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她的樣子卻在我腦中一再出現——她在天亮之前叫醒我,對我說出那句話:“如果有什么是我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半途而廢。”
我一生都在聆聽她的這句教誨,現在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醒來,又一次感受到了她那股強悍的力量,她反對我內心的懶散,認為那毫無益處。她不贊成我只想著回去睡覺而不勇敢地抓住新的一天。
我會默默地對抗:我不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有權睡懶覺。
“羅塞爾,你比木頭人好不了多少。”從我還是個穿短褲的小男孩起她就會像馴小狗那樣敦促我。“做出點什么來?!薄皠e半途而廢?!薄耙行坌膲阎?。”
我個性中文明的部分在嘲笑那種力爭成功的功利主義,我讀過哲學及社會評論,并認為人耗其一生去追求金錢、權力、名譽是粗俗的,不值得那么做。正所謂“有時你并不是那塊料,卻硬著頭皮去做,結果反而會把自己毀了”。
自從我外公去世,生活對母親來說就一直是艱難的。家庭支柱倒了,孩子也沒人管了,外婆得了致命的肺結核,同時也因陷入自殺性的絕望而被送入療養(yǎng)院。那時正準備上大學的母親不得不輟學轉而去找一份工作。
接下來,她經歷了5年的婚姻生活,生了3個孩子。父親于1930年去世,被丟下的母親是如此貧窮,以至于她不得不把奧得里送給別人,這也許是她所作出的最勇敢的決定——把僅10個月大的奧得里送給湯姆叔叔和高蒂嬸嬸。湯姆叔叔是我父親的一個兄弟,他在鐵路上有份好工作,這樣可以讓奧得里過上舒適的生活。
我母親又把姐姐和我托付給她哥哥愛倫。后來,母親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一份縫衣服的工作,一星期掙10美元。
媽媽更希望我長大成為總統(tǒng)或有錢的生意人,但正如她愛我一樣,她不會欺騙自己,在我小學還沒畢業(yè)時,她就看出我沒有賺錢或贏得公眾愛戴的天分,打那以后,她就開始勸導我往寫作方面發(fā)展。
寫作在她的家族中是有傳統(tǒng)的,似乎從她外祖父起寫作方面的基因就開始往下遺傳了。他是教師,他女兒露利寫詩、兒子查利是紐約駐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的記者。在世紀之交的美國南部,內戰(zhàn)使他每況愈下,最終不得不放棄了寫作。
最出色的要數母親的堂兄愛德文,他是《紐約時報》的責任主編,他游遍了歐洲,這證明了寫作能將你帶至顯赫位置并將你帶至離家很遠的地方。母親將愛德文作為榜樣告訴我:一個人不需多少天賦,也能走得很遠。“爰德文不比別人聰明,你看他現在到了什么位置?!蹦赣H說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我長大后一直認為愛德文只是個書呆子,不過是有好運氣而已。也許她是這么認為的。但她同時也告訴了我,我不必靠天分才能獲得愛德文那樣的成就。真正能走向成功靠的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當母親看出我可能具有文字方面的天賦時,便開始竭力引導我。盡管家里非常窮,但她還是每月花39美分訂了《世界著名文學》。
我敬佩那些偉大作家,但使我充滿閱讀樂趣的卻是報紙。我會津津有味地閱讀那些關于可惡的罪犯、可怕的事故及發(fā)生在遙遠戰(zhàn)場上的駭人聽聞的屠殺場面的描寫。對死囚執(zhí)行電椅的宣判讓我著迷,我甚至會密切關注死囚的臨終晚餐。
1947年,我從巴爾的摩的霍普金斯大學畢業(yè)并獲悉《巴爾的摩太陽報》需要一名警方記者。與我同時申請的還有兩三位同班同學。我被錄取真是個謎。一星期掙30美元。當我抱怨作為一名大學畢業(yè)生只掙這點錢太丟人時,母親并不同意我的想法。
她說:“如果你在這一行努力干下去或許你就會做出點什么。那時,他們會給你加薪的?!?/p>
7年后,我被報社指派負責報道白宮消息。對多數記者來說,這個位置已走到極限。我當時29歲,自豪地吐了口氣,我跑去告訴母親,想看她為我高興的樣子。但我想錯了。
“羅塞爾,”她說,“如果你在這個位置上再加把勁,你還可以做得更好。”
不斷向上進取是她為我設定的人生過程。小小的進步不足以讓人自滿。那些停下來自我滿足的人不會走太遠。即使你已經在頂峰,你也最好別放松,“爬得越高就摔得越重?!边@是她喜歡的警句。
在報界工作的最初幾年里,我開始有一種報復愛德文的幼稚想法,并以此為樂。這難道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嗎?如果我成為一位著名記者并被《紐約時報》看中,而他們卻不知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愛德文的親戚。如果愛德文親自在他那寬敞的辦公室召見我,并說:“說說你自己,年輕人。”這難道不很刺激嗎?我會這樣絕妙地報復著回答他:“我是你那可憐的堂兄惟一的兒子?!?/p>
后來發(fā)生的事恰恰出乎我這種最漫無邊際的幻想之外?!都~約時報》真的敲響了我的門。盡管我去的時候愛德文已離開那兒了,最終我做了全美新聞界最搶眼的欄目:紐約時報專欄。
它并不是為傳播新聞而設,而是作家們以不同文學體裁來評論新聞的一個欄目,有小品文、諷刺文學、游戲詩文甚至小說。這些都證明了母親當初對我的估量并鼓動我朝寫作方面發(fā)展是絕對正確的。
這個欄目贏得了它應有的榮譽,包括1979年獲得的普利策新聞獎。母親沒能知道這些。在那之前她的大腦神經就癱瘓了。她被看護著并永遠失去了再過上正常生活的機會。
而我也只能想像她聽說這個獎項時所作的反應。我確信她會說:‘不錯,這說明你全力以赴地努力了,你終于做出點成就了?!?/p>
在價值觀受到沖擊時,是母親的教誨伴我繼續(xù)發(fā)奮。六七十年代時,那些承認想有所成就的人被貶為功利主義者,并被人們看作是把生命耗在你死我活的競爭中。
起初,我對教育我的下一代動搖過:我決定不像我母親當初敦促我那樣強迫我的孩子們,不用那些陳詞濫調去要求他們定要有所成就。
新一代崇尚愛與自我滿足,宿命論又使人們安于現狀。這些觀點對于我來說都是荒謬的,不過我承認,可能我母親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粗俗的功利主義者了(她遺傳密碼中的一個缺陷就是看重金錢和地位)。
當我意識到自己沒能鼓勵孩子們樹立雄心壯志后,我便改變做法了。一天晚飯時,我聽到自己在對孩子們大吼:“難道你們就不想成名成家嗎?”
不是馬提尼酒使我大吼,是我母親。酒精只不過給了我勇氣對他們說那些話。但是天哪,我一直信奉成功,一直信奉沒有努力與自律就不會有所成就。
家庭就是這樣,我們將已故上輩人的教誨牢記在心,又將它們傳給未來一代。這就使故去的親人永久地活在我們心中。
“如果有什么是我所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半途而廢?!碧炷?,她告誡我的聲音又在我耳邊回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