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風流絕代癡，不癡哪得情如斯。

這是著名文學家夏衍于２０世紀30年代對正在和于立群談戀愛的郭沫若意味深長地吟出的兩句詩。

所謂“風流”，是指他功績卓著、文采爛漫、不拘禮法。郭沫若是世界文化名人，我國文壇巨星，也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風流人物，風流才子。

郭沫若集詩人、學者、戰(zhàn)士三頂桂冠于一身，真可謂是世間的文癡、學癡、情癡。其癡于文，有《女神》、《屈原》之作；其癡于學，有金文、甲骨之考；其癡于情，則有家國生死之戀。

古往今來，事業(yè)有成、受人尊重的大師名家們，他們的一生，大都有著絢麗多彩的感情生活。作為影響現(xiàn)代文化史甚巨的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人郭沫若，他的一生也正是這樣，他的愛情與婚姻富有浪漫的情致。他為于立群及其胞姐于立忱而寫的詩作，就是他的風流文采和他對家國的生死之戀的一個生動的反映。

“格調(diào)真高”斷“風箏”

于立忱，生于1912年，死于1937年5月。她聰明好學，有才有貌，畢業(yè)于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她從小就愛讀郭沫若的著作，特別是對《女神》更為欣賞。她讀他的書，景仰他學識淵博，曾親往請教詩文。郭沫若參加北伐，佩中將軍銜，很受世人尊敬。后來蔣介石背叛革命，鎮(zhèn)壓群眾，郭沫若義憤填膺，勇敢地寫了《請看今日之蔣介石》的討蔣檄文，更受世人矚目。因此，于立忱更加欽佩郭沫若，不但崇拜，還把他視為心中的“白馬王子”。郭沫若知道于立忱愛自己，而且一度與之過從甚密，但考慮到自己已有眷屬，最終還是把這份情愫深埋于心底。于立忱曾因參加政治活動入獄，獲釋后為《大公報》社長張季鸞所聘在該報工作。當時《大公報》有人追求于立忱，但于立忱獨身不嫁。她不嫁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她癡情于郭沫若。

1934年于立忱得了肺病，靠著《大公報》的津貼到日本治了兩年，住在東京郊區(qū)，與當時正在日本流亡的郭沫若住地相距不遠。她以異國同鄉(xiāng)關(guān)系常去訪問郭沫若，郭沫若當然熱情接待，兩人情意篤厚。于立忱性格外向，敏感多情，令郭沫若頗為欣賞。郭沫若在日本時給她寫了不少情詩，傾訴衷腸。在郭沫若眼里，于立忱猶如一樹“大山樸”(白玉蘭)般迷人，他“喜歡它那葉像枇杷而更滑澤，花像白蓮而更芬芳”。一個是多情才子，一個是似花女郎，兩人很快就在異國掀起了一陣風風雨雨。

1936年12月16日晚上，郭沫若邀約到東京短期停留的好友郁達夫一同去探望病中的于立忱。于立忱十分高興，本來十分纖弱的病體就像忽然注進了新的血液，蒼白的面孔上涌現(xiàn)出了興奮的紅潮，話也特別多。為感謝郭沫若和郁達夫深夜遠道來訪，她把自己新作的一首七絕《詠風箏》寫在一張斗方上給他們看：

碧落何來五色禽，

長空萬里任浮沉。

只因半縷輕絲系，

辜負乘風一片心。

熟諳舊體詩的郁達夫笑著稱贊道：“好好!”

這首詩確實寫得不錯，這首詩當然是于女士自家身世、自家心地的寫照，透露好些微妙而高雅的情愫——“半縷輕絲”。郭沫若有點感觸，那“半縷輕絲”似乎蘊藏著近年來他們維系的情思——“輕絲”。這，郁達夫當然不會明了其中的隱密的。郭沫若受這“輕絲”的牽引，也就筆走蛇龍，當場和了一首：

橫空欲縱又遭擒，

掛角高瓴月影沉。

安得娥宮里去，

碧海青天話素心。

郭沫若這首詩，表示了隱藏于心中的苦戀。這首詩與于立忱的詩相對，絲絲入扣，弦外之音，盲者亦明?！扒荨薄ⅰ扒堋闭?，情也。他與她，心心相映，那縷綿綿深情，雖難直言，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于立忱反復讀后，連連夸獎：“格調(diào)真高，格調(diào)真高?！?/p>

郁達夫問道：“詩題叫什么呢?”郭沫若略為思索一下，意味深長地說：“立忱的七絕題為《詠風箏》，我這首和詩就叫《斷線風箏》吧!”

郁達夫有點迷信，覺得“斷線”二字有欠吉利，而于立忱卻喜歡這兩個字。她預感到，她和郭沫若到頭來只能如斷線的風箏一樣，各自浮沉在萬里碧落之間了，那“半縷輕絲”不可能維系住他們的關(guān)系。

隨著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步步加緊，中國在東京的留日愛國學生和進步人士當然不能坐視，于立忱也參加了一些愛國活動。她肺病雖漸痊愈，但還沒有斷根。不料卻受到了《大公報》負責人張季鸞的警告。張季鸞勒令于立忱馬上回國，否則報社就要停止津貼。家道已中落的于立忱被迫無奈，只好于1937年3月返回上海。于是，一個受制于人的女子，一軀尚未痊愈的病體，一顆受傷的心靈，又添了精神憂郁癥。不久，她聽到謠傳郭沫若在日本當了“漢奸”，五內(nèi)俱焚，疑慮不定。她反復考慮：郭沫若人格偉大，秉性剛直，不會當漢奸。但又想到郭沫若逃亡到日本，一直受憲兵和警察的監(jiān)視，現(xiàn)在中日開戰(zhàn)，如果日本政府要強迫郭沫若做賣國的事，又將如何呢?順從，則落萬載罵名；不從，則只有一死。她反復斟酌，認為兇多吉少，弄得這個愛國多情的女子柔腸寸斷，憂郁加重。加上她痛感“如此家國，如此社會，如此自身，無能為力矣!”竟于當年5月間自縊身亡。當時有人說，于立忱是為郭沫若殉情的。郭沫若在日本得悉后極其悲痛，立即寫了一篇文情并茂的憑吊文《斷線風箏》，發(fā)表在《婦女生活》月刊，以寄自己的哀思。

“七七”蘆溝橋事變，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對中國的全面侵略，面對著祖國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僑居日本的郭沫若認為這是“又當投筆請纓時”了，決定“別婦拋雛”，潛回祖國，投身抗戰(zhàn)洪流。他于7月25日從日本乘船，29日回到闊別十年的上海?；氐缴虾：蟮谒奶?，就同林林等人到中國公墓于立忱的墓前致哀。9月中旬他又寫了《一座荒墳》，抒發(fā)自己的情感。11月底，在他離滬赴香港之前又作七律《上海淪陷后吊于立忱墓》，再一次抒發(fā)他對于立忱的深沉的情感：

憤悱難任甘一死，

黃泉碧落竟何之?

高懷自使鸞皇渺，

遠視終教燕欺。

尊酒敢逾金石誓，

文章今有去來辭。

盱衡自古哀兵勝，

漫道蒼茫鼓角悲。

“陜北陜北我心愛”

郭沫若回到上海不久，由林林、姚潛修等介紹與于立忱之妹于立群相識，當時于立群在法租界一所難民收容所工作。郭沫若在《洪被曲》中寫道：“7月我也回到上海，經(jīng)林林諸位的介紹，我認識了立群，頓時感到驚異。僅僅20來歲，在戲劇電影界已經(jīng)能夠自立的人，對一般時髦的氣息，卻絲毫也沒感染著。兩條小辮子，一身藍布衫，一個被陽光曬得半黑的面孔，差不多就和鄉(xiāng)下姑娘那樣?！?/p>

后來，上海即將淪陷，中日戰(zhàn)爭越演越烈。郭沫若的老友杜國庠見他孤身一人，情感無靠，便勸他：中日戰(zhàn)爭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在日本的眷屬不知何日才得團圓，不如再安一個家園。杜國庠還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效晉公子重耳的故事為好(戰(zhàn)國時候，晉公子重耳逃亡國外，齊桓公選擇了本族一個賢淑的女子嫁與重耳，為他分憂解愁)。后來又特地把于立群介紹給他。郭沫若從于立群的臉上仿佛又看到了于立忱的面影，好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回到了他的身邊，他的手中仍握有那半縷的“輕絲”。

從此以后，郭沫若和于立群就經(jīng)常見面了。郭沫若是功成名就的文學家和社會活動家，年長于立群24歲，又加之是胞姐的摯友，所以于立群對他十分敬重與愛戴；而郭沫若也把保護于立群的責任義不容辭地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在郭沫若眼中，于立群內(nèi)向文靜，于沉毅中透出非凡的才氣；她年輕，卻懂得許多古典詩文，這使他佩服不已。

“八一三”日軍進攻上海，淞滬抗戰(zhàn)開始。上海文化界積極投入了抗日救亡的宣傳活動。由郭沫若任社長，夏衍、阿英、于伶任編輯的《救亡日報》于8月24日出版。郭沫若經(jīng)常在該報上發(fā)表詩文鼓動民眾抗日。郭沫若還多次和于立群一起上前線慰問抗敵將士。

于立群是一位追求進步、向往光明的青年女性，延安是她心目中的革命圣地。戰(zhàn)爭年月，兵荒馬亂，北上的路途充滿了艱難險阻。郭沫若勸她取海道經(jīng)香港繞武漢，由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安排，設(shè)法到陜北讀書。于立群認為這樣安排固然好，只是她與郭沫若不知何時再見。郭沫若笑而不答。

于立群聽從了郭沫若的勸告，同林林、姚潛修、郁風等于11月26日離開上海去香港，郭沫若于第二天也秘密離開上海赴香港。這個行程郭沫若在于立群走前是已經(jīng)定了的，但為了保密起見，他沒有告訴于立群。與于立群在香港相見，郭沫若是心中有數(shù)的。當于立群在香港見到郭沫若時，真有些出乎意外。郭沫若住在六國飯店，于立群幾個人原來住在海陸通旅館，和郭沫若商量以后，他們馬上也都搬到六國飯店里來了。在此期間，他倆的感情逐步加深。

郭沫若原打算去南洋募捐，連護照都辦好了，后來考慮到最好在廣州建立一個“根據(jù)地”，恢復出版《救亡日報》，于是改變了計劃，在香港只住了六天，便與于立群等人乘船到達廣州。以郭沫若為社長、夏衍為總編輯的《救亡日報》于1938年元旦在廣州正式復刊。元旦這一天，陳誠來電邀郭沫若到武漢相商要事，郭沫若決定去武漢一趟。于立群本來就打算去武漢再轉(zhuǎn)陜北的，為了結(jié)伴同行，她與其他朋友分開，搬進了新亞酒樓與郭沫若同居。

于立群和她的姐姐生長于北平官宦人家，她從小受家庭的熏陶，喜愛書法，認真學過《顏家廟碑》，能懸肘寫一手正宗大顏體字。郭沫若擅長書法，于立群利用在新亞酒樓休息幾天的機會，向郭沫若學習書法藝術(shù)。他們一筆一畫緊相連，一舉一動傳真情，他們跨過年齡和經(jīng)歷的差距，兩個人的情感像墨汁一樣濃得化不開了。盡管郭沫若已結(jié)過兩次婚，但他的心卻變得像一張潔白的宣紙，可以描繪出更新更美的圖畫。

1月6日晚上，郭沫若與于立群乘火車北上武漢。當他們到達武漢時，中共領(lǐng)導人周恩來、葉劍英、彭德懷等人親自到車站迎接。到達武漢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要委任他擔任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主持抗戰(zhàn)時的宣傳工作，但郭沫若認為自己擔任此職無異于給國民黨政府裝點門面，又加上國民黨方面安插了特務(wù)組織復興社的幾個頭目擔任政治部一、二廳廳長和三廳副廳長的要職，郭沫若不屑于與這些人共事，因而不愿屈就，決定只身前往長沙。臨走時他對于立群說：“我要到長沙去，說不定不再回來了。你去陜北，我們雖遠隔了，但是，是后會有期的。鄧穎超很關(guān)心你，你的一切行動依照穎超的指示吧。”然后，他寫了一首詩——《陜北謠》送給于立群，作為對愛人的臨別贈言：

陜北陜北天氣寒，

羨君此去如登山，

登山不至覺衣單。

陜北陜北多風沙，

風沙撲面君莫怕，

怕時難救我中華。

陜北陜北朋友多，

請君代問近如何?

華南也想扭秧歌。

陜北陜北我心愛，

君請先去我后來，

要活總要在一塊。

陜北陜北太陽紅，

拯救祖國出牢籠，

新天鎮(zhèn)日漾東風。

這首陜北民謠體的情詩，寫得直白而樸素，表露了他與于立群生死相愛的真摯感情，同時也反映出革命圣地延安在郭沫若心目中崇高的位置和由衷向往之情。

短暫“分袂也依依”

留在武漢的于立群在朋友的勸說下，放棄了去延安的打算。一個月之后即1938年2月26日，她也乘車到長沙，并給郭沫若帶來了許多信，其中有一封是周恩來寫的。朋友們都希望郭沫若回武漢就任第三廳廳長。于立群此次到長沙，是奉了使命來的，她告訴郭沫若說：“陳誠對周公有了明白的表示，要你立刻回去，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還有，副廳長的人選也不成問題……”

在同志們的勸說下，郭沫若終于同意出任三廳廳長，于是，他和于立群一起回到武漢。由于日軍從長江南北兩路圍攻武漢，時局日益吃緊，政治部各廳的絕大部分人員疏散到長沙和衡陽。于立群于10月21日由水路去長沙。10月24日晚，郭沫若和周恩來等也離開武漢去長沙，與于立群和三廳的疏散人員會合。11月10日岳州淪陷，長沙危在旦夕。于立群隨先遣隊先赴桂林，郭沫若暫留長沙。公而忘私的郭沫若忙得連給于立群送別的時間也沒有。當時，國民黨當局竟把長沙當作“焦土抗戰(zhàn)”的試驗場，一場大火把長沙幾乎燒成了灰燼，而日軍并未進城，只是苦了長沙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郭沫若目睹了這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火，并奉命“辦理善后”事宜，然后再南下衡陽，參加了最后一天由蔣介石親自主持的“南岳會議”。

既遭戰(zhàn)亂之害，又受流離之苦，郭沫若加倍思念著于立群。與于立群共同生活的情景，一再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使他常常激動不已。在南岳躲避空襲時，郭沫若十分掛念已有身孕的于立群的安危：不知道此時她在桂林是不是安然無恙?他因此賦詩10首，寄懷于立群：

一

荔枝灣上來，幸得一雙鯉。

剖魚得素書，但悲魚已死。

二

花朵插君胸，花粉染君衣。

花朵雖凋謝，花粉永不離。

三

托魄幽崖隈，芳心逐歲開。

聞風誰共說，相伴有蒼苔。

四

鳳眼明貞肅，深衣色尚藍。

人前恒默默，含意若深潭。

五

前線歸來早，清晨入我齋。

劈頭相告慰，未得成炮灰。

六

學書腕力強，楷法甚堂堂。

徹底臨《家廟》，崇朝勝過郎。

七

善舞稱名手，年余始得知。

殷勤還教我，初步學嬰兒。

八

妙曲何宛轉(zhuǎn)，如絲出指尖。

當年辛苦甚，常枕翼琴眠。

九

憐我襲衣盡，深宵密密縫。

自言初未學，精巧勝良工。

十

情知是短別，分袂亦依依。

耳畔頻低語：歸來莫太遲。

這十首詩，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于立群的女性形象和性格特征：少言寡語，含意深沉；任勞任怨，平實樸素；聰明賢惠，深夜縫衣；能歌善舞，精研書法。

“我欲擁抱奈人多”

同年12月3日，郭沫若也到達桂林，27日他與于立群飛往重慶。由于抗戰(zhàn)軍興，公務(wù)繁忙，郭沫若和于立群雖然已經(jīng)同居，但并沒有正式舉行過結(jié)婚儀式。來到重慶以后，生活上稍為安頓，三廳工作也初步走上正軌，才于這一年的春末夏初舉行婚禮。這次完婚之后，郭沫若和于立群就正式結(jié)為了夫妻。在郭沫若的婚姻史上于立群雖序列第三，但此后她一直陪伴著郭沫若直到終生。

1945年6月9日，郭沫若應(yīng)邀赴莫斯科參加蘇聯(lián)科學院成立220周年的紀念會。為了郭沫若的此行，于立群在照顧幾個孩子的同時，整整用了十天為丈夫整理行裝及奔走其他事務(wù)。于立群聽說俄國人愛酗酒，有一種名叫“伏特加”的烈酒非常厲害，所以到機場送別的時候，她便叮囑郭沫若要少喝些酒。

在機下，郭沫若和送行的朋友一一握別，攝影師按動照相快門，不斷地攝影。最后輪到郭沫若和妻子于立群告別時，站在一旁的蘇聯(lián)漢學家費德林博士把兩手比成擁抱的姿式，笑著對郭沫若和于立群說：“假使在我們蘇聯(lián)，是要來這一套的?！贝蠹叶急欢盒α?。郭沫若和于立群也笑了，但他們畢竟是中國人，握了握手，沒有像外國夫妻離別時那樣采取“擁抱”的形式。

郭沫若乘坐的飛機，經(jīng)昆明轉(zhuǎn)道印度、伊朗，中間有許多耽擱。在由德黑蘭飛往巴庫途中，郭沫若因不懂俄語，一個人作啞巴旅行。這時他忽然想到1914年初乘火車前往日本東京時也作啞巴留日的情況。32年過去了，他又嘗到了語言不通因而不能說話的苦味。他望著機窗外的白云沉思：“留在日本的兒女，留在重慶的兒女，都在跟著我飛。前者的生死存亡至今未卜，跟著的說不定只是靈魂了?！彼寄钪粼谌毡竞椭貞c的兒女，心潮起伏，隨即吟成了一首詩：

生別常惻惻，惻惻至何時。

孤鴻翔天末，天末浮云低。

北山有網(wǎng)羅，雛稚不能飛。

南山無樂土，難得一枝棲。

哀鳴不相聞，冷雨濕毛衣。

在莫斯科繁忙的參觀訪問和各種會議的活動中，郭沫若過得很充實。6月30日，他接到于立群6月12日從重慶寄來的信，其中寫道：“你安心地去完成你那偉大的使命吧。家中一切都平安，只是寂寞得難受。因為您走的路太遠了，怎么能夠安定呢?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覺什么，事實上分開了真覺得自己是一只迷了路的小羊，既年青又無知。唯一的希望是你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并時常能得到你的消息……”

于立群此時已是三子一女的母親了，可她給丈夫的信還是寫得情意綿綿：分別才三天，便已感到“寂寞得難受”了，把自己比作是“一只迷了路的小羊”，時時都要由丈夫來保護、照顧。

在異國他鄉(xiāng)，親人的來信，郭沫若感到了最大的快樂；而這封信又寫得如此情意綿綿，所以郭沫若說這封信的內(nèi)容雖然簡單，但卻緊緊把他抓住了。他忙里偷閑，很快就給于立群寫了一封信。

8月7日，郭沫若在圖拉參觀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故居，晚上在圖拉車站等車回莫斯科時，想到了立群在重慶九龍機場送行的情景，又回味著立群信上的一些話，于是有點民謠式的情緒在腦海里回旋。第二天清晨，他假藉立群的口吻和情感波瀾，在火車上寫了一首別有情趣的詩：

送郎送到九龍坡，

郎將飛往莫斯科，

我欲擁抱奈人多。

適彼樂土愛得所，

縱不歸來亦較可，

可憐留下一個我。

握手告別說什么，

只道少飲莫蹉跎，

牙關(guān)緊咬舌頭鎖。

鐵門掩閉一剎那，

風起揚砂機如梭，

縱欲攀援可奈何?

天有云兮云有波，

山有樹兮樹有柯，

我如木雞回舊窩。

忽聞兒女語伊哦，

要我飛去尋爹爹，

頓教眼淚自滂沱。

這首模仿女性的情詩，寫出了立群對丈夫的愛戀之情，也描述了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我如木雞回舊窩”一句，真切地反映了立群那種怕寂寞、怕失落的心態(tài)。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次日郭沫若乘飛機離開蘇聯(lián)回國，他在蘇聯(lián)一共訪問了50天。

我身“乃是君所有”

1947年秋，人民解放軍已由戰(zhàn)略防御轉(zhuǎn)入戰(zhàn)略反攻。10月，人民解放軍發(fā)表宣言，號召打倒內(nèi)戰(zhàn)禍首蔣介石，迅速解放全國人民。郭沫若歡欣鼓舞，準備拼死大干一場。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濃重。為了挽救即將滅亡的命運，蔣介石一面拼死拼湊武裝進行軍事頑抗，一面對國統(tǒng)區(qū)人民實行更加殘暴的法西斯統(tǒng)治，大肆逮捕和暗害民主進步人士。當時正在上海的郭沫若呼吸著血腥的空氣，一切自由都被剝奪了。為了確保郭沫若的安全，中共組織安排他于11月14日從上海乘船去香港。在動身的前一天，郭沫若寫了幾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十載一來復，

于今又毀家。

毀家何為者?

建設(shè)新中華。

他這是把他這次離開上海去香港，同他十年前離開日本回國參加抗戰(zhàn)相比。上次他別婦拋雛，沒有告別就離開了妻子安娜和孩子們，是真正意義的“毀家”，這次卻不同，雖說“毀家”，事實上在組織的安排下，于立群和幾個兒女隨后也來到香港和他團聚。在香港一年中，郭沫若在于立群的幫助下，撰寫了許多著作。他在近20萬字的《洪波曲》這部著作的“抗戰(zhàn)回憶”的后記中提到：“乃超和立群是幫忙得最多的，有好些事是靠他們的手記或記憶而寫出的?！?/p>

1948年秋，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已進入奪取全國勝利的決定性階段。當偉大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取得了遼沈戰(zhàn)役的勝利之后，郭沫若在組織的安排下，與連貫、宦鄉(xiāng)、翦伯贊、馬敘倫等在港的30多名民主人士，于11月23日由香港乘中華輪北上，前往東北解放區(qū)，準備參加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啟程之前，依依不舍、激動不已的于立群精心地給他準備了行裝。其中有：懷中鏡、琉璃梳、象牙爪、琺瑯帽、皮手套、毛絨衣等。郭沫若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臨行前寫下了一首五言詩《赴解放區(qū)留別立群》，表達了對親人的依依惜別和對毛澤東領(lǐng)導的中國革命充滿必勝信心的深厚感情：

此身非我身，乃是君所有，

慷慨付人民，謝君許我走。

贈我懷中鏡，鏡中有寫真，

一見君顏開，令我忘苦辛。

贈我琉璃梳，每日必梳頭，

仿佛君在旁，為我涂膏油。

贈我象牙爪，能搔身上癢，

仿佛君在旁，代搔不須想。

贈我琺瑯帽，是君所愛戴，

仿佛君在旁，余溫猶尚在。

贈我皮手套，是君親手購，

仿佛君在旁，緊握我雙手。

贈我毛絨衣，是君親手織，

仿佛君在旁，擁抱不相釋。

謝君珍重意，我亦知自愛，

非我愛此身，為民愛器械。

地北與天南，相隔縱迢遙。

獻身為三反，此心只一條。

寄語小兒女，光榮中長大。

毋須念遠人，須念我中華。

中華全解放，無須待一年。

毛公已宣告，瞬息即團圓。

詩中的“三反”指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全詩把對妻子和子女的熱愛與對祖國的熱愛融為一體。這首詩是詩人的熱烈的愛情和“國情”也即他對家國生死之戀的大表露。

郭沫若抗戰(zhàn)歸來在文化事業(yè)上取得的重大成就，都深深凝著于立群的辛勞。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前夕，于立群攜子女北上，與郭沫若在北京團聚。

“興到如狂”影不離

新中國誕生后，郭沫若擔任了許多重要領(lǐng)導職務(wù)。作為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經(jīng)常陪同郭沫若去各地參觀、視察，出國訪問，參加外事活動。郭沫若和于立群的名字經(jīng)常一起出現(xiàn)在各種報端，猶如他們在生活中形影不離一樣。

1961年，已滿45歲的于立群在書法方面日漸精進，已經(jīng)頗有成就。為了祝賀夫人于立群的生日，郭沫若于7月7日特地為她賦詩一首：

有筆在手，有話在口。

以手寫口，龍蛇亂走。

心無漢唐，目無鐘王。

老當益壯，興到如狂。

詩中“以手寫口”是他們書法創(chuàng)作的宗旨；“龍蛇亂走”是郭沫若書法的風格；“心無漢唐，目無鐘王”中的“鐘王”指三國時魏書法家鐘繇與東晉書法家王羲之，表現(xiàn)了郭沫若和于立群要在書法領(lǐng)域超越前人的氣魄和抱負；“興到如狂”是他們夫婦經(jīng)常在一起揮毫的生動寫照。

1963年春季的一天，于立群在書房里默誦毛澤東的詞《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深有感悟，就對郭沫若說：“我特別喜歡‘萬方樂奏有于闐’這句。”說罷，立即展紙揮毫。此時于立群已是國內(nèi)有名的女書法家了，那幾個字經(jīng)她書寫，躍然紙上，氣度非凡，可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把開頭的“萬方樂”寫成了“萬方春”，錯了一個字?！霸愀?”于立群嘴里嘟囔了一聲，便要把這張紙扔掉?！奥齺?，我看一看!——”郭沫若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從于立群手中接過筆管來，略加思索，就用隸書在“萬方春”三個字下邊加了幾個字，然后對著于立群說：“這樣一來，不就變廢為寶了么?”于立群一看，原來郭沫若湊成了一副四言聯(lián)：

萬方春色，

千頃湖光。

于立群開心地笑了。本來是一張廢紙，經(jīng)郭沫若稍為加工，就點石成金，頓添風采。郭沫若和于立群經(jīng)常這樣“合作”，他們的夫妻生活中充滿了溫馨的愛意和文人的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