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重寫文學史”的呼聲一直很高，新編寫的文學史更是層出不窮。作為對文學史學科受到持續(xù)而熱烈關注的回應，也出于對歷史的反思和對未來的瞻望，董乃斌、陳伯海、劉揚忠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學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一書出版了。這部三卷本的著作，以百萬余言的篇幅檢視了中國古代處于潛學科時期種種有關文學史的觀念和近百年來中國文學史學科的發(fā)展歷程，細致勾勒了中國文學史研究的演進輪廓。作為世紀之交的一部集“中國文學史研究”之大成的著作，本書不同于一般性質(zhì)的概論或綜述，本質(zhì)上講，它屬于“史”的范疇。優(yōu)秀的史學家必須具備史才、史學和史識，即較高的理論素養(yǎng)和豐厚的知識儲備。作為一部“學史”，本書最突出的特色也正在于此。 本書“史”的性質(zhì)規(guī)定它的文體特征基本上應該是敘述體，而不應是以思辨為主的論說體。然而，編著者反復強調(diào)史學“必須是有思想的”，“沒有思想就沒有歷史學?！?第3卷，第595頁)因此，理論色彩突出，具有卓越的史識是本書的首要追求。其具體表現(xiàn)如下：

宏通的史學觀點史學觀是史的靈魂，它決定了史家對史實的揀擇、梳理和闡釋。作為“文學史學”的歷史，本書并未局限于文學史內(nèi)部做文章，而是以文學為本位，從大文化的廣闊視角搜羅史料，對文學史的發(fā)展作了全新觀照。同時，編著者也沒有將目光只盯著文學史學科本身，而是通今博古，縱橫中外，將觸角延伸到了學科之外，在整體架構上表現(xiàn)出磅礴的理論氣勢。譬如，中國文學史作為一門學科的誕生只是上個世紀初的事，中國古代不僅沒有明確的文學史學科概念，甚至連完備的文學史觀、文學史纂等形態(tài)也不具備，然而，幾千年來豐富的學術資源又是一個無可回避的存在。鑒于此，本書提出了一個“潛學科”的概念，即把古代文學作為文學史學科的醞釀和準備期。編著者指出：“在古代文獻中與‘文學史’直接有關的資源可謂相當豐富，中國文學史一旦形成學科就能比較快地發(fā)展起來，與這種雄厚的學術基礎是分不開的……古人對于文學觀和文學史觀許許多多的見解，雖是散珠碎玉，卻價值不凡。故本書特以一卷篇幅詳加評介，以為百年來文學史實踐和理論探討的先聲?！?第3卷，第620頁)這種清醒的理性認知、開闊的思維方式、通達的史學思想，為本書建構了一個全新的體系，那就是：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淵源，一百年的學科演進和晚近二十來年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這是一個開創(chuàng)性的理論建構，它不僅符合中國文學史學演進的客觀事實，也使現(xiàn)代的文學史學科建設成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

嚴密的理論體系在宏通的史學觀指導下，本書的編著者本著“從文學史學史層面上升到文學史學原理高度”(第3卷，第577頁)的初衷，對紛繁蕪雜、眾說紛紜的文學史現(xiàn)象加以全面爬梳，概括出其內(nèi)在的發(fā)展規(guī)律，為本書建構了一個嚴整的理論體系。編著者指出：“追蹤文學史學科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演化的歷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它自‘潛’而‘顯’、由‘小’而‘大’、自單一而多樣、自幼稚而漸趨成熟的發(fā)展軌跡，這也就是中國文學史學史的內(nèi)在邏輯?！?第1卷導言，第26頁)以這一內(nèi)在邏輯為中心，書中羅列的質(zhì)文代變觀、詩體正變觀、文體代興觀、循環(huán)論史觀、進化論史觀以及階級論等一系列文學史觀的更替現(xiàn)象，就不再各自為政，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百萬字的散碎內(nèi)容由此也有了活的靈魂。對于百年來文學史學科的發(fā)展體系，編著者也有深入的思考。在全書的結束語中，編著者對文學史的性質(zhì)、范式、類型等做了集中闡述，指出一百年來文學史范式實際有三變：泛文學觀范式、純文學觀范式和新的大文學觀范式。它是探討文學史學科規(guī)律的精彩結論，也是新學科建設的光輝起點。體系架構的嚴謹使全書的操作舉重若輕、游刃有余。

獨到的史學思維對于所網(wǎng)羅的文學史材料，本書能夠以史為本位進行梳理，以聯(lián)系的發(fā)展的眼光加以評判，不管它們在學術史上地位的高低，都給予其在史學史上應有的地位，顯示了史家實事求是的公正態(tài)度。譬如，文學史上對明代“前七子”、“后七子”等復古派的評價一向不高。本書卻將其當做史學軌跡上的必要一環(huán)，認為它是對明初文學的逆動：“明初人的話題集中于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的承傳問題，著重論證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密不可分，及其統(tǒng)治地位不可移易，千秋萬代傳遞不絕。此種史觀反映出文學受制于理道還未獨立出來體現(xiàn)出自身的價值。”因此，“明代中期的議題集中于古格、古調(diào)、古法的沿革問題，突出文學的本體價值，以擺脫理道的羈絆?！敝皇怯捎凇皶r人對漢唐古典文學太崇拜太迷信，反使燦爛的文學遺產(chǎn)成了沉重的歷史文化負累，延緩了前進的步履，所以從總體上看依然未出現(xiàn)重大突破”(第1卷，第350頁)。這種瞻前顧后式的客觀評述，不僅展示了歷史的實然，還論述了其當然、必然和所以然，可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令人耳目一新。再如當代文學史家有將十七年與“文化大革命”十年割裂、甚至對立起來的現(xiàn)象。本書對大量史實進行排比分析后，揭示了二者在思維方式和操作形式上明顯的連貫性：“十七年中的歷次批判運動與‘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橫掃一切、打倒一切有著內(nèi)在的、合乎邏輯的聯(lián)系。”(第2卷，306頁)這正是對歷來史家“不虛美、不隱惡”精神的傳承。本書對各類文學史著作也能將其放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準確判定其史學價值，顯示了史家的洞幽燭微、彰往察來。如對于傅璇琮主編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本書認為它所持的是一種“經(jīng)過近代文論洗禮的新的大文學史觀”(第2卷，第159頁)，“標志著文學史觀和文學史范型新的深刻變化”(第2卷，第158頁)。這就將其放置在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起的宏觀文學史研究的思潮中考釋，具有全局觀念和深廣的理論視角。

透辟的理論分析。本書在諸多微觀論述方面，也顯示出編著者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高度的理論造詣。本書編著者多是文學史研究的專家、學者，在這一領域有可觀的學術成果。因而，本書除整體成就燦然之外，許多細部都蘊藏著精金美玉，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如本書各個相對獨立的專題，都是編著者精心結撰而成的。論述中，著者把擘肌分理的理論分析和追溯源流的歷史考察結合在一起，對干擾論題的似是而非的概念做了辨析。如談散文，就先考辨古代和現(xiàn)代散文概念的差異，并界定其各自的研究范圍。談民間文學史，就先辨析它和俗文學史、白話文學史、民族文學史等概念在內(nèi)涵和外延諸多方面的異同。這樣，下文的分題、分節(jié)、分段等論述才水到渠成，更為清晰明確。這些論題多是學界的難點，其考辨要求相當?shù)睦碚撋疃群椭R積累，其中往往滲透了著者多年研究的思考和心得。另外，本書對許多論題的觀照都視角新穎，闡述精到透辟，真知灼見舉不勝舉。如談到新誕生的文學史學科與傳統(tǒng)文學史的聯(lián)系時，著者層層深入地論述了傳統(tǒng)文學史在文學觀、文學史料、傳統(tǒng)目錄學和隱含其中的對于學術源流的考辨以及歷代詩詞文話、小說曲評等對文學史學科選材、體例等發(fā)生的多方面影響，論述已是相當詳備。但論者還指出了其間隱藏的更深一層關系：“以《文苑傳》等史書為媒介，文學史在吸收其中資料的時候，也繼承了舊時史官的某些學術觀點?！?第2卷，第33頁)這是極有見地而又極易為學界所忽視的，顯示了論者的理論功底。

這部書的第二個突出特點，在于其詳贍豐富的資料和精審細致的考辨。本書內(nèi)容，時間上可追溯到先秦，空間上可擴展到世界各地(如美國、韓國等的漢學研究)。其取材范圍是一種大文化的拓荒式檢視，如對傳統(tǒng)文學史料的梳理，就涵蓋了歷代總集、別集、史志、書目、詩話、筆記以及文人傳記、年譜甚至各類序跋、題詞、奏議等等。這種拉網(wǎng)式的搜檢，顯示了編著者的學富識廣和在學術上甘坐“冷板凳”的執(zhí)著精神。本書資料雖然積案盈箱，不勝其繁，但編著者做到了取精用弘，博而不雜。如對百年來的近2000部各類文學史著作，編著者反復考校，獨具只眼地甄別搜羅出最具代表性的加以評介，使得敘述詳略得當，重點突出，頗見考量之工。而且，本書能夠?qū)Y料深入地校勘輯佚，細致地正謬補闕，沒有粗疏空泛、故做驚人之論的毛病。例如著者在介紹白少帆的《現(xiàn)代臺灣文學史》(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12月初版)時批評：“由于沒有掌握第一手資料，并對之認真進行清理和思考，它在別人已經(jīng)錯誤的地方也跟著錯了?！?第3卷，第509頁)如白書把呂赫若1934年在《臺灣文藝》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的《山川草木》當成其處女作，而把1935年1月在東京《文學評論》雜志發(fā)表的《牛車》當成其成名作就是錯誤的。著者詳細考證道：“呂赫若的處女作應是《牛車》，寫于1934年，發(fā)表于1935年。日據(jù)時代曾經(jīng)有過兩份同名不同時的《臺灣文藝》，一份創(chuàng)刊于1934年11月，系‘臺灣文藝聯(lián)盟’機關刊物，張星建主編；另外一份創(chuàng)刊于1944年5月，是‘臺灣文學奉公會’的機關刊物?！?同上)《山川草木》發(fā)表于1944年創(chuàng)刊的《臺灣文藝》，白氏把兩份《臺灣文藝》混淆了。但白氏并非始作俑者，“這個錯誤源于葉石濤”(同上)。如此細膩扎實的考辨，使得本書立論可靠，極少無根的游談，反映了編著者嚴謹踏實的學風和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

最后，值得一提的還有本書完整的結構、勻稱的布局。全書涉及內(nèi)容龐雜，資料零散，范圍廣闊，但結構嚴謹，體系完整，論述周密，決無枝節(jié)蔓生、松散拖沓之嫌。這主要得益于編著者理論體系之縝密劃一。全書以文學史學科的逐步成熟為其內(nèi)在邏輯總分為三卷：傳統(tǒng)文學史學史、通史和斷代文學史學史、各類專題文學史學史。傳統(tǒng)學史卷以時間為經(jīng)，以史料史、史觀史和史纂史為緯，三者分流并馳、交相為用。第二、三兩卷與此大同小異，只是首先劃分為若干專題。全書附有導言和結束語，對本書的體例、結構及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所得出的結論進行了闡釋。而每個分卷、每個專題，都有各自的緒論、總結和條分縷析的述評。無論整體還是局部，本書都縝密而嚴謹，雖洋洋百余萬字，卻要言不煩，井井有條。 這部著作大氣包舉而又細密精深，其成就是多方面的，本文只是據(jù)其“學史”的性質(zhì)分析了其主要特色。本書材料的搜羅甄別之功雖然突出，但“史的研究就是理論的創(chuàng)造”，其“史識”方面的表現(xiàn)和建構更為出色，可以說它是一部富涵“史識”的著述。本書對于文學史研究富有總結之功，對于文學史學科和史學史框架的建設有開創(chuàng)之力。它不是封閉的、凝固的，而是開放的、極富生命力的、可供持續(xù)發(fā)展的，其中蘊藏著豐富的學術資源和許多新的學術話題(本書每個章節(jié)都提出了一些亟待解決的學術課題，其總體框架也非終結性的)。編著者在結束語中說，某種程度上，“不妨把文學史稱為一個‘故事’或‘神話”’(第3卷，第594頁)，因為，它“只能是史家按一定原則構建起來的一種知識體系”(第3卷，第593頁)。這種突出思想和個性的文學史觀，必將迎來新世紀文學史學科更加多元、更加豐富多彩、富有個性化的未來。

(《中國文學史學史》(全三卷)，董乃斌、陳伯海、劉揚忠主編，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7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