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府
由于喜愛,所以對于汪曾棋先生的散文十分熟悉,他的散文中出現(xiàn)過的人物、事件也就十分熟悉了。前些天讀施蟄存先生的一篇文章,里面談到了昆明的一家圖書館,我當(dāng)時立即就想到:這不就是汪先生筆下描寫過的那家圖書館嗎?那個圖書管理員不也就是汪先生筆下具有獨特個性的人物嗎?找到汪先生的散文《翠湖心影》一對比,確實是的,時間、地點、名稱都對,他們兩位描寫的是同一家圖書館,然而,在汪先生的筆下,這家圖書館寫得像一篇風(fēng)清日麗的小說,甚至像一首浪漫主義的抒情詩,而在施先生的筆下,這家圖書館以及它的管理員卻是以反面教員的形象出現(xiàn)的。這可真有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味道了。
口說無憑,還是讓我們一起領(lǐng)略一下兩位名家筆下的這家圖書館的獨特風(fēng)范吧。汪曾棋先生是這樣寫的:
這是我一生去過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不大,形制有一點像一個道觀。非常安靜整潔……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zhǔn)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nèi)サ迷缌?,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著。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jìn)閱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里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fā)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里,一拽旁邊的鈴鐺,“當(dāng)啷
啷”,木盤就從洞里吊上去了?!?/p>
面大概有個滑車。不一會兒,上面拽一
下鈴鐺,木盤又系了下來,你要的書來
了。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xù)我以
后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圖書館藏書
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
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
干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
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
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
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
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
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里來只是
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
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什
么看什么。
翠湖圖書館現(xiàn)在還有么?這位圖
書館管理員大概早巳作古了。不知道
為什么,我會常常想起他來,并和我所
認(rèn)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癖的
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
越鮮明??傆幸惶?,這個人物的形象會
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的。
施蟄存先生筆下對這個圖書館是這樣描寫的:
說到這里,我不禁又想起昆明的
翠湖圖書館來了。那里的章程是每次
限借一冊,每人可以更換三次。那就是
說每人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可以
從那里借三冊書看。然而,因為借一冊
書所費的時間太久了,沒有一個讀者
能夠在“時間巳屆停止借書”的木牌掛
出來以前趕交第三冊的。我曾經(jīng)在那
里借看一部通海縣志,全書四冊,我就
在借書券上寫了四冊,但等了半點鐘,
從樓上一個吊籃里頒發(fā)下來的卻只有
第一冊一本。天啊,你知道志書的第一
冊里面有些什么文章?序文,序文,序
文,凡例,疆域,星野,好,完了。于是,
大略翻看一二篇序文之后,我就把它
掩攏來,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閉目凝
神了半點鐘。我想,現(xiàn)在去換第二本出
來,大概不至于對不起那位忙碌的管
理先生了吧?于是我重填一張借書券。
這回是指定要第三冊了,因為我從第
一冊目錄知道我所要的材料是在第三
冊里。于是,照例又得等三十或四十分
鐘,我的書發(fā)下來了。捧回到座位上去
一看,卻是第二冊。于是仍又捧到柜上
去交涉,管理員說:“剛才看了第一冊,
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該看第二冊嗎?”我說:“不
錯,先生,你的話也不錯,但是這并不
是小學(xué)教科書,我不必一定要看第二
冊的,況且,況且,我在借書券上寫明
了要第三冊的。”那管理員檢出我的借
書券來一看,自言自語的道:“哦,我想
你是寫錯的,給你改了。你再填一張
罷?!庇谑俏以偬钜粡埲谑窃俚劝?/p>
點鐘。于是領(lǐng)到我的第三冊通??h志,
于是在十余分鐘之后,“停止閱覽”的
木牌掛出來了。
兩位作家說的確實是同一家圖書館應(yīng)該無疑,而且說的也應(yīng)該就是同一個圖書管理員。然而,在二人的筆下,對于這同一個圖書館和同一個管理員卻是一褒一貶,“愛憎”分明的。在汪先生的筆下,不但這個圖書館給人留下的印象“極佳”,而且這個有些怪僻的圖書管理員也是一個“妙人”,像是從陳老蓮的畫上走下來的,以至汪先生表示要在適當(dāng)?shù)臋C會把他寫進(jìn)自己的小說里。施蟄存先生寫文章一定是遵循“溫柔敦厚”詩教的,他在這篇文章里,既沒有怨,更沒有怒,但是,我們卻分明能感到他的不滿,甚至反感。別的且不說,以上所引文字結(jié)尾部分的——連四個“于是”,就不難看出他是多么的無奈和憤慨。
我想,對于這兩段文字我們至少有兩種讀法,一種是補充著讀,因為汪先生所寫的多是景物和獨特作派的印象,而施先生寫的卻是具體的借閱制度、手續(xù)和一個實例,如果將兩者互相彌補,則恰好能夠較全面地反映這家圖書館的真實情況。另一種讀法是對比著讀,汪先生筆下的這家圖書館簡直像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圖書館里的那個管理員和汪先生這類讀者一個個又都像是羲皇上人似的,叫人一見便終身難忘。而施先生筆下的圖書館卻是一個死板的糊涂人主持著的效率低下的爛攤子,令人無可奈何,想起來就搖頭。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以為,造成這種差別有兩個因素,一是由作家氣質(zhì)的不同,直接影響到包括對待讀書在內(nèi)的對待一切事物的態(tài)度——全部生活態(tài)度的不同;一是由作家氣質(zhì)的不同,而影響到文章寫作風(fēng)格的不同。前者是說,這同一個圖書館在不同的讀者的眼睛和心目中引起的感情、產(chǎn)生的印象本來便不同;后者是說,這同一個圖書館在不同作家的筆下的處理會不同。無需贅言,汪先生是浪漫主義派,施先生屬現(xiàn)實主義。這不光說他們的寫作風(fēng)格,而是說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包括讀書態(tài)度。所以,施先生盡管早年也從事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顯然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就更為突出;汪先生則終生主要是創(chuàng)作,即使偶爾也寫些評論,甚至可以歸入學(xué)術(shù)論文一類的文章,但總的說來,他天生就是一個作家,而很難算是一個地道的學(xué)者。這是就人的氣質(zhì)而言。再具體到讀書,二者的態(tài)度也大相徑庭。試看,施先生到這家圖書館去可真是去讀書了,所以他斤斤于借書數(shù)量限制之類的制度,也為了不能高效快速讀到他想讀的書而苦惱。而汪先生呢,他“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里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他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什么看什么?!敝链?,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同一家圖書館和同一個管理員會在兩位作家筆下出現(xiàn)那樣大的差異了。
到此我也終于明白了,所謂“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不僅是一種寫作態(tài)度,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用之于讀書,自然就是讀書態(tài)度了。人的讀書正與寫作一樣,也可分出“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種風(fēng)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