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網(wǎng)時偶然發(fā)現(xiàn)2000年第6期《博覽群書》雜志刊有林滌非先生的《我寫 (章乃器傳)的遭遇》一文,敘述了林先生“被拖延十五六年之久的《章乃器傳》”的“一個極其復雜、曲折、離奇遭遇的出版過程”。這篇文章涉及到我和《七君子傳》的主編周天度先生,內(nèi)容有許多不實之詞,雖然我發(fā)現(xiàn)較晚,周先生本人又不在國內(nèi),但由于林文損害了我們在學界的名譽,不能不加以辯正,將有關林撰《章乃器傳》真相寫出來。林先生在文章中說:
……就在我寫《章傳》完稿之后,近代歷史研究所因寫《蔡元培傳》初露頭角的周天度,前來找我,說是他要編著一大部頭的《七君子傳》,邀我撰寫五萬宇的《章乃器傳略》,只要我將長篇的《章傳》加工縮寫一下就成。我高興接受,很快也就完成,把原稿交給他后,不久他來找我相商,問我附加章立凡一同署名成不成?我拒絕。文章是我寫的,是我的口氣,我和章乃器是朋友關系,而章立凡與章乃器卻是父子關系,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一同署名發(fā)表,不倫不類,豈不滑稽可笑!
因為我不答應,周天度三番兩次來找我,和我相商,我始終不允。最后我提了一個權宜之計,就是讓他在全文后加上:“(章立凡整理)”,算是我最大的讓步,這樣彼此都可說得過去,而他卻堅持要一同并列署名才成。這樣僵持達兩年之久,忽然一天章立凡來到我家,說是周天度要他將《章傳》原稿送回,我明知是他的借口,也不好說什么。后來我遇見周天度,質問他為什么約稿又退?這樣不講信義!他卻假裝不知,向我表示歉意。不料事隔六七年后,一次我到許漢三家中串門,發(fā)現(xiàn)他有一厚冊的《七君子傳》,翻開一看,卻見周天度、章立凡一同署名的“章乃器傳略”長文。顯然是把我原稿“改頭換面”變作他們的文章。
我于1979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當時提交的論文是《抗戰(zhàn)前夕的上海救國會活動》。不久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的周天度先生來找我,說他一直研究民主黨派史,正在編纂“中華民國史叢稿”的《救國會》資料集,希望我提供有關先父章乃器先生的史料,我交給他一篇父親在“文革”中所寫的《我和救國會》。這部資料集后來于1981年10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全書35萬字,是當時研究救國會以及“七君子”活動的主要史料依據(jù)。1980年后我調(diào)人中華民國史研究室,與周先生成為同事,由于研究的旨趣相同,我與他時有交流。
此后我整理出版了父親的《七十自述》、《抗戰(zhàn)初期在安徽》等回憶錄,并在 1984年《人物》雜志第一期發(fā)表《先父章乃器先生往事聞見錄》,首次披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逸聞,例如父親提議將歌曲“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改為“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得到毛澤東采納的經(jīng)過,多年來不斷被人(包括林先生在內(nèi))引用,但很少有人提及出處,我也從未告人侵權。我還為《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傳略》撰寫過《章乃器傳略》,首次全面闡述了他的經(jīng)濟學術觀點。這些工作,都是在認識林滌非先生之前完成的。
自從到近代史研究所工作起始,我一直注意搜集父親的史料,并于1997年編纂出版了115萬字的《章乃器文集》兩卷本。到目前為止,我所掌握的章乃器個人資料,可以說是國內(nèi)私人搜集中最完備的。
接下來說說林先生撰寫的“章乃器傳”。1985年左右,當時任民建、工商聯(lián)兩會文史辦公室的特邀顧問林滌非先生來找我,說是湖北人民出版社請民建中央選派專人,撰寫一本《章乃器傳》,現(xiàn)在指定由他撰寫,請我提供有關資料,我把上述父親的回憶錄和自己撰寫的文字無保留地提供給他。這些資料以及周天度編《救國會》一書中的內(nèi)容,在同年7月林先生送給我的《章乃器傳》初稿打印本中,有多處引用,其中不少是大段原文照抄,連父親回憶錄中記憶錯誤的地方,他也照抄不誤。而關于父親對經(jīng)濟和財政金融的學術貢獻的章節(jié),更是全文抄錄我的文章。
拜讀這部《章乃器傳》初稿之后,我頗感失望:內(nèi)容不足而文字過于鋪張,總體感覺是粗糙拼湊的產(chǎn)品。
首先是體例混亂,例如有一節(jié)題為“《科學的內(nèi)功拳》初露頭角”,講章乃器二十年代末練習內(nèi)功拳健身,以及他1928年出版《科學的內(nèi)功拳》一書中的觀點,接下來就大段引用章1967年寫的《七十自述》中對氣功的論述,同一節(jié)文字,時間跨度將近四十年,令讀者莫名其妙。
其次是時序顛倒,例如將父親1936年11月被捕后在上海高三分院中受審的內(nèi)容,移植到了1937年6月11日蘇州江蘇高等法院審判的場景中;又如父親自述練習“因是子靜坐法”是他二十多歲時在上海的事,林先生卻說成十四歲時 的事;等等。
第三是邏輯不清,分不清是傳記還是回憶錄,多處大段出現(xiàn)用第一人稱“我” (林滌非本人)講述往事的文字。例如寫民主建國會成立經(jīng)過,寫到黃炎培、章乃器等人的籌備活動,忽然出來一大段“我”的活動的文字,夾敘夾議,令讀者不明白傳主究竟是章乃器還是作者自己。
最令我不滿意的是,這位自稱父親“老友”的前輩,為了迎合當時一些整過父親的領導,對父親的一些觀點加以歪曲和批判。或者憑主觀臆測,把他自己的一些觀點和意識演繹到父親身上。我并不認為對章乃器其人及其觀點不可以討論甚至批評,但首先是需要尊重客觀史實。
至于初稿中其他史實錯誤和文理不通之處,翻出當年的打印稿,當時我夾的十幾張紙條猶在,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林先生說他自己“和章乃器是朋友關系”,并于1957年受章牽連被打成右派。查父親當時所寫的《根據(jù)事實,全面檢查》一文,對林先生有如下描述:
(林滌非)本來同我不對。大致是1953年從新疆回來,招待在會里,經(jīng)我
提議,才在《民訊》幫助編輯工作。去年曾來看我?guī)状危饕劰ぷ骱蜁r事。他
有一次告訴我,他寫信給統(tǒng)戰(zhàn)部,說會里處長以上都是職教系,我還為之愕
然。我告訴他,寫信向上反映,領導上是歡迎的,但需實在。我絕未推動他在
民建二中全會發(fā)言;他的發(fā)言內(nèi)容我并不贊成;我也不稀罕他的發(fā)言。我更
一貫恥于作這一類的推動工作。……大致1957年1月以后就沒有接見過
他。
當時民建、工商聯(lián)曾為這部書稿開過一次座談會,翻閱我當時所作的記錄,幾乎所有的與會者(包括主持會議的孫曉村先生在內(nèi))的發(fā)言,都對這部書稿不滿,當時林先生堅持已見,不肯采納大家的意見,辯解說自己的寫作方式是文學筆法云云;不過他對我指出的史實錯誤,卻表示虛心接受。湖北人民出版社對這部傳記也不滿意,書稿就此被擱置起來。
后來周天度先生主編《七君子傳》,曾向林先生約稿。他交稿給周之后,送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被退了回來,原因據(jù)說是“不夠出版水平”。于是周天度商之于我,想請我改寫林先生的稿子,與林共同署名。但我知道林先生的稿子是沒有辦法改的:一是觀點不一致;二是我以后生改前輩的稿,他未必情愿;三是他對自己的文字很自負,幾乎到了“改我一字,不共戴天”的程度。于是只有敬謝不敏。至于周先生當時如何與林先生商量的,我并不清楚。林先生說他曾提出“權宜之計”,將林、章共同署名的方案,變?yōu)樵谌暮蠹由稀?章立凡整理)”,似乎更為滑稽,因為這種處理方式,往往是暗示作者文字功力不行或有體能障礙。
又過了一段時間,周先生提出要我撰稿,我以家屬不便寫正式傳記為由再度 謝絕。但周先生說出版的期限很緊,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如果我認為有所不便,他愿意與我共同署名,稿費他一文莫取。考慮到父親蒙冤逝世多年,一直沒有一部像樣的傳記,我便應允下來。
傳記原定5~8萬字,但由于涉及的史實、史料甚多,初稿寫了約13萬字。但我寫文章一貫用“減法”,盡量將可有可無的字句刪去,完稿時約10萬字,周先生只刪改了一處,交到出版社后除部分有關“七君子之獄”的文字有壓縮外(這段歷史在每位“君子”的傳記中都容易重復提到),其余未作改動就獲得通過。撰稿時我未參用林先生的文稿,原因很簡單:一,我掌握的史實和史料比他多;二,不欣賞他的文筆和觀點。故此稿除引用史料與林先生取舍不同外,無論從體例、文字到觀點,都與林先生的稿子沒有共同之處。
某日周先生托我將林先生的稿子退還給他。他不愿意傷林的面子,而我是林的晚輩,似乎關系不大,于是我照辦了。林先生沒有表示什么,我也沒有意識到此舉對他的自尊心有多么大的傷害。
《七君子傳》于1989年出版,其中《章乃器傳》由周天度、章立凡共同署名,周把這份稿費全部給了我,全部事實經(jīng)過即是如此。至于林先生的大作屢屢碰壁,似乎有說不完的委屈,不免令人同情,但最好找找自己的原因。
直到1999年,林滌非先生的《章乃器》一書,才作為“著名民主人士傳記叢書”的一種,于1999年9月由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該書基本上是林先生八十年代那部打印本初稿的翻版,除繼續(xù)保持著原稿史實錯誤等“硬傷”外,只是把傳記中他對自己的稱謂,由“我”改成了“筆者”。
林先生的大作中,有的地方注明了“參見章立凡《先父章乃器往事聞見錄》”,但整章抄錄的,卻不注明出處。例如第十四章“他對我國經(jīng)濟和財政金融的幾點不同凡響的學術貢獻”,全文抄自我為《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傳略》第五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撰寫的《章乃器傳略》,共計近四千字,只是將我原文中的稱父親為“先生”而不名的地方,全部改為“章乃器”而已。明眼人將兩個版本對照一下,即可看出“改頭換面”的“文抄公”是哪一位。
當今學界這類先生侵略學生、前輩掠奪后生的事,我早已見怪不怪。但“抄手”自己還要狂喊“捉抄”,不免有失長者風度。從維護知識產(chǎn)權和名譽權的角度,我是完全有證據(jù)起訴林先生侵權的。
“千古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像林先生這樣不注明出處,全章照抄他人原文的,就屬于“不會抄”的一類。這種抄尚屬“文抄”,比起公然剽竊全書的“武抄”來,不過小巫見大巫。有位自稱“武學大師”的江湖人物吳興剛,自1999年開始在《武魂》雜志上刊登廣告,高價函授“盧氏結構”拳法,并發(fā)表一系列文章宣傳自己的學說。據(jù)拳友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揭露:吳某所編寫的“盧氏結構”教材(全 名《中國拳法運動訓練教程》)全書共7章,其中1-4章為理論部分,全部竊自章乃器的《科學的內(nèi)功拳》一書。我找來吳某的“著作”一看,父親那本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風行一時的小冊子,除序言和第一章外,其余章節(jié)被他一口鯨吞,盜為已有。惟一的變化,是將原書中所有“內(nèi)功拳法”字樣,全部改為“盧氏結構”。
林先生在他的文章中,還斤斤計較某人的某篇短文中,使用他書稿中某一點內(nèi)容的事。老實說,我是司空見慣他人(包括林先生在內(nèi))把我的文字組合成新的文章。況且歷史著作不同于小說,史料一旦公諸于世,便非獨得之秘,任何人都可引用,無專利保護可言。奉勸林先生不必如此憤憤不平,你抄了我的,別人再抄你的,輾轉抄錄,只要不怕炒冷飯,抄得符合史實,又有何妨?對于傳播歷史真相的人,不管他的目的與手段如何,我都存著一分感謝。
在此我也要請林先生接受我的感謝,感謝他迫使我說出了事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