛(wèi)生,我不喝。”
“你不喝我喝?!笔防系凶逃形兜剡戎分?/p>
第二天一早起來,史老爹照例又去拿紫砂壺泡茶。誰知不看猶可,一看剎那間兩眼發(fā)定發(fā)直,腮幫上的肉顫抖不已,嘴巴張得大大的,如同傻了似的——原來那把紫砂壺竟被清洗得干干凈凈,里面的百年茶垢蕩然無存。
僵立半晌后,史老爹突然發(fā)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還我茶垢!還我……”
隨著這一聲喊,史老爹血躥腦門,痰塞喉頭,就此昏厥于地。
清清又驚又怕,委屈得直抹眼淚。
一陣忙乎后,清清父親趕緊用紫砂壺泡了一壺茶,小心翼翼地捧到老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回過氣來的史老爹一見紫砂壺頓時如溺水者抓到了什么,一把搶過紫砂壺,緊緊地貼在胸口。許久,他淚眼迷糊地呷了一口。哪曉得茶才入口,即刻亂吐不已。眼神一下子黯然失色。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面如死灰。唯聽得他聲若游絲,喃喃地吐出:“不是這味!不……是……這……味……不……是……這……味……”
畫·人·價
陶少閑在小城算個人物。
他以畫蓮花出名,其畫室自題為“愛蓮居”。
他古稀年紀,極少出門。每每興之所至,揮毫畫蓮。畫罷,筆一擲,捋著胡子品上半天,似乎此畫不是他畫的。若有談得來的在身邊,就會談興大發(fā),常常大講什么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胄的驢……言下之意,若畫蓮,則非他莫提,當今獨步。還自稱他畫的蓮花,畫盡周敦頤老先生筆下的意境。
然而,他從未參加過什么級別的美協(xié),也未參加過什么畫展,更不要說發(fā)表、獲獎。
他畫得不少,留存的極少,往往過一段時間,他就把積下來的畫稿翻出來一一過目,細細比較,仿佛在檢查贗品,評判優(yōu)劣。其結(jié)果,總有好幾幅被他判處死刑,一炬焚之。
陶少閑老妻每每見他燒畫,總要嘀咕幾句:“好端端的畫,一把火,罪過罪過?!彼麑O子更是不滿:“要燒掉不如賣掉。放著錢不賺,真是死腦筋?!?/p>
陶少閑鼻子里泄出一聲“哼”,甚是輕蔑的樣子。
去年,省城有家《文化藝術(shù)報》的記者無意間在小城見到了一幅陶少閑的《墨蓮圖》,他見后贊不絕口,稱之為“大家手筆,至臻境界”。記者特尋訪而去。
陶少閑正畫罷一幅《殘荷聽雨圖》,佇立圖前,沉醉其中。記者見此圖,眼都為之直了,連連說:“神品神品!”
兩人遂品茗長談,不覺暮色已至。陶少閑難得遇到如此知音,當場在畫上落款蓋章,鄭重相贈,并請雅正。
記者憑著他的眼力,已感到了陶少閑畫的潛在價值。環(huán)視四壁,他發(fā)現(xiàn)屋墻上還有一幅《小荷出水圖》,更是寥寥幾筆,墨韻天趣,極是惹人歡喜??商丈匍e已慨然相贈,怎好意思再開口討之。
躊躇再三,記者提出說想買下那幅《小荷出水圖》。
陶少閑聞此,笑吟吟說:“只怕你阮囊羞澀,阿堵物不夠?!?/p>
記者一愣,猶豫半晌后說:“我出二百。”
陶少閑擺擺手說:“若論個賣字,非千兒八百斷斷乎不能出手?!?/p>
記者有些尷尬,匆匆告辭。
記者心里放不下那幅畫,再次造訪陶少閑寓所。
陶少閑外出未歸,只他孫子在家。他一聽記者來意,立時來了勁,最后以五百元錢拍板成交。
陶少閑回來后,得知孫子自作主張賣了他的畫,氣得臉色刷白,腮頜之肉抖個不停。大罵孫子毀了他一生清貧之名,作踐了他的人品,降低了他的畫價身價。
老妻忙來勸慰,說總比白送人強吧。
陶少閑聞老妻如是說,喟然長嘆曰:“我若想靠畫賺錢,早可腰纏萬貫,不過那豈不成了畫匠。我的畫,尋常百姓幾人能買得起?五百,而今區(qū)區(qū)五百就定了我的價。我陶少閑還有何顏面畫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從此,陶少閑閉門謝客,幾乎不再與外界有什么聯(lián)系,有人說他封筆不畫了;有人說他日日作畫,日日焚畫。
孰真孰假,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記者走后,小城再也沒聽說誰求到過陶少閑的畫。
(鄒漢龍通聯(lián):湛江師范學院1023信箱 524048 凌鼎年通聯(lián):太倉市政協(xié)大院僑辦 215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