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帥”張勛在中國近代史上大名鼎鼎,他一手策劃了共和時代的“復(fù)辟”丑劇。但他也是一個性情中人,也曾有過“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豪舉。鮮為人知的,他還是一個鐵桿戲迷。
他雖是粗人,但精通音律和戲曲,特好皮黃,一有空閑,便自拉自唱,自娛自樂。因自詡是張飛的后代,特好《三國演義》的戲文,還經(jīng)常粉墨登場,唱幾出《三讓徐州》、《長坂坡》、《空城計》。當年譚鑫培先生在北京唱戲,他經(jīng)常騎馬到京城聽戲,聽完了披星戴月趕回保定。譚鑫培藝名“小叫天”,張勛自命為“小叫天第二”,可見“追星”之狂熱。
復(fù)辟失敗后,張勛下野,跑到天津當起了寓公。開始潛心研究京劇,從唱腔到行當無一不精。廣交梨園朋友,京劇名角名票與他時常往來。張勛辦堂會戲份很高,而且名伶?zhèn)冇X得能被懂戲的“張大帥”邀請,本身就是一種榮耀,因此非常樂意捧場,唱得非常賣力,比在戲園子里唱得出彩多了。因此,當時京津地區(qū)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寧聽張家墻外戲,不去戲園看生上戲?!?/p>
民國十一年(1922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五,是張勛69歲生日。楊小樓、梅蘭芳、余叔巖、龔云甫、孟小茹、錢金福、王惠芳、朱桂芳、王鳳卿和80多歲的京劇界老前輩孫菊仙,這些在中國京昆界赫赫有名的大腕明星齊集張家花園,唱三天堂會,可謂梨園行的一場空前盛會。張勛是戲劇內(nèi)行,這些角兒不敢糊弄,各自拿出看家本領(lǐng),爭奇斗妍,希望能落個滿堂彩。
孫菊仙綽號“老鄉(xiāng)親”,早年與譚鑫培、汪桂芬并稱“三杰”,是在清宮里為老佛爺唱戲的“內(nèi)廷供奉”。后來加入名氣極大的四喜班,與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同臺唱戲,是頭牌老生。不過他唱戲有個特點,來了感覺,唱得石破天驚,氣勢雄偉;情緒沒了,吊兒郎當,不賣力氣。張勛知道他的毛病,有意不安排他的戲。
頭天第一出是朱桂芳的《蟠桃會》,來了個碰頭彩;第二出是孟小茹的絕活《打棍出箱》;下面是程繼先的《連升殿》,錢金福的昆曲《出山》,臺下觀眾叫好如潮。
孫菊仙戴了副老式的墨晶眼鏡,袍子外罩了一件坎肩,抓耳撓腮,急得亂轉(zhuǎn)。張勛是專門捧王惠芳的。王惠芳的《穆柯寨》出場之前,只見張勛從椅子上“噌”一下跳上臺,差點跌倒,幸虧被兩個人及時扶住。他去了后臺,親自給王惠芳雙份“戲份”,又鼓勵一番,這才從臺上跳下來,回到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上。
孫菊仙實在忍不住了,走到張勛的面前說:“大帥,您的好日子,我要唱一出?!?/p>
張勛說:“您是有名的‘孫一捋兒’,在臺上光‘泡湯’?,F(xiàn)在大家都聽劉鴻聲、余叔巖的,你的玩意兒過時了?!?/p>
孫菊仙提高了嗓子:“大帥,您就讓我唱一出,看看老孫還行不行?!?/p>
張勛光笑不搭腔。這時,鼓響起了,過門一拉,王惠芳出場了。孫菊仙無法,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天的大軸非常精彩,是《回荊州》。梅蘭芳飾孫尚香,楊小樓飾趙云,龔云甫飾吳國太,王鳳卿飾劉備。跑車一場,三人編辮子,走得既有節(jié)奏又步伐整齊。楊小樓斜身姿勢最為精彩,博得滿堂喝彩。
第二天,劉鴻聲的《斬黃袍》、《探陰山》更是精彩紛呈。劉鴻聲前一出唱老生,后一出唱花臉。飾演包公,唱得高亢嘹亮,噴口有力。當時堂會最高的戲份是三百塊,《斬黃袍》拿了三百塊。到了《探陰山》,張勛一出手就是四百塊,給了花臉行當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在場的老生都坐不住了,孫菊仙又去纏張勛,要求上臺,又被拒絕。孫菊仙真急眼了,嚷道:“大帥,您真以為廉頗老了嗎?明天是最后一天,您一定讓我露露臉,看老孫比他們?nèi)绾?”
張勛自有打算,是有意晾著“老鄉(xiāng)親”。他慢慢問道:“你打算唱哪出啊?”
“《魚腸劍》?!?/p>
“這樣吧,明天晚上10點,你唱《魚腸劍》。下面還有楊小樓的《落馬湖》。大軸是梅蘭芳、余叔巖的《梅龍鎮(zhèn)》。”
孫菊仙就這么盼啊等啊熬啊,等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早早鉤好臉,扮上伍子胥,就像一匹準備出征的戰(zhàn)馬,只等到?jīng)_鋒號吹響,就奮不顧身沖上去。終于,孫菊仙扮的伍子胥出場了,高方巾,寶藍褶子,右手持鞭,神采煥發(fā)地來了個亮相。然后左手大幅度斗袖,表現(xiàn)出伍子胥的英雄氣概,與以往那個在臺上一向“泡湯”的“老鄉(xiāng)親”果然有天壤之別,會場掌聲雷動。下面的散板,孫菊仙使出渾身解數(shù),鏗鏘有力,吐字凝練,蒼涼感喟,用丹田氣唱,氣口險中見長,忽放忽收,細處如游絲,最后一放,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他被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所包圍,氣氛達到了高潮。
孫菊仙一下臺,來不及卸裝,就跑來見張勛:“大帥,您憑良心說,老孫的戲如何?”
張勛說:“老孫今天學(xué)程長庚,真賣力氣了?!?/p>
名伶與戲迷都不約而同伸出了大拇指:“今天真正看了一場叫座的好戲,以后恐怕再沒機會聽到了。”
張勛得意地說:“這是梨園行的一次群英會,但今天才算是看了一出真正的好戲,你們要謝謝我。我用的激將法,憋了老孫兩天,他才肯這樣賣力。可以稱得上黃鐘大呂吧?梅蘭芳、余叔巖你們還有機會。這才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p>
孫菊仙一拱手,說:“多謝大帥夸獎,明年70大壽一定還來捧場?!?/p>
張勛說:“到時誰也不請,一定請你‘老鄉(xiāng)親’?!彼粨]手,副官端來一個大黑漆托盤過來了,上面用紅綢蓋著戲份。孫菊仙揭開一看,滿當當、白花花的銀元。周圍發(fā)出一陣陣驚奇之聲。
張勛笑著說:“這是我給你的戲份——一共是六百塊,怎么樣啊?”
孫菊仙的眼淚當場就流了出來,聲音顫抖地說:“懂戲者,張大帥也!知音者,張大帥也!”
第二年從正月初一起,孫菊仙就掰著指頭,盼著農(nóng)歷十月二十五的到來。豈料農(nóng)歷八月初二,張勛撒手人寰。孫菊仙聽說,哭倒在地,說:“黃鐘大呂,恐自絕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