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每每與女學者聊起電影時,她們都會問我是否看過《時時刻刻》(THEHOURS)。于是,我到處找這部影片,最后在好萊塢明星大道上的一家小影院里如愿以償。如今我仍舊記得起自己從影院出來時的情緒——腦海里彌漫著霧水,心中一片陰霾。
在每時每刻的生活中,女性究竟在想什么?追求什么?體驗什么?什么是痛苦、悲哀和幸福的真正本質?什么是生死、性與愛、以及家庭價值的真諦?什么是那種壓抑在一個人內心最深處,令人在情感上極度地敏感、震顫、甚至失望;在理性上極度地痛苦,冥思苦想,但又終究是理不順、道不明,無法邏輯化的東西?《時時刻刻》向人們揭示出這些生命深層的問題,卻又無法給出答案。我想,這也是人們在看過此片之后,一小時、一小時地繼續(xù)沉思默想,久久地無法暢懷的原因。
無疑地,《時時刻刻》讓人沉重,甚至憋悶,想要快樂人生的人不應看此片,那些日日生活都很幸福的人理解不了此片,因為這部影片并沒有什么情節(jié)和對話,即便是對話,也十分的簡單,讓人從字里行間捕捉不到什么,這部片子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看的,或者說它不是看的,是體驗的、是悟的,而如何體驗,怎樣悟則與每一位觀眾的人性和智性修煉有關,毫無疑問,人們會對這部影片褒貶不一,會有截然不同的結論,但無論人們得出什么樣的結論,都是無可厚非的,因為這本身就反映出這部片子的力度、濃度和深度,讓人能深入,也能淺出;讓人不屑一顧,也能勾魂攝魄地傾倒。
我一直不理解這部影片的片名,我們如何把三位不同時期婦女肖像稱為時時刻刻呢?為什么要從時間上揭示這部影片的主題呢?那種生命的體悟豈是時間能涵蓋得了的呢?查了一些資料才了解到,《時時刻刻》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5年寫作小說《達洛維太太》時的暫用名,后來在寫這篇小說的簡寫本時,改名為《達洛維太太》。伍爾夫有一個著名的詞語——“存在的時刻”。她喜歡揭示時間的邊界以及敘事的意義。一些研究者認為,伍爾夫的人物擅長記憶和體驗這種“存在的時刻”,這預示了對于時間的一種德里達式的理解,個人的時刻是不能由過去或者未來書寫的,它像不能分割的身份一樣撲朔迷離。對于時間,我們不能作線性的理解,強調一種因果實在論。解構主義尋求用觀念的追蹤來代替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連續(xù)性,在這種連續(xù)性中,每一個成分或者要素——語言的或者敘事的成分和要素都可以理解為對于其他要素的沖擊。每一個詞都肩負著對于那些現(xiàn)在圍繞著它的,或者曾經(jīng)圍繞著它的要素的追蹤。
在這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它不是按照時間秩序,而是依據(jù)觀念來展開的——十九世紀的伍爾夫,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布郎太太,二十一世紀初的克拉麗莎·沃恩,每一個人面對每時每刻的生活,都有深深的情結,剪不斷,理還亂。她們面對的環(huán)境和問題不同,作為詩人和作家的伍爾夫在一種自殺的情結中掙扎,太多地思考生死問題,人們不了解為什么她要這么想,這么做,有人說這是出于她對自幼喪母和自己沒能成為母親的遺憾,而她在遺書中則寫道,這是由于一種疾病的折磨。其實沒有人,也沒有必要非得澄清她為什么要自殺,因為這是她深思熟慮之后的一種抉擇。布郎太太愛讀書,也愛自己的家庭,但她太不滿意做一名家庭主婦??死惿羌~約的一個出版人,有一位患艾滋病的、瀕臨死亡的朋友理查德,她愛他,也愛自己的同性伴侶,盡管整個影片都在表現(xiàn)她在忙于為理查德的一本書獲獎而舉辦晚會,但看得出她的人生并不快樂。這三個女人的命運用一種人生中似乎總也解不開的結聯(lián)結在一起。沒有人、甚至她們自己也說不清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雖然她們對自由和幸福的理解不同,但都在不約而同地追求著這兩樣東西。從每一個人都在時時刻刻地思索著、追求著的意義來說,把這部影片翻譯為《時時刻刻》也未嘗不可。
盡管《時時刻刻》的電影劇本并不出自伍爾夫之手,但卻與她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伴隨著女性主義運動的深入發(fā)展,人們越發(fā)地挖掘出伍爾夫的一個新身份——女性主義作家,原因是她“從現(xiàn)代作家自覺的優(yōu)越感向微賤無名者,尤其是婦女生活的轉移,在婦女的生活中,她尋找到了一種與強權、與頭上戴著黃金茶壺的帝王們的歷史相對應的歷史。”在一個用男性標準支配生活,尤其是支配女性生活的世界里,伍爾夫感覺到自己正生活在一個規(guī)矩和標準的牢籠中,這樣一個世界是如此地悶人、如此地膚淺、如此地光禿,以至于她認為人們在這樣的世界里是不能生活的。倘若人們不相信這一點,當我們坐在公共汽車和地鐵里時,就可以觀察一下對面的人,像似在照鏡子,從他們的眼神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出自己目光中的呆滯和朦朧。
伍爾夫的作品讓人看到一個充滿荊棘和雜草的女性內心世界,在她之前,這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原或者處女地,人們也無意去開墾她,甚至不曉得她的存在。面對內心無法平息下來的沖突,絕大多數(shù)女性采取了向男性和社會妥協(xié)的策略,她們麻木自己,盡量地享受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少得可憐的現(xiàn)世的快樂,并盡可能地讓自己相信這就是命運、這就是生活。也有一些女性成為生活中的演員,以快樂的外表極力掩飾著內心世界的苦惱和不安,如《時時刻刻》中的克拉麗莎和米蘭·昆德拉小說《臉》中的女主人公阿涅絲,米蘭,昆德拉深刻揭示了阿涅絲臉前和臉后的生活和心理世界,她并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世界,不愛自己的丈夫,但卻每天表現(xiàn)出對于生活的樂此不疲。人生對于這樣的女性來說是一種不幸,因為她的感覺和思索使她擁有的痛苦多于他人,她的體驗或許是他人無從知道的,讀不懂她的人會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問道:“阿涅絲,你在做什么?故作多情嗎?你為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現(xiàn)實世界,你擁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東西啊?”
與這些女性相比,伍爾夫有更多的率真和坦誠,她既不會向社會和男性妥協(xié),也不會成為生活中的演員,她活得十分真實,所以也有更深的痛苦,更為復雜的、盤根錯節(jié)的內心沖突,從這一意義上說,她走向河心,讓滔滔的河水淹沒自己似乎也就成為一種必然,這是她用生命作出的最后的反抗。在伍爾夫時代,女性主義理論家都在以各種方式倡導男女平等,但伍爾夫還嫌不夠,追求男女平等,或者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不能算做女性主義的最終目標,而追求女人,更進一步說男女都能作為一個人而得到充分的發(fā)展,有一份內心的自由才是最寶貴的。人作為一個物種,應當在宇宙中為自己的發(fā)展開拓無限的空間,同理,在人類的社會之內,最美好的制度也是為無論是男女的每一個人的發(fā)展留下充分空間的制度。我以為,女性不受任何男性和社會束縛的發(fā)展和自由才是伍爾夫所追求的目標。
《時時刻刻》是根據(jù)邁克爾·坎寧哈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這部小說1999年獲得普利澤獎(PULITZER)。邁克爾1952年生于美國的俄亥俄州,早年,有一次他的女朋友問他是否聽說過T.S.艾略特和弗吉尼亞·伍爾夫?于是,他跑到圖書館,見到的第一本伍爾夫的書便是《達洛維太太》,他承認自己當時并不理解書里講了些什么,但卻記住了那深刻、均勻的和音樂般的句子??梢哉f,從他這部小說可以看到《達洛維太太》的影子,但評論家并不認為它是后者的重寫或者改寫,相反倒認為是他用一種后現(xiàn)代的手法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部新作品,使伍爾夫本人也成為書中或者劇中的一個人物。
應當說,作為男性作家,他對于女性的把握是籠統(tǒng)的、含混的,但他敏銳地察覺出女性內心世界的深層危機,并讓它昭然于世。這一方面表明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也證明,在人性的深處,男女的心靈是相通的,古往今來人們所想象的和體驗到的兩性之間的溝通障礙或是由于人的發(fā)展尚未抵達人性的深處,或是由于世俗的浮躁和利益讓他們中的一方,或者雙方有意地關閉了溝通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