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二十三年以前就準備寫的,因材料不足,未能動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開過不久,全會精神深得民心、黨心,舉國上下,熱氣騰騰,撥亂反正,方興未艾。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這家出版社出書的狀況也十分紅火。1980年3月,劉少奇的平反大會剛開過不久,湖南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懷念劉少奇同志》一書,深受讀者歡迎,第一版第一次就印刷了七十八萬冊,很快銷售一空,書中收有呂振羽的《少奇同志和南京談判》一文。組稿的編輯,見到了呂老及其夫人江明,回來后,向我談到了呂老的有關(guān)情況:
歷史學家呂振羽是1963年年初就被拘捕的。當時,他是中央高級黨校歷史學教授兼歷史教研室顧問。被拘捕的原因,誰都不知道。公安部門派人通知他的夫人江明,不準對任何人談到呂振羽的去向,只能說他出差去了。呂被拘捕不久,擔任過最高法院院長的謝覺哉來呂家看望呂老,江明也只是不斷哭泣,不能說出呂老的去向。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呂被正式逮捕。在呂被捕期中,審訊約八百次,其中有七百多次,都是關(guān)于1935年11月開始舉行的、歷時九個月的國共兩黨談判聯(lián)合抗日事。去南京談判的共產(chǎn)黨代表是周小舟,聯(lián)絡員是呂振羽。開始談判時,呂尚未入黨,在談判期中才參加了共產(chǎn)黨。談判的指揮,是北方局負責人劉少奇,當時化名陶尚行。整個談判期間,呂振羽并不認識且未見過劉少奇,直到1941年他在蘇北根據(jù)地的華中局黨校,才第一次見到這位當年談判的幕后指揮員劉少奇。
七百余次審訊呂振羽的重點,是要他制造偽證,證明劉少奇進行了“配合蔣介石消滅紅軍、取消蘇維埃政權(quán)的陰謀活動”,并說劉少奇等人“跪在蔣介石腳下,充當了革命的內(nèi)奸”,硬說南京談判是背著毛主席、黨中央干的。
這件事,實際上已內(nèi)定了劉少奇是“叛徒、內(nèi)奸、工賊”,想方設(shè)法,多方制造偽證,來為這三重大罪定性。
當時,我就覺得,或許這就是暗無天日的“文化大革命”準備階段的開始。但由于材料不足,且有些材料也只是“孤證”,還要進一步研究,故文章沒有寫成。呂老也于當年(1980年8月)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
直到2002年年底,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了一本書:《呂振羽和他的歷史學研究》(朱政惠著。朱政惠是吳澤教授的博士研究生,而吳澤又是呂振羽早年在北平中國大學教書時的學生)。此書是朱政惠在他的博士論文《呂振羽歷史學研究》的基礎(chǔ)上,擴充寫成的,其中第十章《最后的奉獻》,詳記1963年呂被捕后十二年中的情況。除了有些情況是江明的口述外,主要引用了這段時間呂振羽的詩文,歷史學家侯外廬等人的記述,以及呂逝世后張愛萍等人的悼詩、悼文,材料甚為豐富。
由于受朱政惠這段文章的啟發(fā),我又找出了《周小舟傳》,書中詳記了南京談判的經(jīng)過,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此外,還翻閱了《劉少奇選集》下卷有關(guān)文章,并重看了《懷念劉少奇同志》一書,重新參閱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等。面對史料,經(jīng)過綜合思考,覺得以下各點主要事實,都可完全證明“文革”的準備階段,當始于1963年。
(一)1962年12月,紀念王船山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在長沙召開。呂振羽參加了這個學術(shù)討論會并在閉幕式上講話。同時,他還到湖南邵陽師專作了一次學術(shù)報告:《談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因為邵陽離呂在抗戰(zhàn)開始時創(chuàng)辦的有名的塘田戰(zhàn)時講學院很近,離呂的故鄉(xiāng)武岡也近,所以他還有可能回這些地方看看,故于1963年1月才乘火車返京。傳說,返京時,車到豐臺,呂被拘捕,公安部門并通知他的家人,不許外傳呂的去向。1962年1月到1967年1月,拘捕期內(nèi),實際上是要他寫出偽證,證明劉少奇在南京談判期間,充當內(nèi)奸。但拘捕沒有達到這個目的。這段期間,呂身邊只有《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但他仍然潛心于他的學術(shù)研究,寫出了各種史學評論二十萬字,約二十余篇,并撰成《學吟集初草》約十萬言。1964年2月23日,他在被囚禁的地方,寫下《甲辰元旦試筆》一詩,詩云:“腦力衰頹羨歲華,倔強猶欲看朝花。近今史事須雕續(xù),往舊吟哦待選拔。民族余編胸有數(shù),哲人補述尚多家。卅年假我殷勤學,夫婦同窗愿不賒。”此詩說明他雖被拘禁,但心境平和,仍想努力做史學研究。
到1967年1月,他被正式逮捕投入京郊監(jiān)獄,前面講的“審訊約八百次,其中七百多次都是為了南京談判”,估計就是在這時進行的。但他仍沒有屈服。1968年12月,他在獄中獲悉劉少奇被永遠開除出黨的消息時,萬分震驚,成詩云:“二十世紀‘風波’寒,三頂帽子絕代冤,忠奸功罪全顛倒,吁天辨誣董狐篇?!痹姷哪┚涫钦f,他要吁天辨誣,用董狐之筆,為劉少奇鳴不平。他自己也在獄中,處境十分艱難,敢于這樣寫,敢于講真話,實在也要有很大的勇氣。寫這樣的詩,也證明他拒絕提供“偽證”。
1975年1月,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呂的夫人江明上書鳴冤,呂才被無罪釋放。從1963年1月到1975年1月,他被囚禁整整十二年。
(二)1935年11月開始的南京談判的過程,大體上是這樣的:
1935年11月,呂振羽收到國民黨政府鐵道部科長、湖南同鄉(xiāng)諶小岑的一封信,大意說:東鄰侵凌,姜龔兩府宜聯(lián)合御侮,兄如愿作伐,請即命駕南來。姜、龔兩府,即暗指蔣介石一方和共產(chǎn)黨一方。這封信,是宋子文找了國民黨政府鐵道部常務次長曾養(yǎng)甫,由曾出面,找諶小岑寫的。諶小岑請當時擔任南京政府司法院副院長覃振的秘書翦伯贊(也是湖南人)牽線,找到了呂振羽。呂當時是北平中國大學教授,中共北平市委領(lǐng)導下的自由職業(yè)者大同盟書記。呂接信后,即把此信交給北平市委周小舟。周小舟說,市委討論后再答復。過了數(shù)日,周通知呂,立即去南京,探明此事系何人發(fā)動和主持。
這里有一個重要情節(jié),應著重說明。原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為此重要情節(jié)寫了證明材料。他證明:周小舟就南京談判事,請示了北方局,北方局報告了毛澤東,并建議派周小舟、呂振羽去談,毛回電同意。這就是說,不是后來辦案人員說的“背著毛主席和黨中央干的”。安子文的證明材料原件,現(xiàn)存中共中央組織部?!?〕
此后,多次談判過程中出現(xiàn)了分歧。1936年8月,國民黨政府遂通知“南京談判到此終止。以后由武漢電臺和延安電臺直接聯(lián)系?!痹B(yǎng)甫還表示,希望周恩來來南京,或張沖和他自己去延安,繼續(xù)談判。
南京談判的過程,自始至終都是在北方局領(lǐng)導下進行的,北方局也都及時報告中央。同年八月,周小舟還攜帶全部材料去延安,向毛澤東匯報南京談判全部經(jīng)過和有關(guān)情況。據(jù)呂振羽在《少奇同志和南京談判》一文中指出,這次談判的全部材料,在“文化大革命”前,尚存中央檔案館。當時,周小舟到延安后,還深得毛澤東的賞識,旋即擔任毛的秘書。
這說明了“文化大革命”中,“捏造事實,羅織誣陷,顛倒黑白,人妖不分”的主要特點,在它的準備階段,已就暴露無遺了。
(三)在黨的七大以前,劉少奇就是黨內(nèi)公認的“第二把手”。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原因,他變成了“躺在斯大林身邊的赫魯曉夫”,而且對這個“赫魯曉夫”要用制造偽證的辦法,栽誣以大罪,置之于死地﹖這個問題,應該是研究中國“文革”中的一個重要問題。
我從公開發(fā)表的文字中看到,1958年8月17日,在整所謂“彭、黃、張、周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廬山會議閉幕的第二天,還開了一個中央工作會議,會議由毛澤東主持,劉少奇作主要發(fā)言。劉少奇的發(fā)言,遠離了實際狀況,講了許多過頭話。他在講話中進一步贊揚毛澤東,并積極提倡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
劉少奇說:在蘇共二十大以后,我們黨內(nèi)也有人在中國反對“個人崇拜”,彭德懷同志就是有這個意見的,在西樓開會的時候,幾次提議不要唱《東方紅》,反對喊“毛主席萬歲”,這次又講了什么“斯大林晚年”,什么“沒有集體領(lǐng)導”,“毛主席沒有自我批評,把一切功勞都歸于自己”,等等,實際上,蘇共二十大以后,他就要一貫在中國搞反“個人崇拜”的運動。我想,我是積極地搞“個人崇拜”的,積極地提高某些個人威信的。在七大以前,我就宣傳毛澤東同志的威信,在七大的黨章上就寫進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思想這一條。
劉少奇還說:反對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的運動,赫魯曉夫搞這一手,我看也有許多不正確的地方,不應該那樣搞。所以蘇共二十大以后,有人要反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崇拜”,我想是完全不正確的,實際上是對黨、對無產(chǎn)階級事業(yè),對人民事業(yè)的一種破壞活動?!?〕
這時,劉少奇當然還沒有變成赫魯曉夫。但他講這話的時候,中國人民在“大躍進”的口號下,正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災難。
“餓了兩年飯”(劉少奇語),1961年初,為糾正農(nóng)村中“左”的錯誤,黨中央重新提倡調(diào)查研究,中央許多領(lǐng)導都下到基層進行調(diào)查研究。劉少奇于1961年4月到湖南長沙、寧鄉(xiāng)兩縣做了四十多天的調(diào)查。1961年5月7日,在他的家鄉(xiāng)寧鄉(xiāng)炭子沖和農(nóng)民的談話,就講得很實際,入情入理,他講了解散食堂的問題(筆者當年曾被下放到離寧鄉(xiāng)不遠的洞庭湖邊的農(nóng)村基層“監(jiān)督勞動”,親眼見到因為大辦食堂,砸鍋毀灶,弄得農(nóng)民一家呼天搶地,哭哭啼啼,民怨沖天)。以后,劉少奇提出可以解散食堂,大得民心。文化大革命中,農(nóng)村中開會批判劉少奇時,有青年上臺講話,老農(nóng)民就在臺下罵:“忘恩負義的忘眼畜生!沒有劉少奇來散了食堂,你骨頭就敲得鼓響了,還能批判!”安徽有一位省委副書記張愷帆,是1928年入黨的老黨員,下到安徽無為縣基層了解情況,因看到搞食堂勞民傷財,群眾又吃不飽,民怨很深,動了惻隱之心,解散了食堂,結(jié)果,遭毛澤東嚴厲批判,并被疑為階級異己分子,受撤職處分,隨后又被秘密逮捕。已故皖籍女作家戴厚英有《愷老,您好!》一文,記張愷帆事跡甚詳〔3〕。1961年5月31日,劉少奇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講話《當前經(jīng)濟困難的原因及其克服的辦法》,第一次在會上提出“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并說,他問了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同志,陶也說,工作中的缺點、錯誤是造成目前困難的主要原因。河北、山東、河南的同志,也是這樣說的。劉少奇還說:“說到責任,中央負主要責任,我們大家負責,不把責任放在哪一個部門或者哪一個人身上?!薄?〕在1962年1月27日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的講話,重提了“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并提到一些錯誤的口號要糾正,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此外,講話中還特別強調(diào)要“加強民主集中制,加強集中統(tǒng)一”的問題,強調(diào)了“實事求是”問題。周恩來、陳云、彭真等中央領(lǐng)導,也在會上大講實行民主集中制的重要性,公開批評過去不講民主、壓制批評、過火斗爭等種種不民主作風帶來的弊端。會議雖然也強調(diào)毛澤東的領(lǐng)導,也引用了不少毛澤東的語錄,但不講要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個人崇拜了。毛澤東這時仍是念念不忘“不要丟掉斯大林這把刀子”,念念不忘“躺在斯大林身這的赫魯曉夫”。過去,崇拜和迷信自己的人,現(xiàn)在都在不指名地大講特講自己的錯誤和缺點了,這還了得?這不是“赫魯曉夫”又是什么?于是,劉少奇就被想當然地變成了“赫魯曉夫”了。1962年9月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作了《關(guān)于階級、形勢、矛盾和黨內(nèi)團結(jié)問題》的報告,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強調(diào)對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對階級斗爭作了擴大化和絕對化的論述。于是,就要準備發(fā)動一場政治運動。
(四)呂振羽在被囚禁期中,不作偽證,氣概非凡,表現(xiàn)了他高尚的人品。歷史學家侯外廬曾引用了歐陽修“寧以義死,不茍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的話,稱贊他這種非凡的氣概。侯外廬說:“振羽同志在冤獄中所表現(xiàn)的共產(chǎn)黨人的高尚氣節(jié)不愧為我們黨內(nèi)和學術(shù)界敢于和林彪、‘四人幫’的封建法西斯主義作殊死斗爭的英雄楷模?!焙钔鈴]在《韌的追求》一書中還提到,呂振羽在獄中斗爭的故事,“多到一時耳塞”,“振羽在冤獄中對黨始終忠貞,對馬克思主義堅信不疑,拒擋了一切構(gòu)陷劉少奇同志的陰謀,對林彪、‘四人幫’、陳伯達之流的邪惡勢力表現(xiàn)出旋風般的仇恨”。呂逝世后,侯外廬并在悼文中稱他是二十世紀的董狐。和呂相知甚深的張愛萍將軍也賦悼詩云:“華中抗日同疆場,海灣養(yǎng)傷情難忘。探求史學聆教益,縱讀時事須眉揚。獨創(chuàng)一格多論述,爭鳴百家富新章,人民歷史人民寫,夫子坦蕩氣軒昂。頌君乘鶴從容去,立學高風世馨香?!薄?〕呂振羽這種誓死拒作偽證的高尚行為,以及許多黨員和群眾在獄中表現(xiàn)出的各種高尚的行徑,很可能延長了“文化大革命”的準備階段,從而推遲了“文化大革命”發(fā)動的時間?!不過,這要詳細研究過一些專案的審訊紀錄及各種相關(guān)材料后,才能確定。
注釋:
〔1〕見《周小舟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頁。
〔2〕見李銳:《廬山會議實錄》,春秋出版社、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聯(lián)合出版,第359~360頁。
〔3〕戴厚英文載《隨筆》,1992年第3期。
〔4〕見《劉少奇選集》下卷,第337~338頁。
〔5〕均見朱政惠:《呂振羽和他的史學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43~244、254~2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