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見過比夏塔爾更討厭的女人!
同事們背地里都稱她為“老處女”。她已近退休年齡,一直獨身,不知是潔身自好,還是吸引不到任何男人。夏塔爾長得異常的瘦,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她很少說話,可只要一開口,便尖酸刻薄,令人生厭。 不幸的是,夏塔爾正是我的頂頭上司。在她的領導下工作真是痛苦!她的工作方式既古板又煩瑣,毫無創(chuàng)新,更沒有任何想像力。我?guī)缀趺刻焐习嘀岸家闼阆乃柾诵莸娜掌?,實在是度日如年?/p>
一天下午,我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夏塔爾打來的。我倆的辦公室只有一墻之隔,但她有事總在電話里說,或用電話叫我過去——也許世上所有的上司都是這樣與下屬打交道的吧!話筒里夏塔爾的口氣似乎比平常溫和些:“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想知道,明天中午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吃飯?”我一時不知所措,她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請你吃飯。當然,不在食堂,去餐館。如果明天不行,那后天或下周一也可以?!蔽覜]有退路,只好硬著頭皮接受邀請——推辭是不可能的,她是我的上司!
第二天一早我在辦公桌上看到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午飯的地點和時間,一看便知是夏塔爾的手書。同屋的索菲用嘲弄的口氣對我說:‘你真運氣!祝你中午胃口好!”我狠狠瞪她一眼,哭笑不得地坐下來。
我和“老處女”的約會地點是在我們寫字樓附近的一家老字號餐館,只供應傳統(tǒng)法餐。我平常很少光顧這類館子,一是太貴,二是服務太慢,另外菜雖然好吃,但比較油膩。我故意遲到了10分鐘,走近餐桌邊,只見夏塔爾正在讀當日的《費加羅報》。我對她說:“對不起,夏塔爾,我遲到了?!彼贿吺掌饒蠹堃贿吇卮穑骸皼]關系,我也才到一會兒?!苯又覀凕c了菜。夏塔爾問我喝什么酒,我說中午不喝酒。她遲疑片刻,還是給自己點了半瓶紅酒。
我不知這頓飯是不是‘鴨門宴”,只想速戰(zhàn)速決,于是單刀直人地問:‘你有什么事要對我說?”她有點不太自然,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但看上去有點像要哭:“沒什么特別的事,只想跟你聊聊天?!蔽覂?nèi)心的疑惑一定全寫在了臉上,夏塔爾連忙補充:“與工作無關,只想隨便聊聊。前兩天我整理公司職員檔案,看到你剛來時填的履歷表,其中‘你最喜愛的作者是誰?’一欄,你填的是奧斯丁。這太有意思啦!我也最愛讀奧斯丁的書!”說著話,她無意識地摘下了眼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戴黑框眼鏡的她。其實她并不丑,有一雙朦朧的大眼睛,臉部的線條也很柔和。如果體重增加10公斤,完全可以變成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我們一邊吃一邊聊,主要是夏塔爾說,我禮貌地聽著。她問我:‘你好像也是單身吧?”我淡淡地笑答:“就算是吧!我的男朋友在外省,我們只有長周末和度假在一塊兒,平常各自過單身生活?!毕乃栒f:“年輕的時候單身也許有意思,到老了就沒那么浪漫啦!”我明白她是有感而發(fā),便順口安慰道:‘在我們這個時代,老年生活開始得很晚。只要自己愿意,七八十歲還能當年輕人!”她神色嚴肅地聽我說,然后認真地追問:‘也就是說,我在你眼里還算不上孤寡老人?”我哈哈大笑起來,脫口而出:“太滑稽了!50歲就算老人?不過,夏塔爾,你真該換個方式打扮自己,為什么不穿得女性化一點?”說完這話,我立刻后悔,怕自己過于唐突。只見夏塔爾輕輕點著頭,不像是被刺傷了自尊心的樣子,我才放了心。她說:“我知道公司的同事都不喜歡我……你待人很寬厚,也許你們中國人都這樣?”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喝過酒的夏塔爾臉色微微泛紅,以往的嚴厲消失了,目光中透著無比的凄涼。想到平日對她的厭惡,我心中升起一陣同情與內(nèi)疚,脫口而出:“夏塔爾,今晚我要去看電影,你愿意一起去嗎?”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心里驚叫一聲:“我是瘋子還是傻子?!”夏塔爾看來很受感動:‘謝謝你!今晚我就不打擾你了。但我有個請求,你選一個晚上,我很想跟你好好聊聊,想更多地了解你,也想讓你了解我。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連忙說:“那就定在明天晚上吧!我?guī)闳コ灾袊?,好?”她快樂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夏塔爾真正的笑容。
夏塔爾和我吃的那頓中國餐很清淡,環(huán)境也很安靜,可她向我講述的故事卻令我度過了一個極不平靜的夜晚。
20年前,夏塔爾愛上了一個高大而快樂的男人,名叫保羅。他有妻室,與妻子分居很久了,卻不能離婚。因為那女人患有精神病。在當時,不論從道義上,還是從法律上,男人都無權拋棄有精神病的妻子。夏塔爾與保羅相愛5年,直到保羅的妻子病故,他們終于能正式生活在一起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夏塔爾的花園里開滿了郁金香。保羅端了兩杯冰檸檬汁走過來坐在她身旁。他向她求婚了。夏塔爾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婚期訂在盛夏之季,他們將在自己的花園中舉辦一個酒會,被邀請的親朋好友共有三十多人?;槎Y的前一天,夏塔爾邀母親陪她去買酒會需要的東西,順便去取事先訂制的婚紗。按照習俗,新郎在婚禮前不能先看新娘的婚紗。保羅獨自留在家里,他幽默地說:“我在家好好泡個熱水澡。明天就要當你丈夫了,我真有點緊張!”
母女二人有說有笑地出了門。她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購物,然后還喝了茶,直到傍晚才回家。.夏塔爾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興高采烈地進了家門,叫保羅來看她們的成果。她喊了幾聲,無人回應。她到樓上的睡房和書房去找,仍看不到保羅的影子。家門沒鎖,保羅的車停在門前,他肯定沒出門。夏塔爾正要去后花園找,母親對她說浴室的門仍反鎖著,莫非保羅還在里面?夏塔爾去敲浴室的門,沒有回音。她開始著急了,越來越用力地敲門,還是沒動靜。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要去拿工具撬門。母親攔住她,打電話報警。10分鐘后警車和急救車都到了。夏塔爾渾身劇烈顫抖,癱坐在椅子里。母親去開了門,并向警察和醫(yī)生簡述了情況。兩位中年男人十分沉著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醫(yī)生坐在夏塔爾身邊,握著她的雙手,輕聲地說:“太太,冷靜一些……”警察果斷地撞開浴室的門:保羅光著身子躺在地上,雙目微睜,手里還緊握著一條浴巾……
夏塔爾至今保留著她那從未穿過的婚紗。保羅的葬禮那天,夏塔爾曾試圖服安眠藥自殺,可被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被搶救了過來。保羅去世的一年后,夏塔爾曾多次被警方傳訊,因為她是房子的主人,浴室的熱水器是她請人安裝的,如果保羅的死因與煤氣中毒有關,那么房主和安裝人員都要承擔法律責任。經(jīng)過漫長而煩瑣的法律程序,熱水器被證明沒有任何質(zhì)量問題,保羅的死因與當初醫(yī)生的診斷一致:死于心肌梗塞,夏塔爾這才避免了遭到起訴的磨難……
“你看,我的生活是一堆殘破的碎片!我之所以繼續(xù)生存下去,是因為我不忍心再讓年邁的母親痛苦。我是她的獨生女,我走了,她怎么辦?”夏塔爾講述這一切時的語調(diào)是平靜的,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這份冷靜讓我心痛,我伸出自己的雙手將她的手緊緊握著。
我讓侍者上了一杯西湖龍井。夏塔爾一邊品茶,一邊說:“這茶的清香給人某種超脫之感。生命是如此虛無,如此脆弱,卻又如此難以擺脫?!?/p>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人睡,干脆起身拿出一包新茶,又找了一張茶綠色的信紙,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也許我們都無力與命運抗爭,但我們至少可以讓生命充滿溫馨。人間有一種情感,就像這淡淡的茶香,雖然清淡,卻透人心扉,它的名字叫友誼。”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到公司,照例將打印的文件放在夏塔爾的辦公桌上,還在上面放了那包茶和一個茶色的信封。我知道,再過5分鐘,夏塔爾會走進她的辦公室,在開始工作之前,她會看到茶和信,會拆開信封,讀那兩行手寫的字,然后打開茶盒,聞那淡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