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會說話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個被抱養(yǎng)的孩子。社會福利工作人員建議我的養(yǎng)父母早點把‘抱養(yǎng)”這個詞教給我。每次我當著爸爸的面告訴別人我是個被抱養(yǎng)的小姑娘時,爸爸總是笑瞇瞇地、幸福地看著我。于是我知道,被抱養(yǎng)即意味著我是養(yǎng)父母的至愛,是養(yǎng)父母所渴望、所需要的。然而,那也同時意味著我的生母不想要我。不過,幼小的我還沒有這樣想過。
就這樣,我長到了5歲。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我和鄰居家的小姑娘維爾瑪在后院玩。媽媽在晾衣服,我們倆就在媽媽晾好的床單之間鉆來鉆去捉迷藏。最后大家都跑累了,就地撲通一聲仰面倒在清涼的草地上。然后,從我頭頂?shù)乃{天,傳來了維爾瑪?shù)穆曇簦骸澳阒滥憬小畫寢尅哪俏慌繂?”
“你指的是我媽媽?”
“啊,她可不是你真正的媽媽,”她賣弄地繼續(xù)說:“你的真媽媽不想要你,這位女土就把你抱回來了。因為沒人想要你?!?/p>
我一骨碌爬起來飛奔回屋,媽媽正坐在縫紉機前給我的布娃娃縫衣服。我一頭扎進進她懷里,邊哭邊把維爾瑪?shù)脑捀嬖V她。媽媽聽后,一聲不響地把正在縫的衣服推開,起身離開縫紉機,到隔壁鄰居家去了。我不知道她和維爾瑪?shù)膵寢尪颊f了些什么,但從那以后,維爾瑪就再也沒在我面前提起過抱養(yǎng)的事。
“你的真媽媽不想要你?!蔽覙O力不去想這些話。我的確知道的一件事是:我是養(yǎng)父母所需要的,是他們的至愛。,我的朋友常說,我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惆职謰寢尠岩磺卸冀o了你,你想要星星,他們都可以上天去摘給你。”當然我并沒有得到一切,但我確實得到了遠遠超過我所必需的很多東西。我從他們口里無數(shù)次地聽到“我愛你”;他們在我睡前講過無數(shù)個故事;在他們的教誨下,我學會分辨是非,我的舉止得體,行為端正,學習成績優(yōu)秀,這一切,哪一處不傾注著爸爸媽媽的心血?哪一樣不表達著他們的愛心與呵護?
但有時,我還是抑制不住地想像著我親生父母的形象。我把他們想像成電影明星、體育健將,或著名的科學家。到十幾歲時,爸爸媽媽將負責辦理抱養(yǎng)我的手續(xù)的那家社會福利部所提供的少得可憐的信息告訴了我:‘你的親媽媽是東北部一戶有錢人家的女兒?!眿寢屨f:“她從北方到南方來生下你,因為她家在當?shù)靥忻??!?/p>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在上世紀60年代,這是養(yǎng)父母經(jīng)常給我講的一個典型故事。生母通常來自很遠的地方,通常有著顯赫的家庭背景。但是我相信了這個編造的故事:我的生母就住在紐約。她很漂亮,受過高等教育——她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只是因為她經(jīng)常到處旅行,才不能總帶著我。
年歲稍長一點,我明白了這些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但它能將維爾瑪那句殘酷的話擋開。“如果你想找你生母的話,”媽媽在我成年后告訴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到那家社會福利部去試試?!?/p>
然而我沒有。
我要找到親生母親的想法僅有一次,它出現(xiàn)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我當時17歲。作為這個家庭的惟一孩子,媽媽就是我的全部。能找到親生母親的話,至少在我萬一又失去媽媽的情況下,在這世界上不至于舉目無親。
最后,我還是選擇了不找。后來我上了大學,然后結(jié)了婚,朋友們不時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會在某一天去尋找你的親生父母嗎?”我會很陜回答:‘環(huán),我是誰,和他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蔽沂遣皇腔卮鸬锰炝艘稽c?難道我在電視上看到那些親生父母和子女相聚,抱頭痛哭的場面時,我心里沒有一絲觸動嗎?是的,我也盼望著,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認罷了。
后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了。我記得自己坐在醫(yī)院的床上,懷抱著剛出世的孩子,說:‘你是真真實實的我的寶貝!”
我想到了另一位母親?!阋脖н^我嗎,媽媽?你也親吻過我嗎?”凝視著裹在天藍色被單里的小臉,我想像著,作為一個母親,要和她剛出生的嬰兒分別時不得不承受的巨大悲痛。我的親生母親當時一定是悲慟欲絕的。
但我仍未試圖去尋找親生母親。直到后來,由于工作壓力過大,導致我心率不齊,醫(yī)生建議我從家族病史上去找找原因時,尋找親生父母親這事才真正提了出來。醫(yī)生懷疑我心臟瓣膜受損,于是詢問我的家庭病史。我記得那天從醫(yī)院回來,丈夫威恩正在后院烤漢堡包,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怎么樣?”威恩問。
“大概沒事吧,我想?!?/p>
“到底怎么啦?”
“我猜我恐怕只能在家族病史那一欄填上‘不知道’了?!蔽艺f,‘俄想,是不是能找我的生母來填這欄。”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蓖髻澇傻溃罢f不定孩子們哪一天還能用上呢!”
第二天,在給辦理抱養(yǎng)我的手續(xù)的那家社會福利部打電話的那一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不自覺地發(fā)抖?!苍S不知道要好一些。”在等接線員把我的電話轉(zhuǎn)給經(jīng)辦人時,我對自己說。即使我的親生母親一切都不錯,與她見面也會意味著我必須放棄自己想像出的并已認可的那位紐約人的光輝形象。
我向經(jīng)辦人朱迪解釋說,我是因為醫(yī)療方面的緣故想找到生母。
“有的生母很愿意抱養(yǎng)出去的孩子回去找她們,”朱迪說,“而另一些則完全相反。麗莎,如果結(jié)果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好,你自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嗎?”
我再次向她說明我的興趣僅僅是因為醫(yī)療方面的原因。我并沒有期待電視里的那種重逢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但接下來的那一周是如此地漫長!第二周也是。一連3個月過去了,我才收到了朱迪的一封信。信中沒有任何消息,只是要我給她回電話。她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呢?我納悶。
“儷莎,”朱迪說,“我找到了你的生母。”我聽得出來,朱迪語氣里流露的擔心——擔心她不得不告訴我的事實。
“我打了兩次電話,她一聽見我說話就掛了。兩次都這樣?!彼nD了一下,接著又說,“俄又等了一個月,再給她去電話。麗莎,第三次,你的生母告訴我說:‘再也別往這兒打電話了?!液鼙浮!?/p>
‘役什么,我們總算已經(jīng)試過了?!蔽艺f,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顯得若無其事,“非常感謝你的幫助?!?/p>
我掛上了電話。但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生母的電話號碼,我就能直接給她掛過去并對她大叫:“這算什么?四十多年過去了,你就只有這句話:‘再也別往這兒打電話了。”’幾十年過去了,維爾瑪?shù)脑捑棺兂闪耸聦?。我的親生母親從來就沒有想要過我。她從來就沒有像我所想像的那樣抱過我,哪怕是短短的幾分鐘,便與我生離死別、讓人抱走我!不,她根本就沒有那么痛苦過!
我都沒預料到自己會這么氣憤。難道我沒有告訴過自己不要把結(jié)果想得太好嗎?但是,她居然把電話掛了!——難道連占用她幾分鐘的時間都不行嗎?
悲痛在我心里漸漸地膨脹,我咀嚼著這痛苦。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真正的母親,不是別人,就是把我從小帶大,歷盡辛苦,為我遮風擋雨的養(yǎng)母。就是天天給我梳小辮的媽媽;就是每晚在燈下輔導我做功課的媽媽;就是忍受著我肆無忌憚地播放快把房頂掀翻的吵人音樂的媽媽;就是現(xiàn)在,每次我回家時,她都做好了香噴噴的、涂著厚厚的蛋白酥皮的巧克力派等著我的媽媽;至于那個生下了我的陌生人,我為什么要期望從她那里得到慈母般的關(guān)愛呢?她可是從沒分享過我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喜怒哀樂呀!
盡管所有這些想法都是對的,但我還是不能擺脫她那種粗魯?shù)幕卮鹚鶐淼膫?。仿佛整個一生的感情都被她這一殘酷的舉動拒絕了。也許,是她還沒來得及愛上我?
又一個無眠的夜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她是多么冷酷啊!難道她一點也不想知道她帶到世界上來的這個孩子的生活情況?她怎么能夠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己的親生骨肉?
日子一天天過去,最后我終于一點一點地走出了這事的陰影。我逐漸地意識到我的生母有著自己的苦衷。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她有她個人的歷史與隱私。也許,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像我一樣受到那么多的關(guān)愛與呵護。我對她的境遇又知道多少呢?特別是我出生的時候,她究竟是怎樣的生活情況?我對此一無所知。現(xiàn)在她害怕我去找她,這中間又有多少難言的痛苦呢?
現(xiàn)在我仍然在盼望著,盼望著有一天能和生母說上哪怕5分鐘的話,我要用這5分鐘的時間來感謝她,我要告訴她我的生活很幸福。我要讓她知道,因為她給了我生命,我又將兩個漂亮的男孩帶到了世上。
我雖然從未見過我的生母,但在我心里,她還是我的母親。我要為她祈禱,在心里,把她作為一個獨特的人、一位不幸的母親而接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