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1946年出生于山西霍州,是我國著名散文作家、新聞理論家,他歷任《光明日報》記者、中國記者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等職,現(xiàn)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dǎo)師。本文選自新出版的梁衡談心錄《傾聽梁衡:在新聞、文學與政治之間》,是梁衡記者生涯中的幾個片斷,特此刊發(fā),與讀者共饗。
寫?zhàn)B豬專家成名
梁衡的成名作是他采寫的人物通訊《一個農(nóng)民養(yǎng)豬專家的故事》。這篇稿子的影響之大連梁衡自己都始料未及:
“1980年暮春我到山西忻縣采訪,聽說有一個叫岳安林的農(nóng)村青年養(yǎng)豬很在行,我到村里去訪問他,他卻進城了。我看了他的豬場,又看了他的院子。這個人遭遇實在坎坷,就因一個‘富農(nóng)子弟’的成分,考上大學后又被退回,在村里務(wù)農(nóng),總遭人白眼。家境貧寒到拆著房椽賣過日子。當晚我回到縣城,晚飯后約岳安林來招待所談了一個小時。他走后我即草成一篇1800字的通訊。我不知它到底能不能發(fā)表。
“我沒有想到的是,見報不幾天報紙即收到電話來信,反響極強烈,而且居然延續(xù)到第二年4月,近半年而不衰。這時報社來電話說,這篇稿已被選為1980年全國好新聞(這也是我國第一次搞好新聞評獎)?!?/p>
第一篇短文發(fā)表后,梁衡決定再去忻縣作二次采訪。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半年來岳安林就收到三千多封信。梁衡嘗到了成功的喜悅,也懂得了記者的價值。他在養(yǎng)豬場和岳安林生活了7天,這7天更使他認識到岳安林是繼土改、合作化后我國第三代新農(nóng)民的代表,于是又寫了一篇三萬多字的報告文學。此后梁衡又馬不停蹄地寫了通訊、消息、人物介紹、記者來信、問答、連環(huán)畫等,先后在八種報、刊、書上發(fā)表,制造了一小股“岳安林熱”。后來這篇寫岳安林的報告文學還先后獲得“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連同通訊獲得的“好新聞獎”,在這一個題目上就得了三項獎。而當時梁衡還只是個入報社不到2年的小記者,岳安林也由一名普通農(nóng)民破格轉(zhuǎn)為干部,并被任命為地區(qū)科委副主任,后被選為省政協(xié)委員。梁衡認為,這種通過不斷挖掘,對一個典型前呼后應(yīng)、造成回響的連續(xù)報道,更易加強宣傳效果,使典型的指導(dǎo)意義不斷擴大。
后來梁衡回想起往事,把這篇成名作及其引發(fā)的一場熱鬧比作一個牧童無意中踩著了一個山道上的機關(guān)。他認為記者成名必須具備兩個條件:
“一是要有積累,知識積累、思想積累和文化積累;二是機遇,要能碰到充分表達這種積累的題目……而文章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你決心要將某一篇文章寫成成名作,往往失敗,你只需抱定一個當好記者的決心,倒可能遇機而成名?!?/p>
做了一回“黨委書記”
1985年,梁衡利用在中央黨校學習的暑假時間,回到呂梁山區(qū),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里采訪了一位扎根山區(qū)二十多年的小學教師李健——
當年,22歲的李健背著一卷行李來到呂梁山深處的疙叉嘴村辦學。當時吃、住、教學都在一個黑窯洞里。為了改善辦學條件,他靠一把镢頭兩只筐子挖窯洞,靠開荒辦農(nóng)場、小果園,來貼補學校費用,20年來,學校不斷擴大,兩遷校址。1966年,這個窮村子就已實現(xiàn)了全體適齡兒童免費上學,1985年,這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已經(jīng)出了三個大學生、五個中專生,全村一百九十多口人沒有一個文盲。李健還用自己掌握的科學知識幫助群眾發(fā)展經(jīng)濟,植樹造林,培植果木。群眾說,李老師不但給我們送來了文化,還送來了科學和富裕。梁衡后來回憶這段采訪經(jīng)歷時說:
“采訪完后,盡管我十分激動,但我還是無法寫他:新聞要新,但李健在這里已風風雨雨工作了20年,這叫什么新聞?記者遇到了一個無由頭的新聞。有心宣傳,無借口。這時就要找個由頭,但又實在找不見,我突然想起干脆造個由頭?!?/p>
為了“造”新聞由頭,更為了表達對這位英雄教師的敬意,梁衡向當?shù)氐目h委劉書記建議對李健進行獎勵。劉書記表示縣里窮得當當響,拿不出錢來獎勵。梁衡又建議:“獎名譽也好嘛,比如授予個‘山區(qū)辦學英雄’‘新呂梁英雄’,再窮連一毛錢一張的獎狀紙也買不起?”他還提出要為此寫個頭條新聞,劉書記當即同意,這個善良的交易就這樣在玉米地邊拍板了。
“回到記者站,我寫好新聞稿,單等那個神秘的電話。劉書記不失約,三天后電話來了,放下電話,我的稿子也伸進傳真機里,傳向北京。幾天后《光明日報》頭版頭條就出現(xiàn)了這條記者導(dǎo)演的新聞。
“數(shù)年后我披露這段內(nèi)幕也許有讀者會問:‘你這樣不是在造假嗎?’我說這不是造假,只是在特定的情況下盡一點社會責任而已。我想起新聞界一位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記者的工作最像黨委書記……用這種能力去選擇典型,發(fā)現(xiàn)有代表性、方向性的現(xiàn)成新聞就是好記者……當然如果借記者身份亂出主意,甚而瞎指揮那又當別論了,而且那樣產(chǎn)生的新聞也要受實踐的否定?!?/p>
記者要敢說真話
記者,特別是常年駐基層的記者,耳聞目睹許多民生世情,總有一種沖動要訴諸筆端,想利用自己的報紙呼喊幾聲。而報紙常受一個時期形勢的左右,有能說的,有不能說的,有拐著彎說的,甚至有時還要違心地說假話。要能變、編、忍、爭,凡在70年代“四人幫”粉碎前后當過記者的人都知道這份酸甜苦辣。
1979年春,梁衡在一次偶然的采訪中得知了 “西水東調(diào)”工程的內(nèi)幕,強烈的責任感促使他連夜寫了5400字的稿子,批露大寨左的、假的做法:
“當我將稿子往信筒里送時,我就自信,這無疑是一篇里程碑式的新聞,而做記者的,幾年、十幾年也常常等不到這樣一個機會哩。
“但是采訪中找到人肯給你說真話難,寫在稿上的真話要發(fā)出來也難。當時陳永貴還任副總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實事求是的路線得到確認,許多事情都在重新認識,但船大難調(diào)頭,許多大問題還在試探階段。大寨問題在報上正是將說未說,又不知怎么說。我這篇稿一送半年,這中間我回了兩次報社,我說不能見報發(fā)‘內(nèi)參’,結(jié)果內(nèi)參也不敢發(fā),就這樣壓了下來。
“這樣整整等了一年零三個月。1980年6月14日,早晨我正在街上跑步,忽然廣播里響亮地宣布昔陽西水東調(diào)工程緩建。我停下來,細細地聽中央臺的這條重要新聞。許多材料簡直就是我的原稿。但報紙來了,署的名字卻是別人。原來有人在這真材料上搞了一點假動作?!?/p>
這篇被人冒名頂替的稿子后來評上了當年的好新聞。但一篇好新聞不只要能及時批露最新的發(fā)現(xiàn)和最隱秘的內(nèi)幕,更重要的是要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意義,有記者對事件本身和對社會的深層思考:
“由人到神,由好典型到虛假的模式,我們過去對人對事常自覺不自覺地進行著這種痛苦的異化。而伴隨著這個過程的就是說假話。直到這個模式和典型被拋棄,才會真相大白,又再從頭說真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
“……現(xiàn)在回憶這段歷史,只能證明一條真理,要說真話,記者要敢說真話,上面要讓記者說真話。真實是新聞的生命,但有時又是很難做到的。”
為無名者傳名
梁衡長期在基層工作,采訪了很多普通人:有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普通教師,有不求名利默默工作的普通工程師,有植樹治沙不止的長輩,還有孤身一人憤然抗爭的老者,在借助梁衡的一枝筆名揚四海之前,很多人從未走出過鄉(xiāng)間:
“可能是長期在基層記者站工作的緣故,我總是對那些在窮鄉(xiāng)僻壤埋頭工作如黃牛拉犁一般的人寄予十二分的同情。他們見記者時那份憨厚的微笑,那份尋問上面新精神的虔誠,那談到自己工作成績時的坦然和淡然,還有那爬滿皺紋的臉與青筋暴突的手,常使我心中掠過一絲無名的悲哀,好像上帝就專造這批人來吃苦的。
“倒不是他們多么偉大,但他們?yōu)閲鵀槊窀试赋钥嗟木駥嵲谑侨祟惖囊环葜匾敻弧K麄兏静幌氤雒?,但人們卻應(yīng)該記住他們。這正是我們當記者的責任。”
梁衡借助一個有責任的記者之筆改變了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而這些普通人的平凡經(jīng)歷也同時改變了他的人生體驗。梁衡說,是這些人物、事件在牽著他的筆尖,不寫出來就寢食不安。他曾動情地說,許多他采寫過的正面人物成了他的好朋友,是他們教育了他,幫助了他,也成就了他。梁衡說自己在記者之外又去寫報告文學,寫科學史小說,去研究方法論,去幫人打官司,去當董事長辦全國第一家人才開發(fā)公司,這些都得益于這些普通人的激勵與鼓舞。這幾年的記者生活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
1987年3月梁衡正在黃河壺口瀑布現(xiàn)場采訪,一個電話由北京打到地區(qū)、縣里,調(diào)他回京。梁衡知道記者生涯要結(jié)束了。面對滾滾東流的黃河,他感慨萬千:
“記者是年輕人的行當。我25歲開始當記者,一直在基層記者站,干到41歲。后幾年我明顯覺得老了,記者的生命像運動員的生命,黃金時間很短。雖然也有干到50歲、60歲的,但很難再顯高峰,競爭能力也在下降。在調(diào)令下來前的幾年里,每逢參加記者招待會,或組成記者團集體活動,那些20多歲的青年記者又唱又叫又笑,我卻開始享受被尊重的孤寂。該離開了,一個人應(yīng)該隨時選擇最適合自己年齡段的工作。我留戀這一段風華歲月,我得感謝歷史,感謝機遇,我也滿意自己的創(chuàng)造,終于留下了一個美麗的回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