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指著電影廣告上“鄭佩佩”三個字,告訴我:“你只要看到看板上有這三個字,回家告訴我,我就帶你去看電影?!编嵟迮迨钱敃r一系列武俠片的女主角。我每天放學回家經(jīng)過電影院,都尋找“鄭佩佩”這三個字。
到了我會寫作文的年齡,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師貼出來或朗誦。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被老師朗誦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志愿》:我要做‘候氏企業(yè)”的企業(yè)家,坐著直升機去上班。
老師接著替我投稿到一家紙廠的內(nèi)部通訊。稿子刊登了,老師當著同學的面交給我5元稿費。
后來,我說服了爸爸資助我郵費,開始向外投稿。報社寄來的稿費竟是10元郵票。我只好用來繼續(xù)投稿。
不久,我開始辦起了一本地下刊物《兒童天地》,從編輯、采訪、撰稿到印刷、裝訂全部一手包辦。
《童天地》創(chuàng)刊號終于發(fā)行,一本售1元,印量25本。因為得不到老師允許,我只能偷偷銷售。拜我過去常常請客之賜,創(chuàng)刊號不但銷售一空,還有同學響應(yīng)征稿。最后竟然賺了2元。
直到發(fā)行完第三期《兒童天地》,老師忽然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去。等她看完了整個《兒童天地》,就轉(zhuǎn)過來問我:‘你這么聰明,為什么不做點更有用的事?”接著當然是一陣狂風暴雨:老師說出對我的期許,以及提醒我應(yīng)走的方向。
我的第一本‘體制外刊物”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停刊了。
上國中之后,我在家里頂樓清理出一個小空間,一有空閑,就泡在那個天地里寫稿,或者是瘋瘋癲癲地閱讀我喜歡的書。
其中《背海的人》這本小說的第一頁上滿是臟話和三字經(jīng)。這本書剛出版,我興致勃勃買回家看,爸爸看見了便皺著眉頭問我:‘你整天躲在這里讀這樣的書,你覺得好嗎?”
無可奈何,我搬回到只有教科書及參考書的書房,規(guī)規(guī)矩矩做功課,過正常的生活。
過了一個月,我終于受不了了,決定展開“絕地大反攻”。我提出兩點建議:如果我每次都考前3名,爸媽就不要干涉我的作息;考不好我就依照他們開出來的作息表生活,絕無怨言。
我花了一點心血,用最少時間得到了最好的成績。下一次期中考試,我很意外地拿到了全校最高分。我的父母親也嚇了一跳。
我常想,要是我一直留在菁英集團里,事情應(yīng)該會很順利。不過我參與的事情越多,得到的警告也就越大。
我一直記得小學《兒童天地》的事件,老師問我:“你這么聰明,為什么不做點更有用的事?”很奇怪,高中老師也講過一模一樣的話。
老師不斷提醒我,空有才華是沒有用的。他們總是悉數(shù)從前搞社團、搞刊物的學長,如何荒廢了學業(yè),如何考不上大學,如何走投無路的故事。
如老師所言,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有一個學期,只得到第13名,是我考試史上從沒有發(fā)生過的慘劇。
有一位文史科老師對我說:“你是一塊特別料子,我覺得你應(yīng)該鼓起勇氣走文史哲的路。我相信你一定有機會闖出一個名號來。”得到這么高的評價,我卻沒感到興奮。
那時候我想,如果我的志愿是當一個醫(yī)師、工程師,那么我臨終時至少知道救活了哪些人,完成了哪些工程??墒侨绻耶斪骷遥瑫粫涣粝乱恍]有用的喃喃囈語,連自己都沒有把握是幫了人還是害了人呢?
我終于拒絕了這位老師的建議。
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停掉所有課外活動。8月份,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大學聯(lián)考醫(yī)學系的放榜名單上,爸爸很高興,在家門口掛起了一串鞭炮。
后來,我當上了醫(yī)師,成為一名麻醉住院醫(yī)師。
我在產(chǎn)科值班,常常碰到一生下來就呼吸窘迫的新生兒,必須緊急插管,生死可能只系于幾十秒鐘之內(nèi)。做這類插管,我總是雙手發(fā)抖如履薄冰。 有一位資深同事對我說:‘你千萬不能當他是嬰兒,就當成一件事情好了,不要和人命扯上關(guān)系?!?/p>
“可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啊!”
“要你插管成功,他才活得成!如果你的任務(wù)沒有完成,他就是一個死嬰。大家對你的期望很簡單,完成任務(wù),沒有人期望你去擔心或者同情什么。”
這種思考方式有助于我去專注。我試著忘記那是一個嬰兒,也不再想起他的母親、父親或任何相關(guān)的事情。我只是使用咽喉鏡,直截了當?shù)夭骞埽瓿扇蝿?wù)。我的手不再發(fā)抖。不久,我就可以無顧慮地、自在地完成插管工作,收放自如了。
我甚至決定親門替老婆雅麗做剖腹產(chǎn)麻醉。我覺得一名醫(yī)師如果無法從對親人的情感中擺脫出來,他的專業(yè)就經(jīng)不起考驗。
我當住院醫(yī)師時,重新有了寫作沖動。一有空就在家里埋頭寫東西,有了一些受到歡迎的作品,像《親愛的老婆》《大醫(yī)院小醫(yī)師》《頑皮故事集》等。
當我剛升上主治醫(yī)師的時候,我總是帶著實習醫(yī)師到病房去巡診。
病房里一個孩子是我的讀者。我必須承認自己有點偏心,喜歡到這小孩的病房去查房。我因為這個小孩愛讀我的書而感到高興,也因為我開的止痛藥每次都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得到最好的反應(yīng)。
每次我?guī)ё≡横t(yī)師及實習醫(yī)師巡診,總會特意繞到他的病房,意氣風發(fā)地做我的臨床教學。雖然我注意到他越來越衰弱,可是他在疼痛控制上的表現(xiàn)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那個孩子臨終前想見我,我那時候正在忙著什么,竟然錯過
孩子的父母送給我一大包東西,并說:“他不準我們拆,也不準別人看,要我們直接交給你?!?/p>
我拆開包裝,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止痛藥丸。孩子急于在臨終前見我,原來是由于他一粒止痛藥都沒有吃。他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想在死前偷偷把止痛藥還給我。
這件事給我很大的打擊。日復(fù)一日,我努力學習那些優(yōu)雅的姿勢與風范,竭盡所能地治療我能夠治好的疾病,最后竟變成一個無情自私、只看到自己卻看不到別人的醫(yī)療從業(yè)員。
那時我搭上了“順風車”,我寫的書一路暢銷,被選為“年度杰出成功人物”“年度暢銷書作家’,我的書也被評為‘嘬有影響力的書籍”,還有一些商業(yè)雜志分析我是如何成功地使用媒體及公關(guān)策略,這些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圍。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大盜,名叫普洛克拉斯提茲。他折磨人的方法很著名:一張鐵床。所有被迫躺到鐵床上的路人如果身高比鐵床短,他就將之拉長。
我有點像是躺在鐵床上的路人。我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每次都得扭曲自己一點點。我并不覺得舒服??墒菑牧硪唤嵌瓤矗蠹叶脊参页晒α?。而我卻在想,或許我還不夠成功。我激勵自己,不但做更多,還要更好。
回想起來,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成為一個主治醫(yī)師,進入研究所攻讀博士,一路升職,工作應(yīng)接不暇。
我感覺,我匆匆忙忙過一生,沒有一刻可以浪費,都是為了時間而工作。
我第一次想離開醫(yī)院,是大學4年級基礎(chǔ)醫(yī)學課程剛結(jié)束的時候,那時我想去美國加州學習電影。
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綜藝節(jié)目里玩著‘恐怖箱”游戲:來賓在看不見的情況下,將手伸進箱子摸索,猜測里面的東西。
有趣的是,不管是什么東西,那些歌星、演員全都顯現(xiàn)了程度不同的驚恐反應(yīng)。
其實,我們恐懼的也正是捉摸不定的未知。
雅麗問過我:“如果有一天,你變成窮困潦倒的過氣作家,會不會甘心?”我想,如果勇敢地做了最壞的打算,選擇自己所愛,就算在人生的恐怖箱里摸來摸去,摸出了一個窮困潦倒的作家結(jié)局,那又怎么樣呢?我連衰老病死這樣可怕的事情都擋不住,其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只有消除了恐懼,才能全心全意去享受人生這個大箱子里面所裝的許多寶藏吧。如果我因為恐懼而不敢選擇自己所愛,那樣的人生走到底,我該怎么跟自己交代才好呢?或許幸福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簡單一些吧。
36歲生日的那個晚上,我又向雅麗提出要離開醫(yī)院。 雅麗舉杯祝我生日快樂,然后說:“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去辭職吧?!?/p>
我嚇了一跳,問她:‘你同意了?”
“過去我總覺得少了一些什么,聽你一再提出要離開醫(yī)院,我忽然知道那是什么了,”她笑了笑說,“看到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愿望與熱情,我覺得放心了?!?/p>
“可是你先前提出來的問題呢?”
‘俄提出那么多的問題,只是想給你一些提醒,確定你都考慮過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我的天才夢,也許不過是天才妄想、幻夢破滅的故事。不過,即使在夢幻破滅的盡處,我也會看到一個又一個對生命的質(zhì)疑與好奇。
我的每一瞬間的生命于是有了夢想,有了探索,有了一回又一回的想像與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