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美林說自己童心不泯，我卻覺得這個老頑童讓人難以猜透。他遭受過恥辱，卻用不一般的韌性挺過來了。美好的感情曾幫助他在困境中鼓起勇氣，如今已看透了一個情字。剛開始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為什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到后來竟會是這樣呢，如果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韓美林也許會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在他看來，“有時笑笑人家，也被人家笑笑，人生如此而已?！?/p>

或許他會用平常的語氣告訴我：不要想，不要記掛，但心里一定要明白。他以畫為生命，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并不遺世獨立，他自有他的智慧。對男人和女人，他也只有兩句話，“男人就要剛，女人就要柔?！睕]有中和，也不存在妥協(xié)。

“我經(jīng)常照鏡子，看到鏡子里的我，一年年的變老、變瘦、變胖，時喜、時怒、時憂，可怎么也看不出像個畫家?！薄吧n蠅太多時，就要用殺蟲劑，小人太多時，就得下狠心亮幾個相給大家看看。亮相能使我暫時活下來，盡管后來我將下苦海?！彼f，在世上行走，“仁者必須勇，勇者卻不必仁”。

男人要剛

韓美林家里有很多人，都無從辨別身份。“你吃點兒什么呢？”順手他從花花綠綠的一堆里抓出個什么，說那就吃塊餅干吧。如果他不說，他的臉上也能看出干凈快樂的一顆童心。

67年前，他出生在濟(jì)南皇親巷貧困的家中，寡居的祖母和媽媽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在不堪回首的窮苦中給了他最珍貴的寵愛，讓他得以在沉重狹小的天地里盡情畫一個孩子的夢想，用一雙孩童的眼睛目睹身邊那些殘酷而真實的遭遇，和那些悲愴美麗的傳說。

12歲，韓美林離開家當(dāng)了一名小兵，部隊帶給他快樂單純的一段歲月。14歲，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部隊進(jìn)行非戰(zhàn)斗人員裁減，韓美林脫下了心愛的軍裝轉(zhuǎn)業(yè)回到濟(jì)南。19歲的時候韓美林考取中央美院，后又劃分到中央工藝美院，畢業(yè)后留校當(dāng)了助教，娶了妻子。年少成功的韓美林靠的全是命運，而他本人，對生活只有一知半解，他對藝術(shù)充滿熱情，對朋友和恩師生死相交，對對立面的人嗤之以鼻，并且都不掩飾。他得到的欣賞和嫉妒一樣的多。

1957年“反右”初始，他渾然不知命運在此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大伏筆隱藏在黑暗里等他。27歲那年，韓美林的人生開始黑暗，于是被批斗、被監(jiān)控、被改造。韓美林變得不知所措了，變得沉默了。在獄中韓美林曾經(jīng)覺得活不下去，在廁所里吃下大把的石灰，想結(jié)束失去意義的生命，韓美林看著手上的傷疤說：手筋被挑斷了，腳也被砸斷了。他曾經(jīng)被人一腳從二樓踢落到一樓，他曾經(jīng)被無數(shù)鄙夷的目光咒罵著，被吐滿了一身的粘痰，他曾經(jīng)像狗一樣不顧一切地把別人扔在地上的包子皮兒撿起來狼吞虎咽，還有許多許多，看到韓美林平靜淡漠的目光，知道他不會忘卻。韓美林說：“人渣也會講他活得如何如何不容易?！?/p>

女人要柔

韓美林仍舊記得少年時的幾位對他很重要的女性，那是朦朧的，凄美的印象，她們?nèi)缤婺负湍赣H一樣，給過他最無私的幫助。他花費無數(shù)心血在藝術(shù)上，對愛情卻從不分心，當(dāng)感覺告訴他自己在愛了，他便熱情地去愛，但愛傷害了他。

“文革”初他的第一個妻子離開了他，這對他是個巨大的傷害，他從此學(xué)會小心翼翼地對待愛情，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獨自神傷。即便是他翻身后、成功后，女人也仍然導(dǎo)致他多次失敗。但這對20年后的韓美林已經(jīng)太不算什么了，和他經(jīng)歷過的那10年相比，能算什么？他到現(xiàn)在對于女性的看法仍然單一而惟美，“女人不僅僅成熟而可愛，她最大的魅力在于她具有獨立性，柔里有剛，捏捏扎手?！?/p>

韓美林的畫中，貓頭鷹占相當(dāng)比例，睜只眼閉只眼愛搭不理的樣子，韓美林說，“人活一生不容易，當(dāng)然壞人活得更不容易。一天下來累得兩眼往上翻，四腳朝天?！?/p>

人生是斗

韓美林屬于那種絕不含糊的人，也從不拖泥帶水。說起雕塑，說起陶瓷，語氣中帶著不掩飾的自負(fù)。說起商海中許多的圈套和陰謀，他也不掩飾他的蔑視和鄙夷：“打不過人家，往人身上吐口痰，算什么鳥本事！”說起生活，他說“下象棋就是斗，人生亦如此。”“象棋只有七個兵種，生活可是千軍萬馬?！?/p>

悲觀是假象，他好不容易憑自己等待到重生的機(jī)會，不允許自己看破也顧不上悲觀。不管生活是什么面目，先占領(lǐng)了這個陣地再說吧，“人們說我是一名勇敢的戰(zhàn)士，用鮮血和汗水打下來大片土地，可回頭一看，又全讓‘鬼子’給占了?！钡?，“是漢子，就要晃動地球，能晃三下晃三下，能晃五下晃五下。”韓美林不會委婉迂回，只要他看到的，想到的，是美麗的就要贊美，是丑陋的就要抨擊，抨擊到動情他就罵臟話。絕不客氣。

有了那十年墊底，他對許多事情并不是很有興趣，即使是占領(lǐng)陣地，也只是藝術(shù)的陣地，對于許多的真面目，他似乎并不關(guān)注，有時候會泛泛地來那么幾句?！叭酥?，性本善，這話不一定，因為他還不懂世界。如果說人之初，性本惡，這話又過了，因為他還不懂邪惡。說人之初，性本私，這話是對的，因為生存斗爭，適者生存。保護(hù)自己是惟一生存條件。小雞的智能不怎么樣，但是它也知道叼了蟲子就跑?！彼孟裣矚g把一切都發(fā)揮到極致，比如他討厭做作，就會討厭到痛恨的地步，“干脆說了吧，別吞吞吐吐地在那里故做深沉，有本事站到臺上罵出來，別弄那個熱呼呼的‘阿彌陀佛'，中外老少都不懂你那些朦朧仙句。說我不是畫國畫的，我不生氣；說我做雕塑是雜牌軍，我也不生氣。人生做一種職業(yè)的人不多，畫著玩兒捏著玩兒為什么還非得入個什么伙，畢個什么業(yè)，用個什么法，捏個什么式才行嗎？誰也不用聽誰的，尤其是藝術(shù)。”

“現(xiàn)在我到了發(fā)瘋的時候，見紙就畫，見本就寫，見書就看?！睙o論他在家里還是在工作室，找他的人和電話都像流水一樣。對此，韓美林自有他的感受?！俺匀俗燔洠萌耸侄?。收人家一把蔥，你得還人家兩張畫?！薄傲髅ゲ粌H僅是偷偷摸摸，驕橫跋扈，奸人妻女，潑皮無賴之流。各個領(lǐng)域都有，其范圍之大，嘴臉之多，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薄白鋈撕苡腥ぃ罾镅莸膽?，哪一出都比演員演得好。哪個捶胸頓足、又?jǐn)D眼又抹眼淚在你面前發(fā)誓的人，千萬注意他，將來有了條件后，對你輕蔑、慢怠、吹胡子瞪眼。你資助了他，他反說你欠了他的……這世界還真好玩兒！”

他從事著忙碌奔波的藝術(shù)，他壓根沒把這些放在眼里。好像他并不認(rèn)為這是藝術(shù)和生活的真面目。韓美林最愛聽那首《二泉映月》，“它拉腸帶肺地把我一生苦水倒了個干干凈凈。聆聽這首曲子，即使直立天地的好漢這時也會屏住呼吸，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我五體投地，甘拜下風(fēng)，趴在地上不想起來?！彼f：“樂極掉淚，悲極想笑。”