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穎波
我不是山西人,自然也用不著假惺惺地顯示出崇拜的心情來。事實上不單我沒有這種認祖歸宗的感情,就連我認識的好幾位山西的朋友也不能自然而然地和老祖宗聯(lián)系起來。中國最大的民辦教育企業(yè)——南洋教育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任靖璽先生是正宗的山西人,他的上一代人當中就有在閻錫山政府里當高官的。這個地地道道的“新晉商”也不認為繼承了祖先留下來的經驗,他說他身上的優(yōu)點其實全都來自于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儒家的哲學,做生意不光是為了賺錢,還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很有社會責任感。
晉商的歷史和傳統(tǒng)一直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平日里和一些朋友在一起也經常談起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回,談話的恰巧有一個安徽人、一個云南人和一個山西人,大家談起各自祖先的經商歷程,都有很輝煌的歷史。比如徽商進京的趣事,比如云南馬幫的鈴響,當然也會談到晉商長達500年富甲海外。但是不知怎么的就讓我們當中的一位東北朋友不高興了,大聲喝斥說這是狹隘的地方觀念,是小農意識的大暴露。他拿出一篇關于第七屆世界華商大會的報道,揀了一段念給大家聽:他們(指海外華商群體)經歷了風風雨雨,傳承了許多可貴的精神。他們通過艱苦奮斗、不懈努力,成就了事業(yè),使中華民族“吃苦耐勞”的精神展現(xiàn)于世,他們遵守所在國法律,尊重當地民風民俗,與當地民眾友好相待,和睦相處,以“入鄉(xiāng)隨俗,合群隨眾”的態(tài)度,被當地政府和人民認可,形成了“客旅重洋,互助為先;運適異邦,館舍為重”的文化理念。他們牢記“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的古訓,使團結互助的美德得到發(fā)揚光大。他們將親緣、地緣、神緣、業(yè)緣、物緣結合在一起,以儒家文化為核心文化,以天下大同、四海為家思想為立業(yè)之本。
那次談話以后,我有很長時間都認為,無論是哪個地方的人,要從自己的地方歷史文化當中,從地方傳統(tǒng)中刨食,都很有些小家子氣的味道。
改變的發(fā)生是因為我們另外一個方面得到了教訓。這是從一些關于地方傳統(tǒng)被破壞的案例中得來的。先說河南,黃河中原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發(fā)源地,民風一向純樸、厚道,但現(xiàn)在卻成了愚昧落后、造假成風的代名詞,受到人們嘲笑。再說山東,山東人向來也以豪爽耿直自居,崇文尚武,鄙視陰謀,但現(xiàn)在你要在山東做生意卻是非得加倍小心的。什么“酒喝下去什么都有,不喝就是瞧不起人”,千萬不能信,他那醉熏熏的樣子其實差不多都是裝出來的。
東北人也一樣,糟蹋祖先留下的美名更是毫不憐惜,說俺們東北人都是活雷鋒,說俺們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講義氣,夠朋友,當他要真想騙你的時候,其實是比誰都狠都惡。這類的話題大家碰在一起是經常聊的,總是不禁唏噓。
于是我就想到一件事,設若中國沒有發(fā)展出唐宋元明清這些朝代,比如停留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或者五代十國,或者三國鼎立,就當我是沒事瞎想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如今的各個省區(qū)之間的差別到底會有多大呢?我想大家都是華夏子孫,性格中好的一面,比如勤勞勇敢的一面自然可能都不會有什么大差別,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會分出一些短長來。比如南方人的精明或者山西人的勤儉或者是滇南人的忍耐可能都會更加突出一些。
現(xiàn)在我們是一個強大的統(tǒng)一的國家,在同一個國家里,各個地方文化融合與經驗交流自然要容易得多,我想這也就是前面我那位朋友為什么非要強調整體地看待我們精神層面,要去除狹隘的地方主義的原因。
但是地方主義可能也因此顯然更加重要。
原因我想也很簡單,因為我們這些具體的人都是生活在一個具體的地方上的。家庭是最小單位,然后就是你所在的村莊和街道,你對這個小環(huán)境的感受自然要比宏觀面的環(huán)境強烈得多,如果你的村子遭了冰雹你自然也認為比起黑龍江發(fā)洪水更讓人著急。你對太原這個城市的過街天橋修的位置好不好的關心程度自然要大過北京馬路上小轎車都站著不動的問題。為什么安徽人喜歡說徽商,云南人喜歡說滇商,山西人喜歡說晉商,其實還不都是希望自己的生活水平能夠比得過其他的地方?他不光要生活得好,要比過去好,還要比其他人好。這種要求是自然而然的,是正常的樸素的心理,算不得狹隘。
這樣想來,現(xiàn)在的山西人感覺自己今不如昔,感覺到自己在全國省、區(qū)、市當中的位置靠后,地位不高,出門抬不起頭,心中郁悶,就理所當然了。雖然說越是提起晉商500年輝煌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心中就越痛苦,那也是抵抗不了心底下那份欲望的。
在這樣一種社會心理的驅使之下,人們自然要想到從祖宗的蔭德中尋求些庇護。不僅要從精神上尋找支撐,而且還想從經驗中得到些幫助。這不是嬌情,而是一種必須,傳統(tǒng)就是要靠這樣一個過程來銜接。于是,《新晉商》雜志就會提出“你對晉商精神如何看”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也就有了現(xiàn)實的意義。
那么,這其中的重點在哪里呢?已經有很多人幫助我們做了大量的恢復記憶的工作,20集的人文紀錄片已經有了,諸多以這些為題材的課題研究和故事演繹已經浩如煙海。不管是經驗的還是精神的總結,也都以各種詳盡的或者是概括的方式做出了。現(xiàn)在的人,現(xiàn)在的新晉商在聰明程度上,在眼界開闊程度上,在應付變化無常的現(xiàn)代市場經濟方面的才能絕對比得上他們的祖先。問題是,大家還希望他們能夠重新在這片土地上聚集起來,重新形成一個獨絕地位的局面。
這種希望不單山西如此,其它省市也一樣。
那么如何才能形成這樣一個局面呢?在我看來,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環(huán)境,是小環(huán)境。
我一向相信商業(yè)的發(fā)展本身其實完全是一種自發(fā)的東西,北京有很多大腕級的經濟學家現(xiàn)在都在說這樣一種觀點,即商業(yè)的力量在于普通民眾之中,若是有什么人以為普通民眾的智力不夠,素質不高,不懂經濟理論,不能預判經濟發(fā)展的形勢,那是一定要挨耳光的。幾乎所有的經濟學家都承認,他們的嗅覺遠遠比不上農貿市場上的小商販。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人為地去加以引導呢?中國最近這25年來的改革開放也證明,在經濟發(fā)展方面,哪個地方的政府管得少,干預得少,留給自由經濟的空間大,哪個地方的人民就富裕,有一些地方是靠國家的政策幫助發(fā)展起來,這樣的地方即使現(xiàn)在領先了,也總是免不了要為下一步著急,那是因為他缺少自由經濟發(fā)展的根基。還有很多地方,政策給了也沒有發(fā)展起來,原因就是在他那個地方,內部也沒有充分放開,處處都有行政之手在干預,結果國家給的政策也管不了用。
有一個純個人的看法想要提給山西的朋友,當我們從自己的歷史中發(fā)現(xiàn)和總結出一些前一代的精神實質的時候,比如把它概括為勤儉、進取、合作、信用等等,一定要清楚地知道,這些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并非是山西人特有的血統(tǒng),它們都是在晉商500年輝煌歷史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并非是因為有了這些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晉商才能傲視群雄500年,而是因為有了這500年自然奮斗的歷史才形成了這些優(yōu)良的傳統(tǒng)。
不用拘泥于晉商形成時的歷史條件和風云際會,也無需崇拜先祖?zhèn)兯哂械娜寮覛赓|,更不用討伐他們曾經有過的獻媚于官家、聯(lián)手坑害百姓的史實,我們只要看到,這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條就是自由經濟的種子最終得以保存了500年。無論環(huán)境如何險惡,自然條件有多差,在那500年當中,要生存、要富裕的人總之是得到了他們發(fā)揮的空間,沒有這個一切全不存在。而有了這個,什么勇敢進取、公平守信,什么群體合作,當年那一切的令人羨慕的東西都會自然而然地再一次生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