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竟在我未出生時,就在我爺爺?shù)膲灡P上,預(yù)先早早地給我安排下了一個位置。
——題記
1
一出生就睡在媽做的內(nèi)填蕎麥皮的布墊子上,再就會爬了,在土炕上跌撞滾打,呱呱亂叫,似在慶賀自己的誕生。不料一個跟頭,從炕上栽到地下,地是土的,但摔下兩尺深來也很夠受,頭上即刻冒起一個大包。先“哇”地一聲,接著就噤了聲。母親嚇得又呼又喚地揉搓了好一陣兒,哭聲被打通了,這時才感到疼得厲害。以后母親用一條紅布帶子把孩子往窗臺前一拴,她自己又忙她的事去了。被舊紙糊裱得黃蒙蒙的窗戶上,只一個與貓道孔一樣小的玻璃窗口,孩子透過這個窗口向外看去,一條小狗正拴在院子里吱吱叫喚。
拴了幾年,會錚錚走路了,被大人帶出來,愣愣開始打量這個村子,看見街上人歡牛叫;走出村子,見到村北有條河,村南遠(yuǎn)遠(yuǎn)的又有山?;丶?,漸漸感覺家里還少什么人,有一天我突然問父親:
“大大,我爺爺奶奶哪兒去了?”
“你爺爺奶奶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等你十二歲時我?guī)闳タ此麄??!备赣H說的時候眼圈有點紅了。
這話我后來慢慢才懂。父親講:十二歲,孩子的魂兒全了,才可以去看爺爺奶奶了。就在這一年大年三十上午,父親前一天準(zhǔn)備了一個晚上,用鍋底黑印出一厚摞的紙錢,每張“紙鈔”面值一萬元。想起我們家里通共沒有五十元,爺爺這位“百萬富翁”真讓我們羨慕。父親還用金銀紙折出許多“元寶”,用一根細(xì)線串起來。走的時候,父親在兜子里放了四個饅頭,四塊糖,四根香。當(dāng)?shù)剜l(xiāng)俗:“人三鬼四”,就是說送禮時送人要送單,送鬼要送雙。這與后來我知道的東北習(xí)俗正相反。
從一座古廟樓那兒走出村子,往西北去有一條白白的羊腸土路,順著走,經(jīng)過一片鹽堿灘,翻過一個舊河灣,走過一片荒草地,就上了村西北那座高高的石拱橋。過橋,沿河北岸向西再走三四百步,立在岸上朝北一望,一座孤零零高聳的墳頭立在一塊耕地的西邊。雖只一個墳頭,走近“院落”,發(fā)現(xiàn)占地真不小。南北長二十五余步(大人步),東西寬二十余步,其時我已明白了些事,知道那空著的地方,是留著將來給我父親、我、弟,及我與弟的兒子們、孫子們……“住”的。
父親指著腳下踏的這塊地說:“這是你爺爺生前種的一塊地?!?/p>
關(guān)于我爺爺生前的事連我父親都知道得不多,但就告訴我的那點點也令我打小時起就為之惆悵萬分。
爺爺活了五十四歲,戰(zhàn)爭、饑餓、疾病、天災(zāi)、重賦——中國整個二十世紀(jì)上半葉的農(nóng)村苦難,不幸全叫他背上了。那是血腥氣最重的一個時代,孩子們常趴在炕沿下,躲避軍閥混戰(zhàn)穿窗而射的子彈。爺爺?shù)母赣H大約不怎地勤快,弄得連房子都得借住。爺爺十二歲就給人當(dāng)長工,推磨子拉碾,鋤田喂牛,擔(dān)水掃地,樣樣都干。長大了辛辛苦苦地勞動,不僅買了三間房,而且購了不少地,還先后娶了三個女人。第一個女人二十來歲年輕輕就得病死了,無子。第二個女人就是我的奶奶了,奶奶是前夫吃洋煙死了后改嫁過來的,還帶著一個一歲多的姓張的兒子,以后又先后生了一兒兩女,兒子就是我父親,兩女都不到五歲就夭折了。奶奶在我父親七歲時肚疼死了。以后,爺爺又娶了第三個女人,第三個女人也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兒子,她的一個女兒雖已出嫁,但幾乎常年住在娘家?,F(xiàn)在,爺爺養(yǎng)活著連他在內(nèi)的六口人了。那個年頭,沒有車輛與機(jī)械,一切秸桿、糧食、柴草、糞料都要靠人背或牲口馱,爺爺干瘦的身子就背負(fù)著這類沉重的東西從這條河上過來┤ィ累得咳嗽又喘氣,后咯血不止而終成肺結(jié)核。在那個時代,得肺結(jié)核也就等于現(xiàn)在得了癌癥,但一家人都等著他去養(yǎng)活,他又始終不能歇息一天。爺爺預(yù)感到自己不行了,臨死前一年的一天,他前面走,后面踽踽跟著他十五歲的兒子,正走在回家的窄巷里,他突然停下,回頭,望著自己的兒子,說了一句:
“我看你以后怎辦呀!”
再就哽住了,一陣沉默后,繼續(xù)走路了。
大樹倒了,猴猻鳥散。父親的同母異父兄叫他的姑姑喚去給放羊去了,爺爺?shù)牡谌齻€女人帶著自己的兒子又隨別人去了,家里能帶走的翁缸盆罐木箱等也隨之一卷而空,最后只剩我父親零丁一人了。
但爺爺留下的三間土屋還會有人來的,先是我母親,再姐姐、我、弟弟、妹妹,又是熱熱鬧鬧又夾雜著憂憂愁愁的一家六口了。
爺爺?shù)膲烆^下面,埋著他和他的兩個女人。鄉(xiāng)下人是迷信的,父親不讓我們迷信,但好像對爺爺奶奶除外。他總是把爺爺?shù)膲烆^培得高高,給爺奶的紙錢印得厚厚。我學(xué)著他的做法,先供上饅頭、糖、煙酒,再雙膝跪在墳頭前,一沓沓將紙慢慢燒化,還用樹枝繞著火堆在外畫上一個圈,說是怕窮鬼給搶了去。有一次,一個旋風(fēng)忽來,紙燼黑雪片似的隨之旋轉(zhuǎn)而上升,然后唰地一下,所有的灰燼盡灑落在墳頭上。
“哎!要是爺爺奶奶還活著,看著我們,那該多好?。 蔽覀兊苊脗兝险f這句話,并且一年年地說著這句話長大了。
我年年要步行給爺爺奶奶上墳。曠野四下,但見上墳的人們亂鳥般地出動或返回,騎自行車的,拄著拐棍的老人,近年來騎摩托的也一下多起來。有一個連考幾年終連中專都沒考上可后在外混好了的我的同學(xué),年年都開著公家小車去光宗耀祖。而我總是步行,一腳一腳踏著那條彎彎的土路——這條鎖定了祖祖輩輩們腳印的小路,這條爺爺走了一生都走不出去又耗了我父親一生生命的小路,這條又欲系住我命運的小路啊。走在這條路上,我仿佛雙腳正觸摸在祖輩們的神經(jīng)上,感受著祖輩們的苦難與希冀。立于爺爺耕種過的,而最后又埋葬了爺爺?shù)哪菈K土地上,面對爺爺?shù)膲烆^,我想:那墳頭下面,埋葬著爺爺多少愛、恨、苦、悲和多少我想了解卻無法追回的故事??!從爺爺?shù)膲烆^上,我總想叩出幾個困擾我一生而難以解答的疑問:
“我從哪里來?”
“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
“我將哪里去?”
墳頭什么也不回答,但又像什么都回答了。
2
爺爺?shù)母赣H我叫老爺爺,老爺爺?shù)母赣H我叫老老爺爺,老老爺爺?shù)母赣H我叫老老老爺爺,……,一直往前追,直到村里黃家人最早的祖先,他的名字叫“黃公”。
村子現(xiàn)有三百余戶人家二十來個姓氏兩千多口人,黃姓是最大的姓氏,人口占五分之一強(qiáng)。但據(jù)村里老人們傳說:黃姓不是最早來這個村子居住的,村子是“先有梅元二姓,再有唐曲兩家”??墒侨缃?,除梅姓有二十來戶外,元、唐、曲三姓早不知什么時候就在村里消匿了,不知是遷走了,還是絕后了;村子的西南方有兩個大土丘,一名曰“唐積墳”,一名曰“曲積墳”,人道是唐曲兩家的墳地。至于“元”姓,究竟是村名“元營”的“元”呢?還是袁世凱的“袁”呢?村里的老前輩們多不識字,不能分得開?,F(xiàn)在村里倒有一家姓“袁”的,但人家是五十年代從北京懷柔遷來的,與村里的原來的Yuan姓風(fēng)牛馬不相及。
黃姓現(xiàn)有六十多戶近四百口人,三姑七奶八爺爺六大叔的,見了面總要殷勤問候,因為四百口人是一家,都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子孫。這倒不是口頭傳說,而有一張黃油布的家譜鑿鑿記載。但可惜,這張記載著黃家世代血脈傳承分化的“大樹”圖在“文革”時轉(zhuǎn)到一家給燒掉了。后來各個支系又分立家譜,但前幾十代已成斷片,而在上頭都冠以“黃公”的名字。
黃家人一致承認(rèn)說:黃公是從洪洞縣大槐樹下遷過來的,據(jù)說還是親兄弟三人一同遷到我縣的,黃公為老大,老二到了“安墻寺村”,在我村北面五十里縣城附近;老三到了“黃家窯村”,在我村西北向七八十里處的山區(qū)。據(jù)說他們遷來時身上也各揣著一個自己的家譜。又說黃公老家并不在洪洞縣,而在湖北,也有的說是在安徽。大槐樹下大遷移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有名的事件,發(fā)生在明初朱元璋時代,距今已有六百多年了。
先祖黃公的墳?zāi)惯€在嗎?在哪兒?
在冬季一個陰沉沉的下午,裸露的黃土地和浩茫的大氣融成了一種渾然的濁黃,依著父親的指點,我特意去尋訪黃公的墳?zāi)?。出村東北不遠(yuǎn),有一座公路橋,過橋西拐,一下公路,即為一渠,渠西,就是一塊跟足球場大小差不多的荒墳地,正是我列祖列宗的墳地,南頭緊傍著河岸;而村莊,即在河對岸的西南面眉宇之下。原來這塊墳地比現(xiàn)今的還要大一倍,一直連到公路的東頭,因修渠筑路遷走了好多墳才縮至今天的規(guī)模。
這是黃家最古老的一片“黃積墳”,黃姓像這么大的“黃積墳”還有三片。從這兒向東北望去,公路的那頭,不到一里遠(yuǎn),又一片密匝匝土饅頭森立的大墳地,那也是黃家的一片。此外村的正北方有一片,西南方有一片。我腳下的這一片大多墳?zāi)闺m已隔代久遠(yuǎn),但在我小時也還是土冢累累,一片蕭森之象的,因為黃公之后一直有孝子賢孫們前仆后繼地給勤勤培土。不幸的是,后來終于生出了一個不孝子孫,村里放著好多荒地不去開墾,偏要來祖宗的這塊墳地上動土,他把大部分墳頭給耕平了,種了一年,結(jié)果根本不長,遂就放棄掉。他不久也就死了,他的一個兒子也瘋了?,F(xiàn)在所見的這片墳地是一個穹隆狀的大土丘。我四下里走走,上面枯草紛靡,牛蹤狼藉,羊糞遍灑,鼠穴與兔窟縱橫,但還能見到幾個聳著的“饅頭”,也零星散著幾個殘余的小“奶頭”,而北頭分外顯眼而高的一座黑簇簇上面蓬生亂扎著荊棘與枯草的“小山”,正是我先祖黃公的墳?zāi)?。所幸的是,?dāng)初那個不孝子孫還知道保留老祖宗的這個墳頭。據(jù)說,先祖這塊墳地的選擇是很有風(fēng)水講究的:前有“饅頭山”遙照,后有“洪濤山”為靠,腰間盤著一條玉帶,身旁傍著一條大路,因此極利后代枝繁葉茂。
遙想我先祖黃公當(dāng)年,辭別了親人,背井離鄉(xiāng),拖著沉重的雙腳,從溫暖的南方被迫遷到寒冷荒涼的塞北,心里該是多么的悲苦與茫然!他哪里能想到:他的后代子孫們就像當(dāng)?shù)氐膲A蓬一樣,落根繁衍于這塊干旱而多鹽堿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曾思索過:為什么村里早來的那幾個姓族,有的遷走了,有的絕后了,能傳下來的戶數(shù)也不旺;而經(jīng)了無數(shù)次瘟疫與洪水的洗劫,受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爭與饑餓的過濾,黃姓人竟能頑強(qiáng)地生存下來,并后來居上。我想,這并非由于黃姓人家大勢大,其實黃家是大而松散如黃土的,也更非祖宗墳地卜得好,那實在是由于黃姓人血統(tǒng)中的“根性”太適宜本地的環(huán)境了,環(huán)境反過來又塑造強(qiáng)化了這種根性,真所謂“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典型事例。黃姓人盡管支屬不同,遠(yuǎn)近有別,但六百年來幾十代人一樣的根性幾乎一直沒有傳脫。這就是內(nèi)向、老實、倔犟而又逆來順受,內(nèi)向到了木訥,老實到了懦弱,倔犟到了死板,而逆來順受又使人具有很強(qiáng)的忍耐力和適應(yīng)性;但這種適應(yīng)性的愈強(qiáng)也就愈形成了嚴(yán)格的地域依賴性,他鄉(xiāng)地面是從不相信軟弱與眼淚的。曾經(jīng)幾年,村里的幾個在家排行小的小伙子們,不耐再干等著父母給哥哥們?nèi)⑼瓴泡喼约毫?,興起了一陣自己到外地去倒插門找女人的新潮。他們慨然走出家門,數(shù)年之后,李姓、趙姓、蘇姓、吳姓的人,在本省南部某個市郊,都個個神氣地釣到了很美的“魚兒”,且連肥美的“魚池”也穩(wěn)穩(wěn)地占住了;而惟一沒有立住腳的是我本家的一位哥哥。外面的世界精彩是精彩,他也找了不錯的女人,但軟弱常受強(qiáng)人欺負(fù),他無力壓住那個地面。終于,女人身旁的他那個床位叫另一個同去的老鄉(xiāng)給“篡”了,巢被人奪,他被逐出,盤纏蕩盡,無處可走,只好落魄逃回自己的土窩。于是,“金窩銀窩,不如家里的土窩”,又成了村里流行的一句苦口良言。
連村里的黃家老漢們都長嘆一聲:“黃家人是越來越敗落了!”
站在黃公的墳頭前,我低回流連,不忍離去。它的南面,本有黃公的兒孫們一輩一輩依序排列的墳?zāi)谷?。我暗暗地祝愿黃公這座墳頭永遠(yuǎn)不被后人給鏟了,永遠(yuǎn)有人給它培土而不致湮沒無考。今后,它將在我心里成為一個永遠(yuǎn)抹不掉的情結(jié)。而它存在的意義究竟為何呢?說它是我生命的源頭嗎?但它下面只會是一堆枯骨;說它是一棵家族大樹的主根而我是大樹上的一條細(xì)枝嗎?而它別的什么也沒能留下,簡直是一個傳說;它是熄滅了的生命火炬的灰燼?它是四大片墳地和更多小墳地不斷蔓延的根系的緣起?它是復(fù)制與再生好多好多骷髏的原型?……然而我不如想得樂觀一些,它和它南面的墳?zāi)谷?,都曾是大自然將愛賦予于黃土而存在的一種形式——我的祖先們,他們從黃土中來,在這個村子里暫居上數(shù)十年,而后又被黃土收入了去;他們曾忙忙碌碌,災(zāi)災(zāi)難難;他們生為愛而生,死為愛而死;是他們推陳出新地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在的我們,是他們含辛茹苦地將愛的臍帶傳植到我們身上,而他們都沒有了。記得小時候,我家住的那條小巷里有一位老爺爺死了,受當(dāng)時村里盛行的“人死有鬼”說的影響,一到夜間,我們總覺得小巷里影影綽綽得令人害怕,父親卻斷然地告訴我們:“人死如燈滅!”這才使我們的心稍放平了些。而今天,我一個人在這片荒寂的墳地里,在昏慘慘的天色下,倒真希望能以我的誠心感動上蒼,以喚醒沉睡地下的祖先們的靈魂,聽他們慈愛地給我講述他們童年的故事,并讓我為他們獻(xiàn)上一首臺灣電影《搭錯車》中的插曲:
“……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
沒有你哪有我?
……”
真的,我現(xiàn)在只恨一個人死后沒有靈魂存在,但我的祖先們,他們的靈魂在哪里呢?我為什么聽不見他們留給世上的一絲半點的聲音?他們各人所能留下的只是地底下后人不知的一具枯骨,我們連他們的名字都給丟棄了。
3
我的爺爺、老爺爺、老老爺爺、老老老爺爺本來也是埋在這片祖墳的東南角上的,爺爺?shù)膲炇且蛄甏耷w到村西北面的,而老爺爺、老老爺爺、老老老爺爺?shù)膲炦w于七十年代,起于當(dāng)時從上頭刮來的一陣風(fēng),說要把地里的墳頭平了,改造為耕地,不愿讓平的可以把墳遷到指定的鹽堿灘去。父親和本家的一些人合作遷了好多墳,把骨頭挖出來各裝在一個尼龍袋里,遷到一個叫“青疙瘩”的地方。我曾很認(rèn)真地問過父親:當(dāng)時遷時棺材漚了沒有?骨架怎么擺的?有什么陪葬品?我并非想得什么陰財,而只是想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三代祖輩們活動過的線索。因為他們生前的事情一直是我想了解而我父親幾乎一無所知的。父親說,骨頭已和泥土粘結(jié)在一起,但整架子存著。除了在我老爺爺腰部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三枚與腐布片粘在一起的銀元外,別人的都只是一具枯骨。
三枚銀元,這是惟一發(fā)現(xiàn)之物。我們將這三枚銀元拿到手里仔細(xì)傳看,一枚是孫中山半身側(cè)像,兩枚是“袁大頭”,都烏里烏氣的,每枚上面都結(jié)有斑斑黑垢,還有“中華民國開國紀(jì)念”、“中華民國三年”的字樣。父親另外還告訴我們一個更驚心的發(fā)現(xiàn):老爺爺?shù)男⊥裙鞘菙嗾鄣摹?/p>
我們一切都明白了:這三枚銀元原不是老爺爺奢侈的陪葬品,那上面黑漆似的斑垢,其實是老爺爺?shù)难坛傻?,這里書寫著一件悲愴的事,發(fā)生在一個悲愴的時代。過去我們只是知道老爺爺?shù)乃酪颍F(xiàn)在揭開他的墳?zāi)?,才知道他死得比我們想象的更悲慘、更冤屈,老人家委實太可憐了。
那件事發(fā)生在盧溝橋事變那年,我村也發(fā)生了一起“元營橋事變”。那橋,正是我老先祖墳旁的公路橋,不過那時它是一座寬大的木頭橋。
那年我父親正降生。比我父親大一點的村里人都親身經(jīng)歷了那次災(zāi)難,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聽起來好像在聽三國,然而老人們的心是沉痛的,語調(diào)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心中的傷疤一直沒有愈合,雖然時隔已六十五年。他們一說起來就是這樣的:
“民國二十六年,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好莊稼。9月18日上午,農(nóng)民們正在地里忙乎著秋收,突然望見村子的東北面濃煙滾滾,大火熊熊,原來河上的木頭橋不知被誰給點著了,可能是閻錫山的人干的。有人高喊:‘日本兵就要上來啦,快跑??!人人聽得都心驚肉跳,預(yù)感大禍就要臨頭了。年輕人反應(yīng)最快,急忙呼喝起家人們,撒腿向外村親友家逃竄。而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頭,一來行動不便,二來割舍不下那個窮家,三來自恃一把老骨頭,扔了也沒人要的,再想那是國家軍隊之間的事,關(guān)咱土百姓們鳥事?所以窩在家里不動。日本兵的汽車隊開過來時,發(fā)現(xiàn)木頭橋被燒,猛獸一般地狂吼咆哮了,一方面驅(qū)趕著一部分人拆卸大門搭橋,另一方面進(jìn)村見人就殺,見柴就點。燒光殺光完,就一溜煙走了。逃出去的村人大多又跑回村,趕緊尋找親人,撲滅大火,當(dāng)時村里到處是火海,到處是血泊,到處是凄慘的哭爹喊娘聲。后統(tǒng)計共四十八人遭到屠殺,四百零三間房屋和兩座廟宇被燒毀。”
我爺爺帶著我奶奶逃到鄰村親戚家生我父親去了,老爺爺就留在家里,他本想看住這個家,結(jié)果連自己的命都沒看住,三間土房也被燒掉了一間半。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老人于臨難時,還沒忘記家里僅有的三枚銀元,他怕別人趁亂給搶了,把它們牢牢地裹在腰間內(nèi)衣里,他想這樣就會安全了,好讓自己的兒子和將要出生的孫子留著用吧。但他沒想到,他的孫子得到時,是在他死了三十多年后的枯骨中發(fā)現(xiàn)的;而這時,中國的天地已完全地?fù)Q了。對于這三枚銀元,我們也不忍心給賣了,“留著吧,讓你們傳下去看吧!”我父親說。我們又才知道,老爺爺?shù)耐仁潜淮驍嗔说?,他是怎樣受了一番毒打呢?這些事連他的兒子即我的爺爺在世時一點兒都不知道,是現(xiàn)在這些無聲的枯骨告訴我們的。
4
村的南面有一座很大的土丘,隆然像一個巨龜臥于那里,但那是一片很肥的耕地,尤其在上面種植土豆,土里生出的山藥蛋兒,一個個楞楞的肥大。但前年省里要修一條東西向的公路,正好打它的當(dāng)中通過。于是它的腹部被人剖開了,劈出了一個土峽谷來。我曾走過這個峽谷,發(fā)現(xiàn)兩側(cè)土壁上嵌著不少殘朽的棺木,并歷歷可見幾塊人的骨頭,原來,它是一個家族的古老墳地,因隔代久遠(yuǎn),早已無人理會,化作一片耕地了。
現(xiàn)在,在我們住宅的房基下面,或是活潑的兒童們的校園地下,都可能埋有先人的白骨,其實這一點也不必奇怪,因為活人是因死人的死而活的,活人是在死人的肉化作的肥沃土壤上種植作物,重吸收其營養(yǎng)而生長的。
還在我未出生時,有人就在我爺爺?shù)哪瞧瑝灡P上給我安排了一個將來要“住”的位置。想到無數(shù)無主的墳頭下都只是一堆枯骨,我的眼光似要剔掉自己身上的肉,露出自己的白骨了,我看見了每一個行走著的白骨。難道我最終要走到那里?我不甘心。
黃步忠,教師,現(xiàn)居北京,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