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村 夜 境
一個善風水的江西男人,聽說還做過明朝的指揮史。他是躲避仇家追殺,還是看破紅塵俗世,隱逸在這個山重水復的湘北渭洞最里邊的盆地,構筑了一個家的世外桃源。年載漸久,這個一脈相承的家,便多了起來,像搭絲瓜架一樣連成一片,傍著曲折的渭溪河茂盛地生長成一個黑鴉鴉的大屋場。
或許,這就是張谷英村。
這次我是摸黑進村的。大約到了晚上九點多了。遠遠望去,幾盞燈光若明若暗地勾勒出大屋場的輪廓,由東南向西北綿延,臥若睡龍。這個沒有月暉與星光的夜晚,我拿什么去照亮古村的容顏。
進得村來,除了這暮春的夜風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外,便是穿屋而過的渭溪河潺潺流水聲盈耳。雞鳴犬叫聲似乎沒有,村子里兩千多號人卻沒幾個出來走動的,夜村寂靜得讓我覺察到自己的呼吸聲漸粗。
這是種怪怪的感覺。
來張谷英村實在不止一、二次,都是在白晝。從村頭的小店到每家每戶的小攤,大多都在推銷土特產、仿古用品。最初來的朋友說,當年它還保持著一種本色,一種古意,一種鄉(xiāng)間的寧靜、神秘和淳樸。隨后幾年,作為一種民俗文化被開發(fā)成旅游景點,便出現(xiàn)車水馬龍的情形。當然,這便會沖淡古村的文化遺韻。與所有江南古村落沒有什么太多的不同。以至我來了好幾次都沒有產生文字表述的欲望。而今夜,我見到它,是如此的陌生,充滿距離感。我心如雨幕中的小鳥,找不到可棲的樹枝。進得大門,腿便有些些的發(fā)軟,不知是先邁左腳還先提右腳,那般迷茫與困惑。更不說穿穿堂屋,走走深巷,好像黑咕隆咚的深處,那檐、梁、枋、欞上長著蒼老的眼睛,從明、清一路深邃地望過來,仿佛谷英公顯靈了,讓我心里虛虛的。連忙朝堂屋神龕供奉的銅雕像朝拜,好像五百年前我們真的是一家人似的,這時的古村像是時空靜止或凝固,讓我想起周伯通闖入與世無爭的古墓派居地,肅穆中呈現(xiàn)陰森之氣,讓這個武林高手既有恐懼,又充滿好奇。從堂屋走出一位村婦,說要為我們掌燈,被我婉然謝絕了。她還說,村里人都習慣早早睡覺,沒有人導游便會少許多味道,而這又正是我所需要尋找的夜境。我從來就不喜歡導游多嘴多舌,把我本來就有限的想象空間占據了,讓我還有什么發(fā)揮的余地。盡管屋場內寂靜得讓我有些害怕,卻實在割舍不了這種難得的際遇。屏住呼吸,靜靜地感受,稍一會兒便顯底氣不足。這時,身上有些寒氣,傳到腳底,就有絲絲涼意襲上心頭,難以用語言來表達這種隨之而來的感覺。冷,是一種情感的意象,遇到客觀條件的改變,又能發(fā)生暖的變化。由此便疑惑古村人丁興旺或許與一床暖被相關聯(lián)。不然,村民為何這么早便入睡?
我生活在都市里,養(yǎng)成從不早睡的習慣,不然,便失眠。我曾試圖破解都市普遍的熬夜情結,始終找不出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而今夜,我的意識里似乎有了注解,不過還得經慢慢論證才是。有些事情是容不得我去多想的,比如說今夜的雨吧!還沒等我們走進屋場深處便下起來了。怪不得來之前,我便覺得胸口有些悶熱的滋味,身上的關節(jié)還隱隱作痛,還以為犯什么病了,誰知,這才是雨前的征兆。先是幾道閃電,從天窗里竄進來。瞬間把井沿、井底花崗巖長條,甚至是窗欞上的各式雕花圖案都照得清晰可辨,立即又消失了。給人一種虛幻的真實,一種真實的虛幻,和白天是絕然不同的感受。轟鳴的炸雷聲由遠而近,便覺得腳下的厚土都在微微地發(fā)顫,扯著大屋場的筋脈連著主干墻體和枝體都在晃動似的,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深山老屋縱然敵得住時光的剝蝕,也經不住這等雷雨的敲打。也許,我真的是杞人憂天。因為,我分明聽見那廂房里傳出的陣陣瞌睡聲,是那么沉香、安穩(wěn)。雨像老天爺在屋頂架了一臺制面條的機器,把那長長的雨面,一個勁地朝天井里趕,而天井卻像孫行者變魔術,把那么多湯湯水水弄得無影無蹤。由于雨過急過猛,天窗四邊屋檐上,像掛著四簾瀑布,在這靜謐的堂屋里,動感地呈現(xiàn)立體流程。雨聲清脆而圓潤,濺起音符曼舞。尤其是雨打屋頂青瓦的聲音,其手法奇特,恐怕讓音樂大師譚盾也為之汗顏。比那《圖蘭朵》帶給我的視聽圣音還美秒。這是天籟之聲。
我開始羨慕古村的居民,他們能枕著這等豪雨,一如既往地做著并不奢侈的夢,單純而可愛。正如樸素最能接近美的本質一樣,他們一代又一代傳承張家祖訓,守望先輩留下的這份遺產,從來就沒有挪窩,才會有今日的光芒。
然而,這一夜,我無法入睡。
按理,枕著這般有韻律的春雨睡覺,應該是一種享受,何況古村的雨意是一種難得的境界,是我向往的心靈憩園、泊地,為何偏偏出現(xiàn)一種無際的蒼茫渾渾冥冥,反復梳理都不清。那條進去還是清澈的渭溪河,出來時猛然濁浪翻滾,仿佛穿透了我的心靈。這種生態(tài)危機的暗示,給了我失措的茫然,無奈的惆悵,讓我又豈能安穩(wěn)地入睡?我想總該有人為我的憂慮而憂慮。
在這無邊的雨意里,我干脆坐在門檻上,如一個老農坐在自家田埂上,點燃一支煙,煙在嘴上明明滅滅,心頭才覺得踏實。在這個漆黑的黑夜,我看到了雨夜、山巒、溪水與村莊融成了一片。沉寂中不露任何表情,卻深遠、幽邃。凝斂了人生與文明的內力,俯踞在那里,向著東方靜默地打坐。與其說男人張谷英創(chuàng)造了一個村落,讓后人或游人把一段歷史翻出來數(shù)點,還不如說,這是中國湘北民俗中一段無法睡去的章節(jié),鮮活了延綿一脈600年的正統(tǒng)血緣。
走進古村,就是走進都市的背面,走進祖輩的生存狀態(tài)。
沱 江 之 水
一條晶瑩剔透的沱江水,極像天堂飄落的絹絹長袖,裹藍天、白云,攬清風、明月。輕舞長袖,便把古城鳳凰一分為二地捧過頭頂,就像捧著兩瓣并蒂的睡蓮那般悠然。同時,又像人類母親一樣哺乳著古城。
除了沱江,還有誰能托起積淀深厚的古城?
沱江水淺,卻能淹沒所有淺薄、輕浮的二流角色。沱江水深,卻不可測。才有熊希齡、沈從文、黃永玉等人物從上面走過的波痕。
沱江滋潤的古城根須發(fā)達,每一條大街或小巷都是古城的血脈,茂盛地生長著。有人為此著迷,便再也走不出古城。無論如何謹慎,還是不小心碰觸了古城那個夢的神經。只見古城懶懶地換了一個睡姿,又臨江仰臥。秀發(fā)垂下來,吊進江邊,日久便長成了一棟棟古香古色的吊腳樓。有人便驚魂失措地喊了一聲:“美得一塌糊涂”。
古城隱若聽見,顯得莫名其妙。就像沈從文筆下的翠翠一樣,羞澀中又充滿了疑惑,疑惑中又滋生好奇。便悄悄地低眉照了一回江中的鏡子,再回首望了昨天一眼,還是先前的那般模樣,便不以為然,照例以自己的方式生存著。只是從此以后,古城鳳凰人心中開始有什么在隱隱地騷動。
憨厚、純樸的古城不知道
風姿綽約的古城更不知道什么是驚世駭俗。
最初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人,傳說只對風悄悄說過。說過之后,風便情不自禁地傳遍天下。
仿佛是夢開始的地方。
一夜之間,一茬又一茬的旅人風塵仆仆地趕來,像赴同一個約會那么心急火燎。這個被稱作邊城的地方,就這么立在都市的另一端,立在夢的深淵,模糊又清晰。讓人心智進入一種莫名的,不知所措的情感狀態(tài),而成為一種無法抗拒的精神領地。我就是這樣走進了鳳凰。像跋涉了長長的一段路程之后的棲身之所,能在這里安然地梳理羽翼;像在繁華的盡處,在思念與淚水交織之處,在疲憊與困頓掙扎之處,那盞亮在黑暗深處的暖光;像墜入夢中的那個憩園、泊地,能讓枯藤長出青枝綠葉的那種植物,給靈魂以最充盈的慰藉和撫摸。或許這就是鳳凰。
我們常常迷茫地站在都市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任由紅綠燈矯正我們時走時停的腳步。連頭頂?shù)奶炜斩紤械枚嗤谎?。莫名的心事與惆悵,總被一種無形的意識洞穿,而難以擺脫。
這也許是現(xiàn)代人迷戀古城的理由。
從此,一種遠久的寧靜被尋夢者驚醒。古城鳳凰人開始習慣一束束陌生的眼光,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熱鬧,適應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在這種得失之間,鳳凰人內心深處,抱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面對?
說來都是風惹的殃,但又怪不上風的過錯。因為,鳳凰人更向往明天。
這些年,我潛移默化地愛上了古城鳳凰,并對沱江情有獨鐘。沱江是古城的靈魂,是浸透史書的典籍,是上蒼眷愛人類的精神宮殿,也是我們祖祖輩輩實實在在的生活空間,與我夢中的境地不謀而合。無論我以什么方式進入,都是一種親切的感覺。就像花開有人傾聽,香夢有人解析一樣意味深長。又不僅僅只是意味。人內心的感受有時還真難以用言語來表達。連一片瓦楞、一角飛檐、一粒石子、一條小巷、一座塔廟、一處招幌,甚至連一根小草,一尾小魚都活靈活現(xiàn),撞彎你高挑的視線,繼而又繃直你的眼光,像漁夫向水中拋下的釣線一樣,一個勁兒往下沉,往下沉……興許,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這個時候的解讀方式應具備起碼的睿智和耐性,切忌心煩意亂。這里的時光流得緩慢,有時甚至是靜止的。
如果以都市的節(jié)奏進入古城,必然踩疼那根歷史的神經,而與古城格格不入,以至摸不到門道而自覺迷茫、乏味。
這一切對于古城本身來說,來龍也好,去脈也好,巫事也罷,儺戲也罷,這些都已無關緊要,更不會站起來昭示或張揚。被遺忘千百年,時光早也掏空了它本能的欲望,內心練達了那種平和與寧靜。就像那些幸存下來的古井一樣,波瀾不驚。又像一位飽經世態(tài)炎涼的老者,既使心中裝滿了一肚子歷史,卻緘口不語。而知情的歷史,又守口如瓶。就連那塊生息的土地,也把沉默的語言藏在心底,不發(fā)出丁點聲音來。
仿如一簾幽夢。
我畢竟只是古城的過客,曾經的痛癢難以切膚,就連愉悅也只是觸到一絲絲余韻。
便以距離空間與想象構造,沿著沱江,一寸一寸地深入夢的腹地。垂煙三尺三的楊柳依在江邊,這是那位水手系纜繩泊岸沽酒的地方。而今,酒歌遠去,漁歌遠去,水手的背影留在人間煙火中,豐富你的想象。青石的碼頭仍蹲在亦水亦草的岸邊,等待著一個漫長的過程,姿容與樓、塔的倒影貼著江水,能否撈起那段濕淋淋的往事?只有一塵不變的水車吱呀吱呀地唱著一首老歌。水草搖曳的江中畫舫,現(xiàn)代游人順流漂船,些許好奇交給了悠哉悠哉的櫓聲,回放那段段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也有血雨腥風的歷史場景,感悟一個時代的悲歡離合,還有一些演繹不完的無奈。
這一切似乎都是一種宿命。
我想:對于鳳凰城來說,沱江興許承載太多的宿命,早也不堪重負了,再也不像先前承載粗獷、奔放的水手一樣激情澎湃。
沱江確實累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使命已經完成。而今,作為一種文化標本,沱江還要敞開胸懷,以固定的姿式展覽。沱江有話要說,沱江什么也不說。
巫 山 夜 雨
雨是飽揉墨汁澆下來的,看不見來處,去所亦茫然,時驟時緩的雨,像一個狂草的書法家,詭秘而高深地把一個夜字寫得渾然一體,讓我摸不著邊際。峽風咆哮,偌大的輪船漂成浪尖波峰的舞者,發(fā)出哀怨的轟鳴聲。一道閃電劃過,我看清了兩岸黑黝的山體朝江心傾飛而至,嚇得連退數(shù)步才醒過神來,那是巫峽的云,不可理喻地闖進了我的視角,偷襲我用意念固守的陣地。間或又有一團團濃云黑馬群似的,不知從哪里騰起,紛沓而近,卷起豪雨,沒有章法,潦草而隨意。峽風搖撼中,聽見夜雨的腳步零亂地踩著甲板,沉重而急促,仿佛跺得峽谷兩岸的山體都搖晃不止。
已過夜半,輪船仍在吃力地溯江而上。
這一夜,于我,看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雨不知疲倦地張狂夜的氛圍,還透著絲絲入扣的涼意,一把把揪心。真是鬼雨,鬼得讓人一邊想遠遠地躲著,一邊又主動敞懷迎上,亦如戀愛中的女子,時常作出讓人難以捉摸的舉動。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貼切的詞匯,臨摹或描寫這般奇妙的雨夜,才知書到用時方恨少,情往深處且無奈。詞窮之際,前面隱若閃著多盞螢火的燈光,疑是鄭智化的星星點燈,且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原來,輪船駛進了巫山縣城這個川東門戶。高處的燈光照映著不夜的山城,江面的燈光亮在巫峽西口與大寧河交匯處,標示著這里是往來集散的港灣。今夜,我們的輪船和其它的輪船都將先后泊在這里,等候明晨換小船游大寧河小三峽。輪船泊在江中,北岸的巫山為我們守夜。滿船的游客沉浸在睡夢中,不知今夕是何年,這些客宿江邊的異鄉(xiāng)人,巫山那朵雨作的云可入你的香夢?
我是被巫山夜雨拽住了衣袖,而徹夜難眠的。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那個唐朝詩人,是否還被風雨困在這小小的巫山縣城,莫非迷上了瑤姬而不識歸途?他那賢淑的妻子王氏豈不要斷腸長安。感覺這巫風鬼雨已經穿過幾個朝代,硬是把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詩句,濕漉漉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說李商隱呀,掏心窩里探底,我的羈旅怎么也沒有你的那份愁苦和無奈。如果可能的話,我情愿一輩子寄情山水不歸巢,那怕山高路險,波濤洶涌,怎及凡塵風平浪靜之中暗藏的殺機呢?
先前的時候,船上一個已經成人的女孩吵著要回家,我還以為是李詩人撩起了她離家的酸楚,還想去安慰幾句。誰知,她是被船艙里竄出的一只老鼠嚇的,才發(fā)現(xiàn)這種嬌氣抑或是矯作的情形,離李商隱太遙遠了,遙遠得讓人意想不到。
想不到的還有剛才奢侈的大雨,竟收住了鋪張的勢頭,轉瞬變幻成霧狀的千佛手,柔軟地飄飛漫舞,那纖細輕巧的味道,讓人一時難以捉摸巫山夜雨的性情屬于哪一種。風,嘎然而止,夜便肅靜下來。只有江面的濤聲仍舊,顯出曾經滄海的久遠。一道微微的天光,勾勒出一溜黑黝黝的、參差嵯峨的山之剪影,亦如舊時百看不倦的皮影戲。這時,那被巫山雨洗過的夜空愈漸清朗,天幕也露出些淡淡的白色。依稀覺得船艙里有細細的腳步聲,間或還傳來人的輕笑和悄語,不斷地渲染夜的神秘和美好。便有流云一團團、一簇簇掠過。眨眼之間,四周清朗朗的。
“哦嗬……”
“哦嗬……”
岸邊有人在放聲吆喝,亢奮地拖出長長的尾聲,纏在船艙上還有些許音符濺起,船上便有回應聲此起彼伏。輪船開始騷動,長江便跟著醒了。居然是被早起的人喊醒的。
雨后的早晨,巫山生機盎然,走上船頭甲板,采摘些帶露的景致,配成早點充饑,是一道不錯的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