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霖
THE CHINA CRITIC是桂中樞主編的英文周刊,封面上“中國評論周報” (不可譯作“中國評論”)六個漢字是蔡元培題署的,1928年5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 1934年1月起溫源寧加入了它的Contributing Editors(撰稿編輯)行列。溫源寧有很多論文和書評在上面發(fā)表——T'IEN HISA MONTHLY上也有溫源寧好些東西。這年的1月4日,《中國評論周報》第七卷新開了一個專欄,Unedited Bi- ographies(人物志稿),第一期發(fā)表了Yih Chang--mung(即易常盂)“Han:Fu-chu, The Good Bully Of Shantung”,寫的是韓復榘。文前有一段溫源寧的話,似曾相識,知是來自他的論文“Machiavelli and China”(馬基雅弗利與中國)。Unedited Biographies第二期的題目是“Ma Chun-wu(馬君武)”,作者是C.T.(即陳達)。第三期的題目是“Doleful Mci Lan-fang”,傳主是梅蘭芳,作者是E.K.Moy(即梅其駒)。第四期題目是“Mr.Wu Ni(吳宓),A Scholar AndA Gentleman”,作者沒有署名,就是溫源寧了。接下來寫的是人物依次是:趙元任、EmperorMalgre Lui (即清廢帝溥儀)、吳經(jīng)熊、高君珊、胡適、馮玉祥、徐志摩、薛氏兄弟、周作人、林可勝、梁遇春、陳嘉庚、周詒春、顧孟馀、褚民誼、葉公超。第二十一期停了一期,布告(Notice)說Unedited Biographies下周易名。5月31日第二十二期起,專欄名稱改為“Intimate Portraits”(親切寫真):并標明為溫源寧編(dited by Wen Yuan-ning),刊用的是“Dr.Lim Boon Keng(林文慶)”,第二十三期登載F.T. Wang為林文慶鳴不平的長函,編者標題為“Dr.Lim Boon Keng,Once More”。之后傳主依次是:黃廬隱、王文顯、凌叔華(有署名,作者是費鑒照)、朱兆莘、盧作孚(作者是Chang Hsu-lin)、顧維鈞、梁龍、伍連德、劉復、王德林(作者是林幽)、丁文江、辜鴻銘、吳賚熙、吳稚暉、顧靜徽、楊丙辰、馮友蘭、劉鐵云(據(jù)劉大鈞文編譯)、章太炎(據(jù)曹聚仁文編譯)、周延旭、陳通伯、孫大雨、梁宗岱、舒舍予、沈有乾、盛成、劉海粟和黎錦暉、李石岑、程錫庚。1935年1月,溫源寧挑出十七篇,吳宓、胡適、徐志摩、周作人、梁遇春、王文顯、朱兆莘、顧維鈞、丁文江、辜鴻銘、吳賚熙、楊丙辰、周廷旭、陳通伯、梁宗岱、盛成、程錫庚,取名為“Imper- fect Understanding”,交付上海KeUy and Walsh, LTD.(別發(fā)洋行)刊行。1935年6月錢默存在《人間世》第二十九期發(fā)表了篇書評,譯書名為“不夠知己”。
1988年12月,岳麓出版社出版Imperfect Understanding的中文本,譯者是南星,書名叫“一知半解”。2001年2月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陳子善編《一知半解及其他》,收入南星譯本和六篇溫源寧評論文章的中譯本(《人間世》第十一期林幽譯《軌范季刊》、第十九期《一九三四年我所愛讀的書籍》漏輯)。
2004年1月,岳麓出版社又出版“溫源寧著、江楓譯”的《不夠知己》,責任校譯是劉果,責任編輯是劉果,版式設計是劉果。正文每葉上面是原文,下面是譯文和注釋。設計得真好玩好看;如果再配上人物照相或畫像,那就更妙了。不過,責任者假使把設計的心思稍分攤到編校上,那就是我們讀者的福氣了。唉!
從《序》里的話(“敬業(yè)的劉果碩士費心策劃、熱情邀請”云云),可以推想譯者沒有翻過《中國評論周報》,也沒有見過別發(fā)洋行出版的《不夠知己》,也不知道《一知半解及其他》,好像只借鑒了《一知半解》。這樣,他信筆灑出的一知半解也就不足怪了:“《中國評論》Unedited Biographies(人物速寫)專欄從6月起便改名 Intimate Portraits(知交剪影),所刊文章絕大部分均不署名,只有一篇文末署有兩個字母的縮寫字頭……除了一篇顯然來自讀者群中,這些文章不論署名不署名,編者也就是作者……溫源寧留給后人的文字,似乎也就是這么四十幾篇人物小傳了。”
出版家似乎有編全本或足本的權力,但最好能尊重著作家的定本或原本。溫源寧從已刊的二三十篇里選出十七篇,自是他的主權,自有他的理由:那些沒署名的小傳不都是自家寫的,有的小傳因“氣壞了好多人”而不宜收編,有的寫完就不很滿意。死了二十年,“在收藏家、古董販和專家學者通力合作的今天”,溫源寧當然管不了別人的“搜拾棄馀”。編譯者既然做主“把這個文集視為溫源寧所著Imperfect Understanding的足本”,那“文集”的編次按理該照用Imperfect Un- derstanding,然后再把作者挑剩的依原著體例,以發(fā)表時間為序,附錄于后??伞斑@個文集”全不顧溫源寧自己的意匠心花(原著鄭重地在標題下標明問世時間),竟以傳主姓氏的漢語拼音為序編排(《武連德博士》則錯簡),也沒有表示哪些是溫著集外文,并且遺棄了原書的序文。
辨識文章的主名是個力氣活兒,“編者也就是作者”的“判斷”可也忒省心省、事了。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边B《中國評論周報》都不聞,連溫源寧的作品都不問,怎么就矜詡創(chuàng)獲編“足本”呢!作為溫源寧的高弟和良友,錢默存當時記溫源寧“寫了二十多篇當代中國名人小傳”,或許少說了點兒,而這個“足本”一下子弄出四十幾篇,不亦多乎哉!
《王德林,“一戰(zhàn)斗的公牛”》格外長(譯者居然花兩個半頁去注釋“二十一條”),原本有作者署名——L.Y.,就是《中國評論周報》主編助理兼Oversea Chi- nese專欄編輯的林幽(Lin Yu)。假如策劃者留意到篇末署的L.L.,那譯者手里就不會有它的復印件了。伯蹇叔盲,求玉獲石,害得譯者出面解釋:“L.Y.應為本文作者名字的拼音縮寫,待考?!笨龋幾g者輕易拋棄了職權,愣留“待”讀者自“考”。
《劉鐵云先生》(原文無“先生”)英文本有編者的題注,說明是據(jù)傳主之侄劉大鈞發(fā)表在《人間世》上的文章編譯的(Based onan article by his nephew,Dr. D.K.Lieu.in“The Jen Chien Shi'h”)。劉大鈞也是《中國評論周報》的撰稿編輯 (曾任主編顧問),《劉鐵云先生軼事》刊于《人間世》第四期(1934年5月20日),改編者不會是溫源寧,因為溫源寧不怎么通文言文。在Intimate Portraits里,挨著《劉鐵云》的是《章太炎》,也是據(jù)《人間世》第十一期上曹聚仁《章太炎先生》編譯的,“足本”就沒收——莫不是落了?
高君珊、顧靜徽兩個女人的小傳,寫的情事(溫源寧未嘗留學美國),用的口氣,明擺著非溫源寧所作。作者像是傳主的同性同學(第65頁:“那天夜晚,在安阿伯南區(qū)大街的一間頂樓房間里,同在一起的有我們?nèi)齻€”云云,第82頁:“我們曾在同一套公寓內(nèi)住過六個或八個星期,我做飯,她洗碗”云云)。葛龔莫辨,雌雄迷離,就一骨腦兒揀進籃子里。
《葉公超先生》(按原文無“先生”,正文稱作“葉教授”)也不是溫源寧的作品。譯者在“像溫源寧先生一樣”后加注說:“由此似可推斷,此篇或為溫源寧先生所約之稿。”其實前面的“我還記得五年前第一次和他談話的情景,那時我還是個有點靦腆又有點頑皮的年輕人”,更可證明作者絕非溫源寧。這篇小傳很可能是錢默存所為,用詞運典都可以在錢著里得到印證。當初吳宓小傳一流布,就有必出錢默存手的流言。
“溫先生那枝生龍活虎之筆到處都辨認得出”,所以《陳嘉庚,有理想的商人》《馮玉祥先生》兩篇很可能不是溫源寧的作品——至少也得“闕疑”。錢默存曾呵叱有骨董癖的專家學者“寧受百罔,冀一得真,初無揀擇也”,恰好是本地風光。
有誤收,自然會有誤漏?!吨袊u論周報》第七卷第四十七期Intimate Por-用戴“Mr.”,非率爾漫與也,也是溫源寧春秋筆法之一端。
此外,譯者還大膽芟夷原文中的漢字,真不像活。原題大都有人物功華語姓名,像“Dr.Lim BoonKeng(林文慶)”,否則譯者上哪兒知道傳主誰是誰呢?!陡呔号俊防锏摹拔恼码m好,性命要緊”也是原文啟備的。又如“Mr.S.G.Cheng《程錫庚)”篇原作:“Heis graduate of Kiangnan Provincial College(南高等學堂), Nanking,and is a Chu Jen(舉人=N.A.),by Imperial examination.”“舉人相當于碩士”是溫源寧向洋人解釋“舉人”的,怎好一刀切去呢?譯本還落了第一個“a”,句法就此不通。還把“College”、“Imperial”的變成小寫。當然也會把小寫變成大寫,如第143頁的“Ch'un”。這些小毛病也許不值得提。同時,教人納悶的是,譯文中無必要地攙雜英語,如第68頁“《LifeWeekly》(生活周刊)”——何不徑作“《生活周刊》”?
譯者還妄自變動原文段落的分合。第75頁“Inhis life-time”以后在原文是自成一段的,第178頁“Far be”以后則不應分段。第343頁“Hewentbackto”云云也不該另起行。不一一。譯文也有混作一團的時候,如第47頁“馮博士外表質樸”(按原作直呼“馮”)那一段。
江楓的譯文比南星好多了,但不可能不訛?!癉r.Lim Boon Keng(林文慶)”給譯成《林文慶醫(yī)生》,其實該譯為《林文慶博士》,里面的“Dr.Lim”都該是“林博士”,接著的《為林文慶醫(yī)生一辯》亦然(4頁的“林文慶醫(yī)生”亦誤)。只要看頭一句:“BY profession,Dr.Lim Boon Keng is a doctor”,譯本作:“林文慶醫(yī)生,論職業(yè),是一名醫(yī)師”,豈不成了廢話或文字游戲了?林文慶曾獲得香港大學榮譽醫(yī)學博士,魯迅曾在他手下做過事,在《海上通信》里就稱“林文慶博士”。第45頁把“Heis the historian ofChinese philosophy”譯為“馮友蘭是中國的哲學歷史學家”,別扭,好像不如“他是中國哲學史專家”好。
譯者躊躇滿志地說:“為了彌補原作者議人論事之或有偏頗,也是為了便于讀者較好地理解七十多年前的人與事,為了使得這些宇數(shù)不多典故不少、特別是充滿了洋典故的文章變得好讀一些,我們還盡可能附加注釋以為背景資料?!蹦睦锬?,溫源寧又不是在作“新古典主義”的詩歌,報章上的人物小品也不宜“充滿洋典故”啊。而照文后的注釋看,譯者似乎把文中提到的人名當成“典故”了。引征人物和言辭不都是用典。真正偶有的“洋典故”,如葉公超小傳里的“the Whistlerian‘ha!ha!”,譯者偏又畏避過去了。
他們私下預設的“讀者”,也許都是中學生,只要看《馮玉祥先生》里大面積地抄錄張作霖、吳佩孚、段祺瑞的簡歷。假如說為了擴張書的面積體積而逢人就注,那就冤枉了譯者?!恶T玉祥先生》中的慈禧太后、蔣介石就沒注,想來緣于婦孺皆知他們罷,而閻錫山的不著一字當系掛漏?!秳㈣F云先生》居然把大名鼎鼎的U Hung-chung(李鴻章)音譯成亡是公“李鴻椿”,實在說不過去。偶有重復注釋的,如戴季陶(第34頁和188頁)。蘭姆的詳注不位于“中國的蘭姆梁遇春”篇,倒落人周作人小傳后。
注釋大多是照搬工具書,往往和正文不大貼邊,繁而無當。就拿頭一個注來說:“他為《東方雜志》寫過一篇自傳性文章,就選擇了這樣一個題目:‘畏懼失敗總是可恥!”(按總宇原作才字,譯者誤識誤抄),其實這用不著注,要注就該注明陳文在《東方雜志》哪年哪期(《畏懼失敗才是可恥》見1934年4月號),大意如何,而譯者光知抄出《東方雜志》的簡介。又如第45頁"iE如沃波爾所說的那種與刻苦努力共生的枯燥”,譯者并沒有拈出“沃波爾所說”的出處,而注中“他時至今日仍然被人們銘記”云云想是翻譯或復制來的——今天什么人不僅記得而且“銘記”沃波爾啊?
第39頁:“目前,國外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狂熱運動[6],丁博士已經(jīng)成了這種新型狂熱主張的傳教士”,可注釋里并沒有那個“狂熱運動”的注,想來是注不出了,偏又忘刪掉早先設置的注釋序號。據(jù)胡適《丁文江的傳記》,“狂熱運動”指“蘇俄的共產(chǎn)”,丁文江把“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當“宗教信仰”,“極熱忱的希望蘇俄成功”。
溫源寧說“在蘭姆作品中一再讀到伯頓”,譯者查辭書于第149頁做出這樣的注釋:“學者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和探險家查理·伯頓爵士(Sir Richard Burton)全都有著作傳世,不知所指是誰?!边@有什么不好“知”的?翻翻蘭姆的書不就得了?再說,死于1834年的蘭姆會稱引生于1821年的查理·伯頓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譯者不慚言“不知”,想必靠這句圣訓來撐腰壯膽。順便說一句,Robert Burton,Anatomy of Melancholy(憂郁分析)那部大書,錢默存也相當愛看,連《圍城》里都稱道。
《孫大雨先生》(按原文無“先生”):“就儀表而論,大雨算不上一顆明星。人們不會認為他是另一個溫飛卿,卻會認為他是另一個賀鑄”(0f personal beauty, Da-yu is no star.One does not think of him as another Wen Fei-ching(溫飛卿),but as another Ho Tsu(賀鑄)),225頁注釋了溫飛卿,半個字不提飛卿因貌陋而諢號“溫鐘馗”這碼子事兒(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十)。萬一譯者曉得“溫鐘馗”、“賀鬼頭”,“is no”也許就不翻作“算不上”而譯成“絕不是”了?!叭藗儭痹圃铺娂m了,也誤解語法——“大家覺得大雨并非溫飛卿的翻版,而是賀方回的再世”,豈不信達雅!
第331頁的“奧斯伯特,伯德特所著《比爾茲里時期》”,譯者光注釋“比爾茲里”,不注“奧斯伯特·伯德特”(1885-1935,英國文藝評論家),也不注“《比爾茲里時期》”(副題是An Essay In Perspective,1925年出版)。避實逃難,趨易就虛,有如此者!
有的人物生卒年確實不好查,而像盛成(1899~1996)、王文顯(1886~1955)、吳經(jīng)熊(1899~1986)這樣的大名人,一索即得。正如法國大哲學家Guyau(居友, 1854-1888),不該出咱們讀書人常識之外,不勞“待考”(第130頁)的。
??卞e誤也不老少。
標題錯誤。“Fung Yu-lan”原作“FungYu-Iang”;(馮友蘭)?!包S盧隱”也該作“黃廬隱”?!癕r.John Wong-Quineey”的連字符在《王文顯先生》里遺失。目錄頁的“Lin yu-tang”則衍馀了連字符——“Lin Yutang”。
斜體宇錯誤。第113頁“he is that”的“that”原文作斜體,第337頁的“Et D'artgnan”亦然。此類多不勝舉。當然,也會無端做斜體字的,如第228頁的“Chinese Calligraphy”、第381頁的“charge d'affaires”。
標點錯誤。第13頁“Wit”后的逗號是句號之訛。第53頁一開頭就落了個破折號。第301頁“詩人浙江海寧人曾留學歐美”,里面的點號不知跑哪兒去了。
文字錯誤。第30頁“Ghiheses-tyles”是“Chinese-styles”之誤。第109頁的“away”漫漶。第359頁“secondwind”原作“seondwind”。第19頁“1839”是“1894”的錯誤。陳嘉庚也會兩次化身成“陳家庚”(第5、161頁)。第159頁“道”是“山道”之誤。第203頁的“桀驁不馴的驁字給改造錯了。第227頁“孫過庭論述中國書法的著作《孫過庭書譜》”,后一個“孫過庭”顯然贅衍,第283頁把胡先骕名字弄壞,想該由電腦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